第1章
凃涂雅走了,“噗”的一声,展翅东南飞,离婚远比初嫁急迫。
一瞬间,两人都洗白,远去的没带走一根草,留下的没留住一个眼神,如同一场大雪漫过,以往的沟沟坎坎全没了。
从民政局回来,蓝喆突然感到家宽大了许多。过去两人从没挤够的双人床,一下空旷冷清横陈。衣柜失去女装的婉约五彩,深邃中透出僵硬和单调。看着多出的卧室和卫生间,蓝喆突然生出一种奢侈感来,甚至怀疑当初买房就是凃涂雅的预谋,她要留一笔长长的房贷来虐待自己。
凃涂雅单位的处长打电话把蓝喆由狭仄引向广阔,说与众多离婚男性同胞相比,蓝喆算是发了,净得房子、车子、存款。据他的阅历和经历,凃涂雅是第一个净身出户的女人,连旧情都留在原处。
凃涂雅也那意思,为了证明净身,还特地声明,别说身外之物不要,就是身内之物,若是有了也要还与蓝喆。如此说来,凃涂雅不是肇事者,反成了被赶出家门的苦主。处长的泪水咋会当汗水流?
“凃涂雅离家是去傍大款,不是去尼姑庵!”听他口气,凃涂雅的高攀是蓝喆抛上去的,蓝喆不是离婚倒像是在卖妻。老家有句骂人的话,叫“穷得卖婆娘”。扳起指头数数,研究所离婚的人中,蓝喆确实算穷的,以致办手续还得女方付工本费。但再穷,蓝喆可没想借离婚来赚一个两个。
处长离过三次婚,阅历、经历的确不浅,即使这样,也不能与蓝喆相比!他前妻、中妻、后妻的看点合在一处也没凃涂雅多。
当年读大学,凃涂雅的漂亮可是横跨两个世纪几个年级,以致几个小吃店争着用雅雅冠名。若硬要拿女明星比,那得四五个的好才能拼凑一个凃涂雅。
蓝喆是学霸,学哲学专业,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媾和的宠儿。好几个导师为争他去当研究生差点红脸,好像彼此一生的学术较劲要在蓝喆身上见分晓。
当年在校园见着他俩,人们总要颠来倒去打量一番,直弄得眼神打结,半天收不回来。两人结缘,纯属外人戕害,非把两人当实验品,验证“郎才女貌”没过时。传统一成共识便生合力,邂逅成了两人刻意都不可避免的频发事件。
离了婚,蓝喆需要善后清理,从债务到冰箱。欠债两笔,车贷房贷。债主两个,银行和娘。冰箱里物品两种——咸菜和醋。咸菜来源地遍及国内国外,洋的有韩国、朝鲜、越南、新加坡;土的有东北的酱菜,广东的泡菜,四川的腌菜……这都是凃涂雅的致挚爱。大约是醋坊生的,凃涂雅口味嗜酸,咸菜还要蘸醋吃,所以,山西老陈醋、镇江香醋、渠县特醋、福建红曲老醋和阆中保宁醋,家里全有。蓝喆找来垃圾袋,张开袋口,喊声,“去!”酸甜苦麻辣尽入囊中。扎袋口时,蓝喆犹豫了。小心从里面抱出一个土陶罐来,双耳,罐口稍缺,配一个白瓷茶盖,如耄耋老人满头冰雪。揭开一个缝,老家的黑泥香气逸出。用拇指试试,还成!重新盖好,捧回冰箱。
夏老头有些日子没做梦了,瞅着日头送来的影子,像是梦呓:“你前脚走,范镇长后脚就到了。”
夏莲只当又来催扶贫申请,说:“别理他。”
夏老头接下来的话有点蹊跷:“范镇长还带了个人来,黑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的。”
夏莲愣了愣,见父亲半眯着眼,似醒非醒,拿不准信与不信?
孩子的奶奶人称张婆婆,在旁边耷下眼皮说:“那人急着想见你。”,顿了顿说,“年龄嘛跟你差不多。”
夏莲感到气闷,问:“他们说啥了?”
夏老头说:“没说啥,只是问这问那,下细得很呢。”
张婆婆拖长声调:“最关心的是你有几个娃儿?”说完双眼打开看媳妇的表情。
夏莲似乎啥都明了,松一口气,提桶去打水,嘱咐老人:“别在外人面前叫穷,尤其姓范的面前。”
张婆婆酸酸地说:“亲家没叫穷叫苦,就怕把人吓跑了。”
夏老头梦惊醒一般,双眼突然瞪圆:“我去吓谁呀!我这辈子讨贱还不嫌够??”
夏莲没有娘,生母养母都没有,灾荒年夏老头从石头缝里捡回来的。夏老头生来有只腿没法伸直,养了女儿就没法给女儿养个娘。先前集体生产时,他硬活做不了,只能去管水。田地下户后,靠编织点筲箕簸箕上街卖,可塑料制品来了,再咋样精编细织的蔑货,也经不起五光十色的塑料货碾压。日子像下了活套,越蹦越紧,越紧越蹦,三五两下蹦成了五保户。夏莲出嫁时,当着迎亲队伍的面,夏老头手一扬:“一分钱的彩礼不收,只要待我闺女好就成。”可夏莲知道,爹实在是办不起嫁妆,换个两清。望着女儿的花轿远去,夏老头反反复复念叨:“这下我放心了,子子孙孙再不吃救济粮了。”
张婆婆当初就不愿同五保户打亲家,不要聘礼白送也不愿。她不在乎媳妇漂亮不漂亮,只图旺夫旺家。可儿子在乎,见面抓住就没松手。两个年轻人把当娘的脸色,权当天气预报。父亲不在世,当娘的双拳敌不过四手,还得依算命先生看的期,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夏莲娶进屋。
后来儿子又把中风的岳父接过来,凭空给争吵加添许多理由。张婆婆按从大到小,先里后外同夏老头、同儿子、再同夏莲吵。
没吵几年,儿子从高架上摔下来走了。张婆婆用算命先生的话,怨夏老头带来霉运,夏莲则亮出娘家的俚语:“猪吵卖,人吵败,这家是你吵败了的。”最后一场争吵后,双方把剩下那点赔偿金厘清散伙。当夏莲打点好行李,夏老头被抬上滑竿,一对小孙孙却背着书包拉着婆婆不松手。滑竿上的夏老头哭着喊着他要一个人回去,死活再不连累后人。张婆婆眼角湿了,抚摸着孙孙的头,掏出那张争争吵吵得来的储蓄卡放在孙子手上:“拿去吧,好好读书,记得回来给婆婆上坟。”夏老头“呜呜”哭得更响,尚能动弹的半边身子奋力一挣,“咕噜”一声脸朝下翻在地上。夏莲脚一软,跌坐在父亲面前,将他头紧紧抱在怀里,用衣袖擦拭他嘴角的泥土,哽咽着说:“不走了,等孩子大了再说。”
自此后,这院子里,鸡鸣鸭叫都谦让着来。
蓝喆的娘姓李,按老规矩随夫家称谓,人称“蓝李氏”,本家内依辈分来,先称“蓝嫂”,后称“蓝婶”,而今人称“蓝婆”了。不知她从哪儿晓得儿子离婚的消息。电话里谁也没责怪,问还能和好吗?得知不行后,叹口气:“唉!我还说教她做咸菜呢。”
蓝喆揉揉发酸的鼻子:“你把人家当传人,人家把你那土陶罐当夜壶。”
老人似乎闻到了儿子的心酸味,缓了缓:“那,那你回来下,娘想看看你。”末了还说,“鲜咸菜做好了,顺便再带些回去。”
蓝喆吃咸菜,成瘾很早,从吃第一口饭起,至今戒不了。小时家穷,筷子不走岔路,离了咸菜再没去处。
长大后,土陶罐的咸菜味里时不时翻出陈年家教来。大年夜,父亲拈起一块咸菜,凑在煤油灯下,自个品味说:“这家呀,再穷也缺不得两样东西。”见儿子眼巴巴望着,故意慢吞吞说,“一缺不得灯,缺了六亲不认;二缺不得咸菜,缺了妻离子散。”蓝喆那时不大醒事,只当一句趣话,说的是“灯黑看不清,菜咸好下饭。”父亲去世后,才知个中含义:家里有灯,才分得清长幼亲友,再穷不会少了礼数;桌上有咸菜可拈,一家人喝水都围在一起,吃好吃孬家不会散。
上大学时,娘把土陶罐捂进行囊里,眼神中满是虔诚,嘴里不停祷告:“先人们祖人们,保佑后人蓝喆平平安安,发奋读书,衣禄无忧……”见儿子一脸不屑,三番两次要把罐拎出来。娘死死按住,叮嘱儿子:“灵着呢!日后你就晓得了。”
陶罐是湖北孝感的老窑货,由启始祖带进川,至今也到了成精成怪的年纪。罐子里五味杂陈,装满一个迁徙家族的酸甜苦麻辣,杂糅宋、元、明、清、民国,当然还少不了而今眼前的风味。陶罐传到蓝喆手上,也有十多年了,没见更多旧故事冒出来,也没新故事摁进去。啥事没有,蓝喆看不出陶罐爷爷的灵异在哪?娘舒心一笑:“傻娃娃,保你无事,这就是灵验啊!”蓝喆也笑了:“哪是它保我,是我保它!”要说灵验也真算得上,每次凃涂雅扔它,不是刚好就是恰巧,再不就是碰上,蓝喆总在关键一刻现身搭救它。最险一次,蓝喆是在垃圾车上偶然发现给抱回来的。连凃涂雅也吓蒙了,此后再不敢动它。不过这也算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