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家人,也是凶手:绝望照护者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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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采访

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少年时生活的家中,全力以赴照护着母亲的他,又为什么会踏入犯罪的深渊呢?


我们得到了采访他本人的机会,当时他正在日本三重县的监狱里服刑。

采访地点是监狱的会议室,我们被允许进行40分钟的采访,那是犯人结束当天劳动后、晚餐前的时间。

服刑人员的时间是以分钟为单位被管理的——起床、劳动、吃饭、睡觉。即便是采访也不能扰乱这铁一般的纪律。

我们提前一小时就开始准备,把会议室的所有窗户都用不透明的纸蒙了起来,以免其他囚犯看到屋子里的情况。监狱的相关负责人在会议室内外都安排了身穿制服的狱警。

会议室的正中间摆上了一把折叠椅。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开始等待当事人出现。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

直到某一刻,狱警们突然间紧张起来。接着,安静的空间里响起了咔的一声,铁门开了,我们等的人走了进来。

他腰杆挺得笔直,迈着有规律的步子,光凭这些,就能让人一眼看出他是服刑人员。

他身穿白色的T恤,下身是工装长裤。缓慢地坐下之后,他最先跟我们表达的就是他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深感悔恨。

“母亲给了我生命,我却亲手夺走了她的生命。真是罪大恶极……我正在深刻反省自己的罪孽。”


采访开始了。我们最先问的问题就是,他为什么会回家照护母亲。

毕竟已经多年没有和家里人生活在一起,是什么让他下定决心回家照护母亲呢?

“哥哥跟我说,‘妈妈的阿尔茨海默病越来越严重了,救救我’。当时我本来想拒绝他,但他说的不是‘帮个忙’,而是‘救救我’。我也只能答应他了。”

不过,时隔25年回到父母家中,他久违了的母亲却因阿尔茨海默病而面目全非,这让他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母亲的病程当时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呢?他越说情绪越激动。“我妈不能正常说话,一直哇哇叫……完全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每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是跟她无法沟通的,这是最让人痛苦的事。”

眼前的母亲和自己记忆中的母亲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他这样形容当时母亲的状态:

“那时候,我觉得她是个披着我妈妈外皮的怪物。”

那时我们已经采访过不少照护患阿尔茨海默病家人的人,但从没有采访对象用过这么出格的表达方式。

除了无法正常交流,母亲连自己排便也越来越困难。随着照护的继续,他被逼到了绝境。

就算是这样,他仍然以自己的方式继续努力着,对母亲尽心尽力。在母亲情绪暴躁时,他会一直温和地抚摸着母亲的头,不停和她说话。有时会给母亲涂护手霜,好让她稍微平静一点儿。

但是无论他多努力,母亲还是会失控发狂。有一次,他觉得自己忍不下去了,狠狠地扇了母亲一巴掌。母亲于是安静了下来。从此,和母亲独处时他开始反复对母亲使用暴力。

在案发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他终于下定了杀心。当时,母亲从厕所里出来,睡衣和手上都沾满了粪便,弄得全身都是,甚至让人看了不禁会想“到底是干了什么才沾到那么多的”。

“我想,最难受、最可怜的人,其实是我妈妈自己吧。我觉得只有我才能让妈妈得到解脱,于是两三天后就动了手。我都说完了。”

男人的泪水滴在了他紧握的拳头上。

为什么会走向犯罪呢?我们问他,如今的自己怎么看待当时的情形。“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对阿尔茨海默病缺乏必要的知识和了解,另外,我也不够理性。”他说。

这是他在牢狱生活中不断反思得出的答案。他对我们一再表达着自己的悔恨,关于杀害自己母亲的事情“无论怎样道歉都不足以弥补我的过错,我犯下了弥天大罪”。


回过神来,40分钟的采访时限就要到了。我们在听他自白的同时,心底却浮现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他没有逃避照护呢?

比起惹出命案,难道不是可以选择离开这个家吗?

最后,我们问出了口。

“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必须承担照护的责任呢?”

在此之前,男人一直懊悔万分地说个不停,但此时他闭口不言,陷入了沉思。

然后,他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因为是……一家人……”

这一句话,蕴含着他全部的思想情感和痛苦经历。


在接受采访的大部分时间里,当事人一直在不停地流泪。

他把在心头翻涌的感情都化作语言传达给了我们,这份感情只能用汹涌澎湃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