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笔
“那伯贤兄认为呢？读书乃是为何？”沈立筠将这个皮球踢了回去。
周巡年愣了一下，随即便低下了头，给沈立筠来了个无言默哀。
沈立筠笑了。
周巡年的想法不言而喻，相信绝大多数，甚至是所有睢阳书院的读书人，在此读书，为的便只是为了日后入朝为官。
至于终日所诵读的什么大道理，只是工具，并非理想。
种放瞥了低头不语的周巡年一眼，目光闪烁，说道：“在我看来，读书并非是一定要入朝为官。像戚先生那般，将圣人的学问继续传播下去又有何不好？若是有一天我不想做官，定会隐居山林，教导他人读书识字，传播圣人之学，此乃我之志。”
周巡年羞愧的看着种放，赧然道：“种兄心怀大志，在下比之不过，真可谓是志向之间，亦有差距。”
沈立筠笑道：“有甚差距？这不就跟吃饭一样？你吃三只蒸饼能吃饱，他吃一尾鱼同样能吃饱，反正最后的目的是为了吃饱，吃什么重要吗？”
“种兄心之所向，乃是传播圣学，让百姓读书识字；伯贤兄的志向，乃是高居庙堂，利用自身之便，让百姓过得更好。既然道路殊途同归，伯贤兄何以自怜自艾？”
周巡年点了点头，只见沈立筠神色庄重，沉声又问道：“伯贤兄，你为何而读书？”
周巡年思忖片刻，面上露出一丝坦然的笑容：“忠君，报国，救万民。”
“哈哈哈哈……”沈立筠哈哈大笑，望着远处的明伦堂，语气却格外的平静，说道：“伯贤兄，种兄，在我看来，你们比那些家伙强了不知多少，难怪戚先生会格外看中你们。”
“天下多少读书人，终其一生拼命读书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升官发财。至于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不过是升官发财之路上的附加品罢了。”
“升官发财，这并不是什么需要极力掩饰的志向，人人谁不想升官发财？当年孔圣人还到处求官呢，今日你我十年寒窗苦读，想升官发财并没有什么错，乃是人之常情，更无需难以启齿。”
沈立筠面上露出嘲弄的笑容：“错的啊，是明明自己心中就是想着升官发财，嘴上却口口声声的为国为民，张口闭口便是之乎者也的什么圣贤之言。借着为民请命而抬高自己，借着直言谏上而自诩风骨，借着除奸革弊而结党营私。”
听着沈立筠毫无顾忌的斥责着自己的同窗，周巡年与种放却是一点儿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默默地听着。
虽然沈立筠的话中，乍听之下，乃是对二人的夸赞。
但在周巡年与中种放面色严肃之下，究竟是夸还是讽呢？估计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此时乃是立春，冬日的尽头，北风却依然萧瑟。
沈立筠默默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两块儿匾，杨先生的行书功底的确是称得上一绝。
矫若惊龙，铁画银钩，墨迹都渗到了木匾的裂缝中，足可见其功力非同一般。
但不知为何，沈立筠静静的看着这两行字，心中非但没有任何欣赏书法的意思，脑海中反而浮现出了白天的那个羊肉汤饼小妇人。
明明做生意收钱，天经地义，但小妇人宁肯不赚这份银子，宁肯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羊肉汤饼白送，都不敢收二虎子的钱。
何其可悲？
大宋的百姓就如孙渊学父子一般，一生任劳任怨，勤勤恳恳。虽然为人倒也不算老实，在利益面前偶尔也会暴露本性，耍点儿小聪明，占点儿小便宜，他们的所求很简单，却又很奢侈，吃饱穿暖罢了。
他又想到了睢阳书院的诸位弟子，虽然黑暗的五代十国才结束不过几年时间，即便此时的大宋官家赵匡胤对待读书人已经算是很正常了，但他们作为大宋王朝新一代的领头之人，带着这个新生的王朝头也不回的朝死路上狂奔。解决办法也很简单，诸位少吃点儿就成。
可愿意的人太少。
沈立筠怔怔望着眼前的双匾，不多时，眼神终于恢复了清明，他沉声说道：“伯贤兄，拿一只笔来。”
笔？
周巡年下意识的朝身上摸去。
上上下下的摸了半天，这才发觉自己也没带笔，于是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种放。
种放也很懵逼，你都不带笔，我带笔做什么？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是不会随身带笔的。
二人无奈的将目光看向了沈立筠身后的沈令月，却见沈令月冷如冰霜的脸连动也不曾动过。
很明显，大伙儿都没带笔。
只见沈立筠还在静静的站在双匾之前，等着周巡年递上笔，周巡年正准备赶紧跑回去拿一只笔出来，却听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
“我有笔，给你！”
沈立筠随即接过了笔，深吸了一口气，冷气卷入五脏六腑，带着一口浊气缓缓吐出，提笔便在木匾旁边的柱子上写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云收雨住，沈立筠随意的将手中笔抛在一旁，长舒一口气，转身大声说道：“你我承学之士，生居于世，该当如是也！”
“扑通！”
周巡年突然膝盖一软，丧失了全部力气，重重嗑在地上。
但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双眼只是怔怔的望着沈立筠所指之处。
周巡年浑身颤抖，脑海中仿佛狂风卷起千层雪，惊涛翻起九重浪，长天倒悬八方雷，“轰隆！”一声，将灵台劈得六识清明，格外通透。
种放则是神色难掩遏制不住的激动，一个字一个字的思忖着沈立筠所写，口中时不时的喃喃道：“好！好！”
周巡年忽然毫无顾忌的高呼道：“你我当如是也，你我当如是也！玄竹兄，我明白啦！”
说罢，“嗷呜”一声，飞身而起，朝沈立筠忘情的扑了过去。
沈立筠好歹跟着苗文学了数月武艺，又岂是周巡年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能随意靠近的？
但沈立筠没有躲避，只是驻足站在原处，与飞扑过来的周巡年结结实实的来了个熊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