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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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总之,我们是出发了。实际上,我的确该想想翠翠父母是怎样一种心情。当我开始向后山走去、石板路发出的声响和翠翠说不尽的激动萦绕在耳边时,内心是何等复杂的心情,不言而喻。对翠翠的承诺和慰藉是我给的;对这次来去匆匆的旅途的恐惧也是有的。

我想起翠翠父母。一夜间,陪伴十余年的孩子突然离家,向着远方走去,且这孩子还对远方心怀憧憬。这样的人生变故能接受吗?面对被孩子描述成心灵使者的男孩,这个年过五旬的大叔会对他微笑,再拍着肩膀说出——小伙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姑娘们都追在我身后嘞!可现在,我有了新身份,你以后也会有新身份——这样的话吗?

霎时,仿佛所有人都从记忆里窜出,藏在松柏林的雾气里,他们聚在身后的石板路上,一次次穿过我的身体,把内心搅得天昏地暗。我开始后悔一切决定,心里闷沉沉的。

翠翠突然开口:“周游,今天……我就十八了。”

我赶紧接上:“是啊,从今天起,你就是成年人咯。”

“可我还一点不懂成年人的世界,我甚至连十八岁前的日子都没过明白。”翠翠轻微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这样做,我知道爸妈的不易,可就像潘多拉效应,他们越是不准,我就越想去山外看看,何况,每天的游客一轮接着一轮,他们就像魔盒里露出来的残影,早早就把我心里那扇门给吞掉了。”

“我明白的,也对,你成年了,该让你去山外的世界看看。还想聊什么,我陪你。”

“唔......我想想,对了,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第一次?”

“阿爸把你背上山那天也是他的生日,他和阿妈去江油城玩,我记得拍了很多照片,买了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照片拍得很普通,乍一看还以为是随手拍的,不过他们脸上的笑却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些笑可能只在湘西的日子里才有吧。

阿妈告诉我,你是被他们捡回来的,当时看到你一个人蹲在候车室角落里,孤零零的,想把你叫醒,可手还没碰到身体,你就倒地上了。后来才知道,你是被别人打昏了头,悄悄扔在车站里了。就那夜,装满小说的黑箱子载着你,气势汹汹地闯到我生活里来了,只是那样儿,哈哈,活像个憨豆先生。”翠翠笑得趴在石柱子上。

我有点汗颜,就揶揄她:“是嘛,我是憨豆先生,你变化也挺大嘛,都知道憨豆先生了,想当初,你还是个只知道跟在屁股后面问东问西的野孩子嘞。”

翠翠摆摆手:“这是事实,不和你争,所以我也很感谢你,和你在山上的日子......也许将来的某天,我会突然记起来呢?”

“你这话我不爱听,说得好像这是一条永远不能回来的路。”

“对的嘿,怪我怪我,想想我们在山上经历的事,你也不能忘掉!”

我们又走了很久,一路上翠翠给我讲她在湘西的故事,我则把刘芸的原型告知她。结果是她知道刘芸是现实中存在的人时,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仔细想过才做了应答,脸上是一副狡黠的笑。

对翠翠来说,还需有歌声把山路渲染一遍,所以我们走进一片油菜地。现在四月下旬,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海已涨满小半个山脚,那层层叠叠的梯田,也许就是扑向内心的金色浪潮,要把我们的灵魂冲刷干净呢?我们走在田埂上,翠翠先唱苗族山歌,她捧起黄土,她说这山和湘西的山没什么不同。此时,太阳从山后升起,照在翠翠小而标致的脸上。在这堪称绝美的时刻,我第一次翻出phone,几分钟后,我跟着伴奏也唱起来,那是周杰伦的《花海》。

背包里装了一个笔记本,那个曾打算拿来写日记的笔记本被撕过很多张躺在我的包里。这当中有写了几行日常,大多则是崭新的空白。在山上的某些日子,我发疯般摧残它们,拿那双沾满油污的粗手蹂躏它们。现在,只剩这些了,白纸墨黑的泪点中有我疯狂的岁月,我把它们带回江油城,唯一的原因不过是想让其他人知道,惊讶道原来这个一米六九的白面书生也是个疯子。它们的归宿在图书馆的垃圾桶,当时我正和久别重逢的故友谈论过往。

此前,我要经历很多事。先是和翠翠进到江油城,在午后的街道尽情狂奔,或在某个巷子里鼠窜,使两旁的茶摊店铺投来诧异的眼光,头顶的太阳光一直洒在地面,映在脸庞,空气中也只有燥热。这种时候,我们就要停下脚步,要么坐在大榕树下感悟初夏的静好,要么靠在冷饮店的座椅上吹空调冷风。这些,在翠翠看来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她感叹道:“在我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里,江油城是最新奇的,也许从今天开始,我才真正爱上这个地方。”那么头顶炙烤的太阳,于她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可能连汗渍都是甜丝丝的。

我听后便决意要带她在江油城玩个痛快:我们在纪念碑前拍照,和翠翠讲地下还有商场;在涪江一桥下听江流喧嚣的涌动;在钢厂门口望高耸的大烟囱;以及围着环形广场散步……站在天桥上,我告诉她左边是我的曾经,右边是我曾经的曾经。她听不明白,只一个劲追问:“到底什么曾经?”沉默许久,我抬起颤巍的手臂,指向西方,在如群山万壑的高楼背后,有一面在风中飘荡的旗帜,那是诗小。

似乎察见我的落寞,翠翠也把情绪藏进心里,拍着肩膀:“哦,你的诗小嘛,我知道。但现在我累了,先去吃饭,再找个落脚的地儿,别忘了,你得对我负责!”

后来,翠翠打算看我的小说,好嘛,我就在废纸堆里翻出一个皱成咸菜的本子,直让翠翠把我数落得脸红耳赤。约摸半个钟,翠翠才开始做评价:“没想到都写这么多了,不错。但直到现在我也没看出你想写什么,所以周游同志,愿意给我分享一下初衷吗?”

“初衷?我想想,在写之前,我脑子里就有了领导问题,也就是后来的接受计划,它们都涉及到欲望和孤独。为了探寻它们的关系,我设想过很多情况来模拟实验,但最终都不尽人意,直到你鼓励我重新写作,我才联想到我的小学,小学中的刘芸。所以我就写了,以诗小为原型写了。至于我想表达的,也许等我写完就知道了?”

翠翠听后拍着桌子直说:“好啊,那快写,快写呀周游!”

“好好好,明天我就写,但傍晚一定得赶回去,所以......”翠翠倒是很痛快就答应了,她说一整天都会陪着我写。

计划是最有用的,但也是最没用的。大多数计划都因私心而定,所以纰漏和变化可以出现在计划的任何地方。像我一写就是一整天,完全沉在诗小里,饭也不吃,人也不管,所以没想到翠翠会因今天的约定独自离开。直到一周后,我才记起那个约定:在某家书店外,我答应给她买很多书。

我忘掉了,她还记得,所以当她离开时,我在建造她的精神世界,还满心希望她能再露出那个透彻心扉的笑。但她终究是没看到。

不过一切都该往前走,我听取翠翠的话把小说完成了,标题决定取《符号》。所以还得回一次诗小,这个符号的内容该是这样:

再有几天,诗小又要进夏天了。至于春天为何如此短暂,大概是我记性的缘故。如前所言,我的脑袋经历了重大事故,被人打昏了头,可那人又通晓法律,明白不能把人打死,所以就从我脑袋里拿了一部分记忆抵销。如果这么讲,我还得感谢这位哥们儿,可我又犯了什么错?不过事已至此,唯一的想法只有好好活,暂且抛掉过往,把救过我的翠翠父母当自己的。也许,当我找回那段丢失的记忆,所见的也不过一堆无聊的琐碎。

诗小的日子譬如山间的湍流,冻冰和雪层是他的胎体,它就没个目标啊,却永远揣着热烈的心,和我们这群少年一样,只管往前方冲就是。这急流中有多少欢愉,只有孩子们知道,所以当他们回首前程,目之所及除去迎面吹拂的风流和红叶,也有响在灵魂中的回声。再往前走,就该如林清玄所说:年轻是种很容易失去的东西,而且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失去了。也就是说,当这湍流进到江河,就该明白,任何水流都将流进名为大海的水域,那是少年的墓园。

这些言论,诗小的周游自然不会明白,但当十年后坐在图书馆角落的周游望着窗内满架子的书目发呆时,他记起来了:在很早以前,还是初中生的周游,便已经发觉时间过得飞快了。

当时他上自习,却趴在课桌上望远方的山峦,那些被云遮得影影绰绰的群山此起彼伏,连绵得像教室里的吵闹声。彼时的他脑袋里装不下任何东西,只绕着一件事想:怎么回事呢?明明这种复习周该是过得很痛苦的,周一考试,周二周三连着赶课程,作业每天都有,体育课也成了自习。怎么到了星期五,还觉得意犹未尽?最重要的,我感觉......时间在变快,这才不是迎接周末的心态!

的确,这不是迎接假日的心态。哪有人愿意在痛苦中建立幸福?相对的,谁又愿意在迎接幸福前垮着脸当苦闷少年?这两种说法固然值得讨论,不过我只想表明一点:当人在痛苦中感知到幸福后,整个时间纽带会开始加速,因为自此以后,就再没有深切之痛苦可以体会了。像结婚后的小年轻,爱情成了他们的躯壳,面对而后数十年的苦难,至少有了单独的浴池,不至于被苦难打得麻木。唯一的坏处是容易破掉,而当它破掉后,便又要同数盲们混浴了。

说回周游,他最终是接受了。没错,他只能接受,望着铺满天空的晚霞,心中一片苦闷还带着悲哀,随即叹出长气,收拾书包去找老马了。直到2023年的现在,周游还能感到时间在变快,但他终于没再说了,只是偶尔怀念过往,就写下名为《符号》的小说,它该是这样:

周游知道,在五月的诗小里,刘芸和他的关系变得更微妙了。从上个月获得金点子大赛二等奖后投来的眼神和激励他的话,到昨天下午那微小的举动,都在他脑袋里徘徊。他就想着这些事,围着操场绕了很多圈,直到听见前方传来老郭的呼唤,他才抛掉脑中的事,装出一副偶然的样子:“怎么,体育课不去打球?”

“谁说体育课一定得打球?今天老马没来,可惜,不然他也可以看《查理九世》了。”老郭的确有在体育课溜到没人的地方看探险小说的习惯。

“行,我陪你看。”

“听你这语气,说吧,最近又怎么了?”

周游瞥过一眼,把上周五下午所有经过通通汇报给老郭:

先是那天热,而且是闷热,人看不见天上的太阳却走两步就出汗,原来太阳在厚重的云层上给路上的行人做桑拿,诗小自然也不例外,天花板上的吊扇转得像昏昏欲睡的老人,只有发出的吱呀声表明它还能工作。所以在六十人的教室里到处都有呼出的热气,连同窗外吹进来的热风,孩子们就只能在免费的桑拿房里上自习了。

可却是一点吵闹也听不见,整个教室只有纸与笔交互的声音,每个人脸上都显出一副悠然自然的神情,他们和周游心里想的一样,想在放学铃敲响前再多写点,他们的心早早地就飞到校门外拥挤的街道上了。

周游想趁这股劲再问唐老师几个问题,可那念头只堵在嘴边说不出来,他只得转头去问刘芸,谁知这女孩竟扯着嗓子叫唐老师,搞得周游一时乱了手脚,要知道,他四年来主动提问的次数屈指可数。还好提前做了准备,没闹什么笑话。而刘芸只在一旁支着脸偷笑,笑完还不忘交换眼神。周游又羞又恼,当然不懂这眼神的意思。随即刘芸把手臂抬过三八线(该叫五五线),直搭在周游已经越界的手臂上。

这肉体的初次接触来得急促又自然,仿佛一场酝酿已久的的暴风雨,把周游的内心打得没了藏身的地方。他转过头去,想说些什么,可刘芸趴在桌上继续写,不再说话了。所以这莫名的奇异举动一直持续到放学,一直在周游心里荡起很多层浪花。他和其他孩子不同,融入新环境需要很久,要经历很多次哭泣和冷落,可能诗小的六年他融进去了,但更多是哭泣和软弱。唯独这个年头,刘芸带给他的温柔胜过一切无聊的说教。

老郭听后露出诡异的笑:“前段时间S给你讲过那件事吗?”

“后花园那次?”周游脸像着了火,他知道S讲的是男女那事,当时他和所有男生一样,都听得很是兴奋。

“行了,下课了,回教室吧。”

总之,这些事并没有影响他和刘芸的关系。和走过的很多日子一样,在空闲里继续描绘自制漫画,或者在课间和男生们胡吹海侃。这期间,如果天上没有成堆的雨云,还可以溜到球场上打几局快球。在这些日子里,周游除了收到刘芸一如既往的幽默性鼓励外,还在男生之间听到S的家庭故事。

周游想到运动会时S的话,觉着怪异,他想单独去问,却又回想起上学期的雨雪天。还有男生们,怎么会对一个女生的家庭了解得如此透彻?几番思索下,他找到唐雨阳,他知道这个戴眼镜的男孩是班里唯一一个和所有男生都聊得来的存在,简单寒暄过后,唐雨阳提到后排那几个男生,我们姑且叫他们后排男孩。之所以所有男生都对S的家庭如此了解,正因为那群后排男孩会时常和他们聊起。

可周游只是听着。实际上,在四班将近四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让自己处于群体边缘,为的就是不让自己身陷泥潭。不过要这样说也不对,像上学期的白纸花,他就为S主动冲到舆论中去。他想,自己的确在改变,为了迎合群体去改变自身本就是两个极端的事,如果再为了某个人去当出头鸟,那多少是没必要的事。

总之,带着这种心情,周游迈进了六月,六月是孩子们的节日,每年六月周游都期待着,今年则更为期待。他可以看到刘芸在舞台上的另一面,尽管平日里的刘芸也有穿新潮衣服的时候,这种时候的周游总要背着她偷看几眼,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儿走开。不过他知道刘芸喜欢站在舞台上,喜欢观众们惊艳的眼神,这时候刘芸脸上的笑才是最真实的,台下的周游自然也会笑,不过此刻的笑仅存于他们之间。周游透过人群望向舞台上的刘芸,如同我透过玻璃凝睇窗外的刺桐花,那树刺桐静立于草地上,疯狂开放;它开放到十年前,就等同于舞台上的刘芸;而周游一直在当微笑的观众。

当然,还可以在这天交换礼物,这是唐老师在节日前亲口承诺的。今年新增这样一个环节,大概是不想我们失去节日的主导权,让儿童节被一群无聊的大人取缔。我想,在唐老师宣布交换名单时,周游的内心肯定有过不安,当时他恍惚着翻看课本,不时瞥向身旁的刘芸,她脸上虽是一副神情自若的模样,却也把身子挺得笔直,正襟危坐地凝望着。总之,结果是好的,像那个羞红脸的下午一样,唐老师念出了那两个名字。这次的周游却像中了膝跳反应般站起来,不出意外把全班同学逗得笑出声来。

至此,四班的孩子们进入了一个特殊的时期——等待。不同于成年人煎熬的等待,孩子们在经历结果百分百完美且已知的等待时,就可称之为纯粹的幸福。那天下午,周游在放学后的球场打了很久,他把礼物筛选过很多次,也问过老郭他们,所以在乒乓球旋转过很多次后才找到刘芸:

“你准备送我什么,也要去商场选很久吧?”

“谁知道呢,大概是吧。你呢?自制漫画?”

听她提起自制漫画,周游惊了,想来也是,自制漫画的确很适合送礼,但他仍把手臂举得老高:“愿你别惊讶,别失望,我将把自己的世界做礼物送你!”

刘芸被惊得愣住,许久才开口道:“好,等你的!”

“嗯,对了,明天的演出,很激动吧?”

“那当然,和我做这么久同桌了,该不会不了解我吧?”

“当然了解,你爱臭美、喜欢一切新奇玩意儿、想让所有人都成为你的观众......”

“好你个周游,我有那么夸张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哈哈,不过这不重要......对了,这同桌做了一年了吧?”

“哪有,还差三个月嘞。”

周游望着云层沉默片刻后,转头看向刘芸:“你生气时总喜欢掐我,到处都掐。”

“是的,我还打你呢,嘿!”

六一的太阳和往常一样大,周游坐在观众席末尾也看得入了神,节目一个个演得很快,直到主持人开始播报四班的节目单。实际上,四班的节目也就四五分钟,在整个汇演中只能算个小分支,可周游却打足了精神,看得很是尽兴。当演员们回到观众席中,周游挪了座位,他只想在某个角落里看不同寻常的刘芸。

后来,周游交换了礼物,他换回一对马克杯,交给对方一张彩色贺卡。是的,只是张彩色贺卡,青蓝交接的,上面写着不同颜色的字句,这是他的世界。

S喜欢在夏天穿白短袖衫,还要配牛仔短裙,偶尔也换短裤,浅蓝色的,脚下永远都是那双花边凉鞋,从立夏起,她就一直穿这套。除去星期一,星期一的诗小和其他地方一样,每个学生必须穿校服上学。至于校服本身,我认为还不算难看,绿白交接的配色,冬天是一件外套配长裤;夏天就不一样了,男生会穿不过膝的短裤,女生也有油绿色的百褶裙穿。

立夏那天正好是星期二,五月的初夏,温度和阳光也以直观的速度升上来了。早上的温度却是个空档,不同于正午的曝晒,太阳只掩在白纱般的云层里,杂乱无章地洒下几道光线。如若起得早,还能遇到凌晨的风,吹打在脸上,弥漫在身的凉意并不让早起的人意识到初夏。就这个早晨,S走进四班教室,脸上换一副青灰色面具,把孩子们的内心点燃了,都喊叫着拥了上去。接连不断的夸赞让S红了脸,她溺在虚荣的海里,配合地蒙上面纱,所以在黑面纱背后,她瞎掉了,那双瞎眼看不见藏在角落里的几个男孩。

四班有几个调皮蛋,除了周游,后排男孩也应当是。他们离我很远了,所以忘掉他们的模样也属正常,他们的存在就和电影里的反派一样,应该和主人公对峙,被打败后灰溜溜地离开。如果有人要为他们反驳道:“凭什么要让他们当反派?他们不过是长得高点、吃得多点、喜欢捉弄别人而已。”那我就要说,这些特征正好就是一个反派的标配,也许他们正是吃这碗饭的呢?不过从另一面看来,这是心与心的碰撞,S会永远为周游搭起一座通往彼岸的桥,当他走过,耳畔会有无数个声音,那是心灵的舞台剧。

S说,立夏后收到的信件更多了,说这句话时,她总会把身上的短袖衫抓成一团,散开后就皱得像耄耋老人的脸庞。她也有个笔记本,里面写满了过往,周游的、刘芸的、还有老郭老马的,当她看完后就拿出笔继续写:

今天又收到十封信,上次周游问我为什么不去看他的比赛,是因为我躲在教室里回信,这是事实;我不想躲在教室里回这些无聊的信也是事实。但是,他们离我很近,很多时候就在我跟前,他们的身高只能让我抬起头对话,却都只是些小孩子。没错,我也是小孩,但我知道的却比他们多,这是整个四班都知道的事。我给他们讲魏晋南北朝、讲希腊神话、聊音乐课上的民歌和藏起来的故事书。

但他们和我聊得最多的还是性。所以我就成了他们的性启蒙老师,可我的性启蒙老师......却是我的母亲。她......和我父亲一样,在很远的城市打工,我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可我知道爷爷奶奶每个月底都会收到很多钱,上次还附带一个大盒子。所以我偷偷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很少,只有一本精美的杂志和一堆照片,然后我在某张照片里看到母亲:她张着腿,躺在沙发上,身上一丝不挂。总之,母亲用那张无声的照片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不过我不知道的是,爷爷送我的那堆书,实际是从母亲的盒子里拿出来的,所以从这些书堆里我知道了很多事。这些事我只和一个叫周游的讲过,当时他蹲在走廊里,傻乎乎的,我就知道他肯定能帮我把这些事藏住,尽管最终还是被疯子抖了出来,不过把它们说出来就舒服多了。

S还想继续写,身后却传来周游的声音:“S,一起回家?”

她转过头,发现小傻个儿身边还有刘芸和唐雨阳,就匆匆收拾东西,走到他们中间去了。一路上,她继续给他们讲孙姨和梅娘的故事,每次讲到结尾,她都会拿出小本本,把上面抄录的句子读一遍。但这次没有了,S讲完后问他们:“以后,你们更想听我讲这些故事还是......性?”

后者皆在脸上写满疑惑:“性?为啥要讲那玩意儿,那东西无非是讲给想听的人,我们嘛,还是听这些故事就好。”

“或者,我来给各位讲个笑话?”

“那算了,你那笑话听了就不用过夏天了。”

“那好,我以后不讲那东西了,但是今天......我一定要讲!”

之后的时间,S把那天下午的事全盘托出:“当时我想跑,但他们几个把周围都堵死了;我想赶紧讲完,他们却扬言说什么没听清要重讲。所以最终,那个人如愿脱下裤子,我被迫看到那个玩意儿,然后像所有女生的反应一样,尖叫着跑开......所以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就一定要朝着坏方向发展,为什么遵循所谓的准则就一定要迷失在歧路深处。总感觉,像电影一样。”

S讲完后便没了接话的声音,直到过了路口,唐雨阳才开口道:“不对,不该是这样,S,你要知道,在很多人眼中,你是很奇特的存在,他们不知道的事你会知道,所以他们都把你当追寻的目标;唯独小部分人,他们眼里的你只是个会讲荤段子的普通女生,所以他们把你当做玩物,可能......只想看你被侮辱后逃走的样子。”

周游也抢过话头:“所以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这才是对恶势力的正确态度,我不想让任何人成为一年前的我。要知道,我的转折点是从去年九月开始的,当时我遇到了旁边这位。但谁能肯定这个人就一定会出现呢?”

“嘿,可以嘛,周游,看出你小子的变化了!”背后传来老郭的声音,“惊讶吗?谁让你们不等我。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教训?”

“这就简单了,下个月不是有期末家长会吗?没错,这次一定要给他们点教训,你们帮我?”

“行,别打架就成。”

之后的时间除了准备六一的节目和期末的复习,周游的盼头就只剩下家长会了。当然,自制漫画还在继续,包括新出的漫画和故事书,只要她想看,周游课桌里的书随她拿就是。周游记得,六一后他送刘芸礼物时,还带了那本自制漫画,自制漫画所剩的页数寥寥无几,每页却都画得极为生动。周游没学过画画,可他却照着旧画册画得很认真。所以当刘芸收到那些小玩意儿时,嘴角是咧不住的激动,还悄声念叨着:“我的存在真改变过他吗?”

家长会定在二十号。为此,周游和S都准备了很久,也担心了很久。前者的缘由不必多说,后者则一直被讶异和纠结笼罩着,她回想起那个下午,想到自己说的那些经历,确实被围在身边的朋友们影响到了。她看着他们聊天的样子,每张脸上露出的神气模样,还有讲故事时投来的仰慕的眼神,是这些促使她把那些污秽全部抖了出来。

“朋友......”这偶然蹦跶出的词汇让S愣了很久,回过神后,才钻到课桌下去找那支惊掉的铅笔,“真好啊!”

周游和他们商量的结果是:

首先他在家长会开始后要主动去找后排男孩们,故意要让他们生气,然后和他们对峙。

其次S一定要在场,只需如实回答一切问题就行。

另外刘芸和老郭三人需要在班里收集同学们对S和后排男孩的评价。

而唐雨阳则要在这段时间去找唐老师调监控,并如实控告后排男孩的罪证。

周游考虑到唐雨阳的个人意愿,给他做了开导:“你知道的,要是咱们仨去找唐老师,那只能和她干瞪眼,所以——”

“放心,要说的话早准备好了。我说周游,你还是别太注重这事了,小心期末考不好,暑假作业一大堆!”

他们在周游信誓旦旦的发誓和阵阵窃笑声中散开了,只留个周游在乒乓球桌上发呆。

二十号的家长会是有太阳的,且气温很高,高到遮阳伞和蒲扇都没了用处,冰棍吃了还想吃,就只能用晒得滚烫的矿泉水解渴。

好在诗小有两棵枝繁叶茂的老梧桐能让孩子们躲在下面乘凉。周游说过,这像极了课本里写校园的文章,可任他翻遍书包也找不见这些文章,所以这就成了某种感觉,或者记忆的映像。比如提起武汉会想到满街飘零的樱花、听到云南身体就该围着泸沽湖骑单车。周游躺在这下面,心中百感交集,他猜不出接下来会面临些什么,只能扯着嗓子感慨:“哎,没想到会为同一个人把自己牵扯两次!”

老郭听出那点心思:“怎么,反悔了?”

“反悔?我这学期经历过的哪件事不是全新的体验?还怕这!”

“是吗?”

“当然。对了,等到了暑假,咱几个去游泳咋样?”

“没问题,保证来!”老郭坐起身,“说起来,今天上午我看那群六年级的已经离校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零食和奖状,真羡慕他们!”

“六年级啊,咱还有两年呢,不急。走吧,回教室,到时候别忘帮我一把。”

等待家长会的走廊上,周游开始往后排男孩处靠,一步步挤到能听到彼此声音的位置后,纠结开始绕上心头,他踮起脚环望四周,所幸,朋友都在能看到的位置,只有S趴在墙角,摆弄自己的手指。

他做了最后一次深呼吸,开始对着他们阴阳怪气:“哎呀,真是巧啊,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们了,你们趴窗户上干嘛呢,很好玩吧?”

对方转过头来,见是周游,没搭理他。周游便继续往那件事引:“你们几个,上个月十五号下午,干过的事记得吧?”

这句话总算引起后排男孩们的注意了,却是一瞬间的,那几个字眼让几双眼睛全盯着周游看,眼神里满是震惊,只在余地里留了几分对周游的怨恨。趴窗户的男生也跳了下来,交换过眼神后,决定把周游拉到人群外。其中一个男孩开始耐着性子解释:“周游,你听谁胡说的?咱几个都是班里的老实人,除了平时调皮捣蛋,其他也没做什么嘛。再说,你不也一样吗,还有那个老郭老马。所以呢,有些事就别管太多。当然,如果你实在想和咱们说理,至少别影响家长会。”说完还不忘示意人群外的厕所。

见周游没反应,他决定直接上手。得到的反应是:刚碰到手臂,周游就把声音提高到周围人都能听见的程度:“你想干嘛?”这一嗓子让其他同学的目光都聚到这里。

周游知道,最好的时机已经到了,他退到走廊边,把那天下午的经过毫无纰漏地讲出来。尽管声音时高时低,且颤巍巍的,但毕竟是细枝末节,情感完全能盖过它们,那声情并茂的样儿,不知是否触及到自己的过往。话音刚落,周围的人群就响起一阵唏嘘,它们分成两个部分,一边是对后排男孩的斥责和厌恶;一边是惊叹于周游此番出人意料的举动。

后排男孩们又恼又怒,矢口否认道:“你胡说些什么?疯了吗?吃饱撑得你调查这个调查那个,有毛病么?喜欢造谣是吧,行,证据呢?没证据就在这里发疯?”

“证据不就在班里吗?S,出来吧,我当着所有人的面问。”

在接连不断的问题里,S只顾着点头说是,却在不经意的一瞥中,发现人群里那个矮小瘦弱的男孩,正扯着嗓子为她打抱不平,在几十个聚焦的目光间,她却让目光逃到走廊外。走廊外的光线极为强烈,把她照得晕乎乎的,仿佛要掉进时空的混沌,所以在很多年后的某天,当她望着梧桐树的倒影,会想起那个夏天,有个男孩趴在走廊上,穿着卡通衫,套着牛仔裤,脚上一双皮凉鞋。

最终,周游甩出一叠相片。至此,那群男生再没了声响,只把头埋得很深,他们知道,等待自己的只有唐老师的惩罚。

至于唐老师,自然在看到监控那一刻就明白了,她只是用了更为正规的手段——在家长会上当众讲出这件事。所以后排男孩们自然要背负一个文绉绉的暑假。

这事还有后续,新的一周里,后排男孩向四班袒露,他们是被疯子怂恿,才会对S起了歹心,所以一切源头还是要追溯到疯子身上。且不说他们是如何接受这诗小的异类,这些话是否为后排男孩推脱的责任?这问题便是如今的我所察见的。如若放到诗小,只会引得四班的孩子群情激奋,开始论起疯子来。此时的桌板定会有叠本子,上面写满了整蛊计划,也有不少男生敲着讲桌提议再去毕业班整蛊一次,随即整个教室爆出一股经久不衰的喧哗声,这其中不乏也有周游。

男生们商量了很久,计划和理由筛选过很多遍,到头也没个正理,所以行动时间无限延长,直到尽头的期末考。此时的周游得把精力放回考试,所以日子有如伊甸园般静谧,在这通向幸福的莫比乌斯环上,也有一道来自虚无的大坎,它由周游瞥见的疯子带来,让小傻个儿在心底提出无限之问:我眼前的世界是否真实?

回到那个下午,做完值日的周游被好奇驱使,决定去毕业班碰碰运气,他猜想疯子也会值日,届时可以偷看她出洋相。可待他爬上五楼,那教室却没了灯光,周游不禁泄了气,正要走时,大风却把门吹得摇曳,那声响荡在耳畔,使他再度回头。如他所料,那门的确是没关的,教室里阒无一人,且这天恰巧阴沉,只有大风给教室添了萧索。周游摸索到疯子座位,在窗外天光的侧影里,却倏地慌了神:身前的书包说明疯子还在诗小,而书包内的塑料瓶罐则匿着更荒谬的事实——氯丙嗪、氟哌啶醇——周游的声音开始发颤,他不清楚这些药物的用途,却隐隐察觉到事情的真相。

可他仍有质疑,想着是否该拿一瓶到药店询问。正纠结时,门外的脚步声让他慌了神,百般无奈下,只得往讲桌下躲。疯子小跑着回来了,仿佛接着电话般嘟囔着:

“知道,我明天不画,后天也不画了。他们都打我、追我、朝我吐口水,嗯,我知道自己是疯子,他们都叫我疯子。但我现在是雨儿,我有名字,你给取的!”她语气有了忿然,“喂?你说话啊!嗯,你教过我要强硬,也要和善待人,我都照做了,可那事和我没一点关系啊!他们......他们只会把所有丑恶都扔给我,我......我就是个没人理的垃圾桶!

啊,你怎么哭了,又被别人当骗子打了?那也别哭啊,把瘸腿养着,等我回来就好,你一哭他就来了,他才是疯子,你——”

声音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沉寂无言,约莫一分钟后,疯子开始尖叫,翻找书包和瓶罐掉落的声响连同局促的呢喃一齐向周游袭来,再忽地消失,消失在教室外。周游心头涌出一股悲伤,他最终没带走氯丙嗪。

男生们把时间定下周一大课间,决意要让疯子来一次更夸张的。听老郭说,他们打算奔走相告,让全校都来看热闹,整个过程必须加紧,否则暑假还得附带一份检讨。周游百般纠结,他清楚,即便把那个下午的一切全盘托出,也挽回不了什么。如此想过,便侧过脸与白墙诉苦。

“周游!”S弹着脑袋出现,“上次谢谢你了!”

“怎么了,耷拉着脑袋?”

他只愣愣地笑,不再言语。

时间转到周一,这天周游的内心如涌动的雨云般黯淡,也是坐到教室时,身旁的刘芸才把他拉回现实:“说吧,有啥心事?”

周游清楚这女孩的心性,也不愿藏下去,便把那个下午从头诉出,而这次的刘芸不再安慰,只把头垂得很低,没人敢直面那个大课间。只有他们明白,那片被雨云堆满的天空即将溢出的,是献给疯子与时代的奏鸣曲。

倘若现在回到诗小,绝不会有知晓那个大课间的学生,但只要往前推几届,那再怎么也会有些印象。他们会说,那是轰动全校的程度,那一楼的厕所发生的事,到现在都忘不了!要我来还原,那疯子的确是被毕业生和男生们堵在一楼的厕所而不让走,周边的学生围出一个半圆,不断对她嘲弄、或取笑、或诬蔑。总之,他们只当她是人形动物,会穿衣、能直立行走的动物。那场面只可谓人潮汹涌,走廊本是较窄的,所以从教室到厕所,整条走廊满是人头攒动,这便是周游看到的,他只站在边缘,踮着脚往厕所望去,可看不到,也听不清。

后来听老马讲述是三个阶段:开头疯子先是不动,那头油腻的黑发竟在那天洗过,所以只能隐约看到那刘海下的星星点点;不久时,她竟蹲在地上嚎哭,双手如应急反应般紧抱着脑袋。学生们也不惯着,只当她又开始演戏。随后哭声逐渐被声浪掩盖,她不再哭,只拿起水池边的喷水器开始朝四周喷去,嘶哑的嗓子低吼着,还不时喊着“来啊,都来啊!”,因那毕业生的传言,学生们顿时作鸟兽散,给走廊留了一道大口子,疯子便借此道脱身。这场闹剧的疯子让谣言不攻自破,而永远失去了眼镜、书包与其内的药物,且再被诗小休学,而自此以后,诗小的学生们再没见过疯子,她消失了。

至于后来的学生是否还把她叫疯子,我想答案只有一项。自始至终,没多少知道她名字的,也没人愿意知道。消失后的她被揣测为进疯人院、转学或流浪,但我要说,她还在这里,也有名字,老马就曾见过。

现在我坐在图书馆内,笔耕不辍的指间描述着诗小的过往。我不乏思索:诗小是童真与纯洁的汇聚,可那时代下的诗小却要添以混沌,我们无法得知那样混沌的背景下,正义是否存在。这是时代的悲哀,更是世界的悲哀。

时间走到期末考前夕,这天下午,周游还是在乒乓球场打了很久。可他脑海里一直闪现着那些画面:男生们疯也似的奔向球场,女生则小跑着跟在后面,之后就是不断的对打,周游打得很是痛快,所以忘掉了告别,只习惯性地挥手:“下周见!”

直到只剩下老郭,老郭是很懂他的,便陪他打到映出墨蓝色的天,两个孩子都把球拍扔到一旁,躺在乒乓球桌上发呆。

“下周见吗......”

“是的,下周再考一天试就得说下学期见咯。怎么样,这学期过得?”

“难以置信,对,就这感受。不过到了这种时候,倒担心起来了。”

“担心什么?考完期末就暑假了,到时候还要约着去游泳呢,多好!”

周游没再说了,他听到了最后一个“下周见”。回想起上学期刘芸对他说的那些话,内心涌起一阵浪花,这浪花里满是酸楚。可他还不知道这是时间本身,所以在没看清这个庞然大物前,他能感受到的就只有担心——他害怕在下学期和刘芸分开。可故事终究是结束了,小主人公周游的故事到此为止,他只记得在毕业典礼上,刘芸对他说过:“记得少哭”。是的,只有四个字,可周游的第四学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周游在诗小的六年里经历过的所有事,以及遇上的所有人,都是他打过的乒乓球。那些球转得极为标准且迅捷,形成的弧线也是极完美且不被定义的,它们像夕阳下飞过的候鸟,飞着飞着就聚在一堆,成了整体,在被风吹得眯了眼的那一瞬,飞到云层里去了。他也会飘进云层,一直被这颗球围着,直到某一天,这颗球中的记忆会像蒲公英般散向四周,当脆弱的外壳开始破裂,他就在睡梦中坠向碎玻璃。

周游抬起眼眸,面朝诗小,他说下周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