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下山吗......”
那天夜里,我并没有给刘芸答案,只是支吾着把话题搪塞过去,而后便找不到更多话说。却在她离开后的很多个夜里,再把这个邀约拿出来反复揣摩:
我内心并没有抗拒,按理说,对于翠翠的失踪,我该负全责才是,可后来的日子里,我几乎把自己放空,纵身跳入另一段平淡生活。这种逃避主义的生活作风在那个特殊时期的后果我是知道的,如今我吃了时代的福利,免去了磨难。但如若还是遵循这种方式生活,那么我的刑罚将穿过时间的罅隙。到那时候,我就真成了罪证确实的囚犯,逃避的康庄大道将成为囚禁我的囹圄。但想得更多的是刘芸说的两个月。仔细算来,距翠翠失踪已过去两个多月,这些时日里,虽也在脑海里忆起过往,但终究只是浮云,至于身处江油城的翠翠,我丝毫不敢触及。
时间如风如流般走着,怀揣此般心绪,我即将走进七月下旬。此时已进了伏天,正是气温最高的时候,加之整日要面对的炸锅和一直萦绕在心的诘问,我的脾气也开始大起来了,经常在收摊后的零碎里把周围的一切都骂个遍,但等到天色灰暗、灯光渐起时,又会不住地叹气,嘴里嘟囔着糟心日子,才缓起身淘米做饭。
可以说,现在的我已溺死在浑噩日子的深潭。可唯独E,她要涉足这潭混沌,这女子极热烈的胸膛,让我心底生起从未有过的向往。
中伏这天,窗外还是灰白一片,与此相应的是沉寂的山野与眠梦的生灵。E在这个时间敲进我的房门。进了屋,还是和上次一样,坐在窗边的木桌旁,她来此的目的只为劝我下山。
她说那晚的刘芸讲得是有道理,没有年轻人愿意一辈子待在山里过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可如此我便有了反驳的点:“那你呢?无缘无故上山来,一住就是大半年。”,E却开始陈述事实,她说这两个多月只看到一个逃避现实的可怜鬼,在城里丢了朋友便逃也似的跑回山里躲着,为了丢掉所有责任,就把以往的记忆全给丢掉,可连我这样的人也看得出,那些记忆是你忘不掉的。所以为了不在傍晚挨你一顿臭骂,我还是想让你放下那些挣钱的家伙,从根源出发,进城吧!
E几乎是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完成这些劝诫的,可我明白这是在仅存的余地里保留的最后一丝希望,如果拒绝,那么她也将离开。所以在最终的抉择间,最终还是选择不再逃避,准确点说,我是被E封掉了退路,不得不向城市走去,可即便如此,也是不坏。
刘芸在下山前给我留了联系方式,她说只要我愿意下山,进了城可以直接联系她。为了方便,我把它记在小说本的扉页边上。此外,还有答应翠翠的小说,尽管在我背包里待了两个多月,也依旧完好如初,仿佛仅在包内长眠了数月,所以能在阳光下感到一丝尘封的岁月感。
走出车站大门,还是和上次一样的景象:马路边停满了出租车和野三轮,司机随意散在广场上,不时向门内投来目光,若是等来乘客,便在瞬间汇成一股人流,急匆匆往门边聚来;还有些票贩子已把广场当成自己的落脚地,经常能看到在报亭里坐一整天而卖不出几张票的人。这些男人或女人望着流过广场的无数人群,脸上满是惆怅,随后却向老板要起豆浆油条,他们往往是临近中午时分才开始吃早饭。
不出所料,司机们又聚成一团,开始围在我们身边招徕乘客,我的想法很简单,跟随出站的人群走到人行道就行,这些司机的价格大多是贵的,且一些三轮车驶在路上完全是野路子,坐在里面便能体会到渔民出海的不易。所以对于这些招徕,我只能选择无视。
不过人群末尾却传出一阵回应,听着很是年轻:“司机,我要打车!”
我转头望去,一个年龄与我相当的女生,推着箱子且背了鼓囊囊的彩色帆布包,身旁还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消瘦的脸庞和柔弱的身躯能看出是营养不良,脸和衣服倒收拾得很干净,且没有褶皱,像是店里卖的怀旧款。此时正眼神恍惚地环望四周,嘴里的手指已抿得发白。
司机们纷纷拥了上去,顺手接过沉重的行李,她和孩子便在人群的包裹中匆匆离去。我甚至没看清她的样貌,只在她走过我身边时,耳畔留过一阵挥之不去的风铃声。
刘芸在phone另一头说,如今的翠翠和她在一家歌厅当陪酒,今天翠翠正好休假,碰巧的话可以在涪江河道边找到她,一到休假,翠翠便会在这里消磨掉很多时间。
这个消息带来的强烈反差一时让我愣在原地,直到对方挂掉电话,我才心灰意冷地往城东去。路上不禁思索:尽管上次的刘芸并没有谈到她的现状,但那副装扮和语气只会给人大学生的青春洋溢,谁会联想到歌厅里的陪酒?可现在的刘芸不仅是覆水难收的真实,还把刚成年的女孩拉了进去——那个满是庸俗的娱乐至死的时代产物,目之所及皆是最低廉的慰藉和妩媚。这样想时,内心便愈发想要见到她们,双脚像踩着风奔腾起来了。
可是,我并没有在河道边发现翠翠,就连三座大桥也找过,最终除了瘫软的双腿和恼怒的自己,什么都没得到。站在桥头凝望即将被地平线掩过的夕阳,我能清楚感知到,曾经的翠翠已随这落日游进时光的江流,可未尽的天光还被涪江激起几叠浪头,波光粼粼的,却也能惊艳我这无趣的人生。
后来,我在去往购物广场的街道上遇见翠翠,当时她正买了零食往回走,手腕上挂着大杯果茶,手上还拿着冰淇淋,右手则是一部新上市的phone,身侧的白挎包里应该装有化妆品和首饰,在包里碰撞出窸窣声。她戴着耳塞走在身前,大快朵颐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我开口叫道:“翠翠?”
大约是我的声音已消失很久了,霎时的她被惊得颤身,而后猛然回头:“周游......”
“我来江油城找你了,两个月没见,过得怎么样?”
“啊......还行。”说话间,拘谨让她红了脸,在这幅略显成熟的妆容下显出青涩来。
“妆画得很好看。”
“自己偷学着化,就会了。”
“我猜是和你刘芸姐学的吧?”
“啊,刘芸姐姐?这个,那个......”再度相见的彼此还隔着矜持,正如她紧张到冰淇淋化了一手却未察觉,提醒后才手忙脚乱地翻找纸巾。
等到一切回归正轨,翠翠向我伸出手:“周游,在你跟前我就轻松多了,挺好的。对了,这么久没见,我带你在城里逛逛吧?我可告诉你哦,江油城的大概我早就烂熟于心了!”
说完还不忘给我留出一个笑,那个在很多个梦里重复过的透彻心扉的笑。
翠翠的计划和上次大差不差,除了吃过晚饭后去唱一次KTV,再到网吧玩到凌晨时赶去看日出。我从未想过会在翠翠的计划里出现这些,在窦圌的印象里,她也会熬到很晚,但绝不会在歌厅和网吧消遣时间。然而,当我把惊愕的目光投向她时,翠翠只是轻叹着气:“我在窦圌山的生活可没有KTV和网吧。”
我承认这种消磨方式确实很过瘾。我们走在林荫道里、或者坐在公园椅上;我能看到翠翠第一次走进游乐场的兴奋样,也可以娇纵她在餐厅里装出深邃和高雅来点餐。我们还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尽管大多都和曾经没关系,而我也仅仅在当聆听者,听翠翠讲述我这走过十几年的故土。
我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一团装满记忆的云,正如它飘荡的岁月,我也在这无声的岁月里长到二十岁。后来我逃也似的离开,只给它留了成堆的叛逆和混着鲜血的记忆,可最终的我还是要踏上浪子归途,回到故乡当沉默的聆听者。海子在诗集里提过——为什么一支旧歌总守望故土落日捆住的地方——的疑问,我要说,也许让海子坐在故土上聆听过往的零星欢笑,即便只有那点,也能让答案不言自明。
这样的消遣一直持续到夜里八点,彼时我们已从餐厅走出,翠翠打算领我去她工作的歌厅,路上的她一直念叨要让我看看穿工作服的刘芸姐姐。我清楚这小鬼头打着什么算盘,但她却不知道我的内心已生起厌恶。
“翠翠?翠翠!我想知道你还记得我们在窦圌的日子吗?”
她转过头,还是那副笑:“你说什么?”
我怫然作色道:“别笑了!我问你是不是已经忘掉窦圌山的生活了?”
翠翠取下耳塞:“你干嘛凶我呀,我不是戴着耳塞没听清嘛?”
我取出内层的小说本,递到她眼前:“不——你不是真正的翠翠!一整天下来,我没听你提过一次窦圌。怎么,江油城的繁华已经让你忘掉曾经了?还有这小说,当初可是你让我写的,现在我费尽心思写完,你倒一眼不看了!”
说完我便感到累了,收了小说本调头就走,只留下满脸惊愕的翠翠愣在原地。但实际上,我的内心只留了悲痛与遗憾。开头是激荡的浪漫主义,还被情绪烘托出打油诗,结尾却如此牵强附会,想到这里,我顺手把小说本撕成几块,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现在我要说,我还有个坏习惯:做错了事要想方设法把自己的责任抛开,除开逃避主义,我还可以用不怎么厉害的口才转移责任。所以,一旦有人介入其中,那势必要沾染些关系。于此,也许只能向神父忏悔罪己诏时才能细数到这等罪恶。
所以和翠翠分开后,内心便如暗潮般涌动,在责任权重的比对下,得出的结论是:之所以翠翠在城中变成这般模样,大部分责任要归咎到刘芸身上。如此一来,我便往歌厅走去。
此时已将近十二点,我在广场边的长椅上等到了她。刘芸几乎是游移到我身边的,趔趄的步态显出微醺来,待到她在我身旁坐下,才在不经意间瞥到她泛红的脸颊。
“好你个周游啊,就忍心看老同学出洋相是吧?”随即她笑起来,“今天可算见到翠翠了吧,但我听说你发了火?撂下几句气话就走了。这孩子,还叫我帮她道歉呢。”
“哦,那倒挺新奇的。”
“翠翠说自己一点没忘山上的日子,还想着和你回窦圌山探双亲呢!所以你俩到底出什么事了?”
刘芸这身穿搭和上次相比的确是极大的反差:深黑法式长裙紧贴躯体,婀娜的身姿一览无余,下身的膝间被黑丝袜紧密包裹着,一直延伸到脚踝,便有一双高跟鞋与其相接。这一身黑配上成熟的妆容,让我联想到和E的初见,我下意识认为刘芸和E真是同行。
我翘起二郎腿:“我在想,如果你当时遇见翠翠能直接送到警察局,也许就没这档子事了。”
“怎么,听你这话是觉得我做错了?”刘芸瞬间冷漠起来,“那你呢?那天晚上的你除了在城里欺骗自己,就是灰头土脸地往山里逃,怎么就没想到报警找人呢?”
我本想把肚子里的怒火和憋屈一并扔出,却被她截了胡:“唉,周游,如果你在这十二点的夜里约我出来只是为了向我发火,那以后还是别见了,我真的很累!”
这话彻底把窝火引燃,起初我在一丝理智的拉扯下还能和她各持己见,但在道德立场的压制下,我的观点逐渐演变成对她的嘲讽和谩骂。是的,在时过境迁的十年后,曾在记忆里不断回首过的刘芸,且被我写在小说里的那首名为刘芸的歌,现在正被我辱骂到缄默不言。可我的心生生在发痛,开始前我便做好被刘芸骂到狗血淋头的准备,现在反倒是自己占了上风,这种良心的泯灭立刻让自己止住了嘴,而后便是聒噪不安的沉默。
“周游......你还是变了,小时候的你只会急得憋成红脸,小时候的你只会急得趴在课桌上哭,小时候——周游,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随之而来的还有清脆的巴掌声。刘芸又哭了,泣不成声的悲戚化作涕泪扑簌簌往下落,脸颊的红润转到了眼眸处,却如血般殷红。
如上所述,刘芸和我吵架时用了“他妈的”这个词。在我看来,这词的攻击性和四川话里的“我日”、闽南话里的“靠北”以及粤语里的“顶你个肺”几乎是一个程度,唯一的区别只是对方听不听得懂而已。至于在年龄上,我觉得要分两种情况来讨论:
第一:如果你生活在一个相对安稳的时代,身边的环境和遇见的人都是平和且温良的,那么这个阶段的你是听不懂这些粗言鄙语的。就像一个东北人一路南下到闽南,我想他内心肯定有——懒交是什么意思——这样的疑惑,当然,这不是绝对意义的,假如有个闽南朋友到东北时爆出一句“懒交!”,也许他也会笑着附和一句,至于是否明白,我认为文化差异还是有存在的必要。
第二:如果你生活在和上述情况完全相反的时代,无关精神与物质,结论只有一个。你会在接连不断的信息输出下过早接触到它们。这点我深有体会,有时走在街上便会听到身旁的小孩在追逐中来上一句“他妈的!”,这些经历可以追溯到四五年前;另外在一些书里也能看到这样的现象,比如余华和王小波的小说,他们是另一个时代的人,较于人生轨迹可以说大相径庭。但我想,作为温良的中国人,我们在背地里总是要絮叨两句,和花剌子模时代相比,我们至少不是君王的信使,犯不着为了自己的性命过早变得圆滑,即便受到时代的影响,也可以把它们藏起来嘛!
这些话是在冷静下来后扯出来的,但刘芸的“他妈的”我愿意认下,因为反复思索后的结论是:那天晚上的我脑子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