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除夕前一天,傍晚时分,翠翠走进老陈的白房子,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是自顾自翻找着,整个过程完全不像一个正常的客人,甚至不像那个在松柏林激励我重新拿起纸笔的女孩。半个多月的朝朝暮暮,仿佛一道海湾,终日有海风鼓动浪花的海湾,以及环绕在港口的汽笛声。可能是昨天,或者今天,翠翠就在这狂风吹拂的大海湾上走向海心,变成太平洋里的绿毛水怪了。
我走出房门,轻声靠近翠翠,在心里构思了几个打算,随即开口:
“翠翠?或者......绿毛水怪小姐?”
翠翠抬起眼眸,呆滞中藏了一丝愤懑:“什么绿毛水怪,我看起来很像个水怪吗?”
果然,还是原来那个翠翠,我接着问她的近况,结果这个女孩却说她好得很,说没有某人的打扰,日子清闲多了。好吧,我就是那个某人。“某人和翠翠走得远了,翠翠也不会哭的。”这种话,鬼才信嘞!她红肿的眼角,我是很清楚的。
“那么某人的游戏到此结束,翠翠,你赢了!”
“是的,我赢了。”
“不高兴吗?”
翠翠长叹口气,终于站起身来:“周游,我们回去吧。明天除夕,我爸妈让你和E姐姐来吃团年饭。”
我想起房间里的小说,还有老陈,开始在院子里转圈。思考的结果是折中,也就是去问老陈的意见。可这位朋友不愿到别人家里过大年,是的,我理解他,每年春节,他都下山去。
“会原谅我吗?”
“永远不会,和我下山也不原谅。”
“好吧,那我先送翠翠礼物。”我从背包里翻出小说本,双手递上,“这个,一直在写,以后也会继续写。”
翠翠的步伐逐渐缓下,以这种速度走过一段路后,终于站定。光影被她分成很多部分,路旁的白杨沙沙作响,枯叶飘在空中,山雀随落叶雨来回穿梭,把它们荡在绵延不绝的林道间,许久才落在房顶、草地和我们身边。她终于转过身:“周游,山里......真的很美,有时候真感觉在梦里,梦里也有阿爸阿妈和我们的房子,还有个你,你的存在让我在梦境和现实间玩游戏嘞!”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这笑很浅,翠翠也和我一起笑。此刻,一切喧嚣都不复存在,我们走在山间:女孩走在前,男孩跟在后,彼此隔了一段触手可及的距离,彼此能听见对方的脚步和呼吸声。
“翠翠,我知道你会来。”
“……嗯。”
E还是整日待在那狭小的木屋里,对我这突如其来的出走也没多大反应,只是在回去的当晚向我抱怨这些天的无聊。她的phone里又添了几十张照片,所以我理应认为她是个记者,但也不会有披头散发、浓妆艳抹的记者。那没办法了,只能把这些想法烂在肚子里。毕竟我和她之间永远有道壁垒,这可不是认个姐姐就能解决的。
至于翠翠,我想明眼人都能察觉到彼此的关系在变化。这关系时紧时松,久而久之,就会开始质疑伟大友谊的存在。但它本身就是个奇妙的玩意儿,冲动时,它会膨胀,逐渐生出爱意;约束时,又会漏气,变成一张干瘪的死皮。不过有趣的是,不管它怎么变,伟大友谊也只能呆在铁囚笼里,而我和翠翠会一直往前走,去邂逅更多的好玩事。和伟大友谊做伴的只有昨天的绿毛水怪、诗小里怯生生的周游和很多垮着脸的苦命人。这个铁囚笼很大,装得下世界上所有的无聊先生和悲戚小姐,上面挂着匾额,大写一个烫金单词,但奈何有吹很久的风,把后几个字母都刮得没了光泽,只显出个“YES”。总之,伟大友谊要被YES囚笼困很久了,我也该和翠翠往前走。
回到除夕这天,早早就看到翠翠父母忙碌的身影,在绕着雾气的青灰色天幕下,两个大铁炉的柴火燃得正旺,干松块在炉子里劈啪作响,上面的铁锅里一面煮着烟熏腊肉,一面炖着老母鸡,厚重的油脂安稳地飘在水面上,像一顶无形的锅盖,把下面滚烫的沸水压得喘不过气。
厨房里也是食物的堡垒,它们会给我们映上安宁、祥和且温馨的除夕夜。这对苗族夫妇竟连炮仗也备得一应俱全。这些玩意儿,我是很难见到的,小时候那些连日欢欣的画面也走得远了,所以瞥见的第一眼就满是震惊。
除了翠翠一家,其他人家也开始张罗起来,对联、窗花和门神相继而起,满山的红灯笼更是目不暇接。这除夕,总是有年味儿了!不知为何,我鼻尖忽地发酸,内心百感交集,一时之间竟开始发愣,E还是习惯性拍着肩膀,调侃我的莫名其妙。
这奇女子在除夕也是改了面貌:换了发饰、重塑了妆容、穿整身的艳红色。我想,这该是她的本命年。当然,她还是一如既然站在门帘边,撩拨发辫的同时不忘摆弄手上的phone。翠翠倒没多大的变化,换一身新衣,梳一头散发,就开始帮着父母拾掇家务。
对于除夕,我的内心也充斥着欢愉,借着洒进房间的太阳光把木屋打扫完后,便开始绕着大草地在山顶周边转悠,顺便为前段时间的“领导问题”打听消息。这次我叫了E陪同,除了给自己找个唠嗑的伴儿,还可以多了解这个来历不明的奇女子。
“要单独拉上你出门,还真是难如登天,不过今天你竟会同意,嘿!”
“哎哟,周游弟弟,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个永远不出门的宅女吧?”E把手搭在肩上,“告诉你,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出门转悠!”
“是吗,那还抱怨什么无聊?”
“哎,山上的生活,没劲。每天都重复同样的事,看同样的风景和人群,就连漫漫长夜都是漆黑一片。诶,你说他们是不是都挺穷的,否则怎么会受得了这种度日如年的生活啊?”
我挺想反驳E的观点,毕竟自己在山上近一年的日子里,已切身体会到原住民的不易,但奈何怀揣了另一个心思,便只能用沉默来回答。
“不过嘛,好玩事也不是没有,就比如前几天有一大群人来山上到处转悠,好多摊贩和住户都走到大草地上迎接他们呢,又是跳舞又是表演节目的,那场面,我觉得可以和购物广场举办的活动相持不下了。”
“他们都是挺重要的人吧?”
“何止,我跟你说啊,那群人,一个个都穿得西装笔挺的,那头发梳的,突出一个油光发亮,不过有的上身效果就不尽人意。当然,每个人都挺着胸脯,脸上的神情简直就是泡了很久的咸萝卜,估计每个人都想说一句‘看我,看我啊!’哈哈,可以说那天是最好玩的。”我若有所思地听着,心里有句呼之欲出的答案,不过还是继续等待着,等待E续下去的讲述,“不过有个奇怪事,你应该知道住在顶峰之间的徐先生吧?那天下午我记得很清楚,领头的就是他,也穿一身黑西装,不知道是从哪翻出来的。”
“徐先生?唔......我听翠翠讲过,他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山上,而且经常看不到他们一家,甚至都不知道他家里有几口人呢。”我不得不把藏在心里的话抖出来,“看来我得去徐先生家串串门了。”
E也不在多言,只跟着我的步伐走进山涧。顶峰下的山涧长满了松柏,只留出一条迤逦狭长的石道,徐先生的小砖房就建在这林子里,从开辟的岔道口往里走几分钟就能看见耸立在树顶间的火砖烟囱。今天除夕,徐先生的门窗也换了新对联、贴了窗花。不过屋里并没有显出多少除夕的氛围,没有大火炉和老腊肉,只在厨房里烧了一锅滚烫的开水。
徐先生从卧室里钻出头来,飘忽不定的眼神似在摸索什么,望见我们才拍着身上的灰走过来,这人大概三十上下,身板比我还要瘦小,和我一样戴一副黑边圆框眼镜,不过已经摔过很多次,使他这张消瘦的脸看上去很不对称,身上的羽绒服也洗得褪色,倒是一头柔顺的黑发飘逸在空中,把徐先生衬成浪漫的诗人,也很难和E口中西装革履的徐先生联想起来。
“你们是?”
“不好意思,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周游,半年前搬上来的住户;她叫E,是我的租客。”
“那你们有事吗?”
“没啥事,就到处逛逛......”面对长者,我会莫名开始畏缩。
“Hello!徐先生,记得我吗?”霎时间,E抢过我的话头,“十七号下午的女孩!”
“呵,是你啊!”徐先生面带愤懑,“那个差点让我丢掉工作的人!”
随后,徐先生开始讲述如何被E祸害,他脸上一直带着愠火:“那天下午本是我最完美的机会,我就盼着那机会一步登天。你这个女娃子非得来插一脚,你说,为啥要在我领队的时候跑来问东问西?什么‘哥哥,你这身西装多少钱啊’、‘后面是什么人’、‘你们要到哪去’。问这些无聊问题有意思吗?这下好了,他们回去就开始发脾气,在背后把我骂得多难听你知道吗?反正我被你毁了!”
最后一句的徐先生走到E面前,眼神穷凶极恶,手里紧紧攥着眼镜,仿佛要吞掉她。不过很快,徐先生恢复正常,转了身去,瞟过一眼E后,声音也不再发颤:“唉,算了,过去了,你可别再来打扰我了。”
E并没有退缩,反倒是挺着胸脯向前走去:“哎呀,真是抱歉啊徐先生,那天下午是我这个小孩子不懂事,可我记得你那天不是穿得挺像样的嘛,今天还是除夕,怎么就换回旧衣服了?不舍得穿?”
听到这话,徐先生又有了愠怒:“我说你怎么就喜欢提那些破事?那西装是我借来的,借来的!你自己看看我的房子,三十了连个老婆都没讨,你觉得我会有闲钱买西装?”
“我不信,除非你让我进去看看。”
“那不可能!”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这是陷僵局里去了。
“要不我说两句,咱们坐下来谈吧?”我很清楚屋外的院落里没有火炉,那么火炉只会在房间里。
“也行,不过我的房间太小,容不下这位小姐。”
所以我很自然就跟了进去,只留E在寒风吹拂的院落里转悠。
我和徐先生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除了简单的寒暄,也谈及过他的西装和我的“领导问题”,过程中眼神也不时找过那件黑西装,当然,它藏得太过隐秘。
直到徐先生说出那句“知道吗,那天在我身后的可是我的顶头上司,全是压在头上的领导!”后,一切才完全结束。是的,黑西装不重要了,所谓“领导问题”也成了虚妄的笑谈。我只当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徐诗人”是可怜的苦命人。陪他喝完两罐啤酒后,便淡然离去。
回去的路上,我向E袒露了结果,我说一切都不重要了。E听完后却浅淡地笑:
“周游弟弟,你知道工作小说家吗?这是一种新兴的行业,介于小说家和网络小说家之间,这里面啊,全是你说的领导!领导说东,你不能往西;领导叫你捉鸡,你不准摸鱼。像军训一样:一二一,一二一!”说着,E就开始喊着口号,踏着正步。
那么,我这个“领导问题”该改成“接受计划”,一个接受一切的计划。当然,这一切囊括的东西可就多了,不过说透彻点就是整个世界。这里面装着我能接受和不能接受的个体,比如Yes囚笼里的无聊先生和悲戚小姐,或者领导新规划的工作计划。我要试图去理解并接受它们,这过程必定不容易,但不是不可能。像加缪先生,他就在书里阐述过人什么都能习惯的观点。像E闯进我生活的那个下午、以及翠翠父母第一次登上窦圌山那个白昼,在面临这道矗立在人生中央的高墙时,他们会想什么?或许会把过往的一切揉成废纸丢进火炉,迈向先前印下的脚印;或许墙后真是一道悬崖,但还是义无反顾地翻过去。当然,这些不重要了,他们的选择被历史记录,他们的存在让我和翠翠邂逅,同时让我们的心灵相互交融。
总之,我要向那个世界启程,全身心投入这漫长的航行。至于原因,要么是诗小的周游想让我替他感受这个世界;要么是单纯为了陪翠翠去城里;甚至没有目的,只是为了行动,行动就是一切。
除夕夜是食物的狂欢,是炮竹和烟火的交响诗,在它们营造的氛围下,我们这个略显怪异的大家庭还是像很多个以往一样,坐在劈啪作响的柴火堆边胡吹海侃。大草地上还有很多人家。在这里的除夕夜,有永远不觉疲惫的舞者和透人心弦的曲调,春晚被映在支起来的大幕布上,想看的就抬一把椅子,抓点花生和瓜子去大草地。这种方式一直被窦圌山的原住民们延续着,它是原始与现代的融合,由内向外散出一股特立独行的格调。这点,我是很喜欢的。
倒是此前,我和翠翠还有过一段相伴而行的路和一些聊不完的话题。翠翠说,除夕夜一过,就是新年了,真正意义上的新年,但有的话只能留到2022来说。我就跟着她再去了一遍松柏林。
“真是抱歉嘞,非得再让你陪我散步。”
“这有什么,今天除夕嘛。”
“也是哦,话说你上午和E姐姐去哪里转悠了?一去还一个多小时。”
我不得不低下头来:“这个......哎,不是为了我那个领导问题嘛,又听说前两天来过一些人,就让E带我去了一趟顶峰那边。”
“哦,说起来那天下午......啊,你应该知道了吧,E姐姐的事?”
“嗯。”
“那进展怎么样了,有没有重大突破?”
“重大突破......”说到这里,我不禁汗颜,“唯一的突破只证明了以前做的一切努力都毫无意义,这个猜想也形同虚设。”
翠翠转过头望着我,深叹口气,把手拍过肩膀:“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苦闷少年......算啦,干脆就当苦闷少年吧,但今天不准当,今天,要过除夕夜嘛。”
翠翠挤出一个难以言喻的笑,这笑容里一半是真心,一般是顺从。但我还是接受,回过一句:“好,那就从明天开始,我把它改成接受计划,一个接受一切的计划。”
至此,两人才算真正打破了彼此的壁垒,开始在内心的冬宫前跳踢踏舞。
我们一直走到太阳完全落山,在湿润的松针地上漫步,内心念着倒计时。曾几何时,我们也这样相伴而行,那时的翠翠让我重新拿起纸笔。
“周游,你今年二十了吧?”
“对,三月底的生日。你呢?”
“三月三,农历三月初三。”
“是吗,那......你要什么礼物,作为你的挚友,我得表表心意吧?”
翠翠只是摇头:“不用,只是......你陪我下趟山就行。”
看来翠翠是把上次的话当真了,但我还是沉默。
“不愿意吗?”
“翠翠,下山的事,你爸妈知道吗?”
“这次我要逃出去,不会和任何人讲的。当然,除了你。”
“不回来了?”
“不......”翠翠眼神开始飘忽不定,“不是,要回来,要回来的。”
我当然知道这个女孩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终究还是答应了。就像很多事,没有原因,但还是发生了。至少我还是为着翠翠藏了很久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