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精神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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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桃花运(4)

吃过晚饭后休息下来,周严庄不住这里,骑车去了他的那个工地上,他当然需要知道那个工地上的一切状况。李志烈也不住下,骑车回了家。王小民是脚上踩上热狗屎的人,那能老老实实了,就溜到房主家里来。

一墙之隔,溜过来和房主侃一会大山,真是个不错的选择。王小民走到那里都是个自然熟,他不认上一大堆的人就不像是出过了门。这就是秉性。

王小民踩进房主家里,原来这四间房屋的布局是这样的,中间两间是客厅,两边各一间是卧室。客厅里并没有一件新式样的家俱,有张老式的桌子摆在中央,两边都有椅子。空间面积并不大,户主王素月收拾得还是挺干净整洁的。

不过说话的声音是从东边这一间屋子里传出来的,小门开着,客厅里并没有人。听到动静,王素月才看到一个人进来了,认出来就是住进他们家的打工人,就先和王小民打了个招呼,吃过了?王小民说,吃过了。

王小民走进卧室,才看到是前后墙下各有一支大床,中间靠山墙的地方夹着一张小几桌,上面摆放着茶杯茶盘和暖水瓶之类的用具。

房主当然不止是一个房主,一家四口人哩,不过现在在房主家里的,可不全是他们一家子人,还有另外一个看上去和男房主差不多大年龄的男人,对坐在两支大床边上,还有一个小姑娘倚在小几桌前看书。

王素月说,这个是孩子他爸爸,这个是我们找来的匠人,说起来他们两个还是老同学。王小民坐在了小姑娘身边。

房主梁玉铭笑着给王小民发烟,很热情。梁玉铭并不是身材很威猛高大的那种男人,但是那种一坨铁疙瘩似的男人,眼里冒着精光,看起来感觉是个做事干净利索,雷厉风行的人,和那另一男人的反差很大。那另一个男人叫张双成,看起来身体没有那么结实,给人的是一种老成持重能当重担的感觉。人的精神风貌很重要,是一个人的精气神外在直观的呈现,不用说话,他人的感觉里就能升成一幅人物画像。

王小民说,你家姓什么?梁玉铭说,叫我老梁吧,他是张师傅,我们也是给人家修房子的,我们俩在一起干活。

王小民就听得感觉有点意思了,当年的老同学,如今成了建筑工地上的搭当。这个说法还不够准确,梁玉铭的态度里含着卑微,对张双成极尽尊重,这不正常。通常这种状况出现在一个同学是当官的,或者是事业大成,风光八面,而另一个同学却还是社会下层的人身上。而张双成只不过是一个干建筑的匠人,社会身份并没有比梁玉铭高到那里去,干么就把自己踩下去。

女房主王素月解释说,我们家春后也要修房子,就是你们现在住的隔壁的这个房子,要拆了重修。我们想叫张师傅领工,他们又是多年合作的朋友,我们相信他。

相信自己的同学能干好活,把信任双手交给老同学,这也说得过去。在社会上,同学之间可是足够势利的,社会地位严重不对等的情况下,是很难打成交道的,多半的同学出于尊严,也不愿意去巴结出息了的同学,等级层次就那么自我认定自然分开了。你不承认人有三六九等是不行的,人家很容易就会给你脸色瞧。可都是这社会下层里的小人物,态度上有必要这么卑微么?

张双成的目光移到王小民身上打量起来,笑说,我听老梁说了,你们也是给人修房子的,暂时租用了老梁家的老屋子。还真正是时候,若到了春后,你们想租都租不了了。你姓什么?

王小民笑说,一个打小工的,叫我王小民吧。我们是只管住不管租,庆云东家叫住到谁家就住到谁家里。又问,张师傅,你们在那里修房?

王小民嘴里也称呼张师傅,那只是一种客气,是素质,不是卑微,王小民可不会对谁那么卑微,就算是个当官的,他也只能表示一点客气,绝无媚态而言。只有和王小民打过交道的人,才能深切感触到这个下层年轻人骨子缝里的不卑不亢和桀骜不驯。

梁玉铭说,你不给他当兵,我才是他的兵,和你一样,打小工。你不用叫他师傅,叫他张双成就行。张双成微笑说,我们没那么尊贵,都叫我双成吧,叫什么师傅,不就是会砌几块砖么。我们在南关修民房。

气氛热烈起来。王小民可是最喜欢和人聊家常的,还美且其名曰接地气亲民众,这话说的。不过,当眼下王小民的注意力很快就暗暗转移到面前看书的小姑娘身上了。

王小民便拿起姑娘看的书,原来不是小说,是教材。王小民当然是要找话题的,见姑娘正眼打量她,一脸兰香,一片青涩,猜想年龄大不到那去,就十八九岁吧。

王小民说,是教师么?我们这么说话,不影响你看书么?王素月说,她叫雅兰,是我的小闺女。还有个大闺女叫雅梅,上着夜班呢,不在家里。

梁雅兰说,也不看什么书,闲翻着,听你们说话呢。梁玉铭便是一脸的慈爱了,看得出来有多疼爱这个小姑娘,说,闺女,影响到你了,就去你的卧室学习吧。梁雅兰说,不用,不影响。

梁雅兰声音略带稚气而甜美,王小民听起来很是舒服。这个姑娘比不上翩翩的美丽,但也是美人的坯子。她姐姐又会长得怎样呢?想来是差不了的。王小民的花心可藏不住,现在只是知道梁家还有个大闺女,就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了。看来这个春天的桃花运真的不错,那怕到头来都是镜花水月,先饱了眼福又有何妨。

有了王小民的参与,张双成和梁玉铭的话题也临时转移了。王素月很是多话,快人快语,想到那里说到那里。

王素月说,你是那个村的?很精干的小伙子。多大了?成家了吧?这本是口边之话,王小民多少还是有点尴尬了,说,我二十六岁了,还没有家。

王素月说,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比我大闺女大三四岁,是什么原因耽着了?就很有意思地打量了王小民几眼。

二十六岁的男人己经成熟,一点洒脱不羁,一点庄重风雅,一点亦正亦邪,和一般的社会青年比有点不一样的味道,也都是出苦力的,怎么那么棱角分明!

王小民说,说到底还是经济不行呗。这话居然都能说得很是有点豪壮,却听不出一点痞味来。王素月就笑了,说,听起来你还很轻松的,心里就不慌乱么?又问,有住房么?

王小民说,在村里有新房,去年才装修了的,修这个房把我父母愁死了。梁玉铭说,那家百姓不一样,这话说得有良心。其实梁玉铭是感同身受了某种现实,为人父母,当下他肩上担起来的,可正是难以承受的重,但是他得承受住。

王素月又打量起王小民,说,要是有个招赘的事,你想不想要?听话听音,王小民那能听不出来一种心声,笑说,这是个好事,可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困难的,我兄妹俩个,妹妹己经嫁出去了。

王素月的话匣子突然就打开了。王素月说,说起我这两个闺女呀,她们还是仙女下凡呢。话语中含着一点炫耀的意思,当然也流露了她多么喜欢她的两个女儿。

王素月说,生我大闺女的时候,那天夜里还梦了个很有趣的梦,很清晰,说来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至今想来都历历在目。

王素月说,那是我就要临产的那天夜里,忽然梦见了一朵白云落在了院子里,那朵云彩霞光万道,一刹时照得满院光明。从云里就走出一个仙人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仙人红光满面,白须飘飘。

王小民的眼前就浮现出一个奇异的画面,他是不相信鬼神,但他的内心世界很丰富。

王素月说,仙人对我说,亲人,我是葫芦谷的仙人,我给你送女儿来了。你们夫妻命中无子,只合养两个姑娘。这两个姑娘都是我养大的女儿,她们都是我舍不得割舍的心头肉。但她们和你有骨肉之缘,今天我就送到你家来了。

王素月说,那仙人说,只因为我这两个女儿不愿意为仙,想做一世的人,说天地之间,最高等的生命不是神不是仙,更不是低级的禽兽,而是人类。她们说人类的生命虽然不长不短,活在天地之间,却最是活得有意义。这是她们做出的选择,可怜天下父母心,就算是我们夫妻的掌上明珠,我们也还是选择了尊重她们的选择,选择了割舍骨肉亲情。

王小民被这个叙事触动了某种情趣。这似乎不像是一个农家妇女能编出的情节来,尽管现代农家妇女也不是文盲,多半都有初高中学历。这个情节涉及到了哲学层面,没有那个踏实过日子的农家妇女有心思思考哲学。

王小民继而就联想到了现实,梁家的这两个女儿,真有前世今生么?有些人出生之前是有些异兆的,这不奇怪。王小民不由得仔细观察了一下眼前的梁雅兰,想看出来这个带着异兆出生的姑娘,有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可又能看出什么来?什么也看不出来。

王小民笑说,仙女,别看书了,听听你妈说的。梁雅兰却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就像听她妈妈在说别人的事情,说,我妈说得别人都听厌烦了,我就是她们的闺女,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个神仙的爸爸,真的。

这充满稚气的说词,引发了屋里人的笑声。王小民于是想到,也是,人类就算真有三生三世,那个人还说得清前尘过往。不过,王小民还是觉得王素月的梦,可能真有着什么讲究,武断地否认,未必就正确。

王素月说,那仙人说我的大闺女还说了,大千世界,无论禽兽是修到了精灵古怪,还是仙是神,那怕能变化成人类,在人类眼里也还是禽兽,永远不是真正的人类,是创造不出文化和文明的。所以她才要做真正的人类。

王小民若有所思,文化和文明是个什么东西?这可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梁家的这个姑娘,在前世里就琢磨起这些来了,是不是想得也太大了?这个叙事里有个问题,梁家这对姐们的前身是什么神仙?怎么又扯到禽兽上来了?难道她们是精灵古怪么?

王素月说,那仙人说今天给我送过来的是我的大女儿,三年后我们才能再拥有第二个女儿,那就是我家的二闺女了。

王素月说,那仙人说,我这两个女儿天生都极聪慧,天赋异秉,只在我们身边生活了二十余年,修行了二十余年,就超越了同类的修行水平,你们夫妻善待她们吧。

王小民很感兴趣地插了一句,说得很巧妙,你们看来,是那个闺女最聪明?梁玉铭说,要说脑袋瓜吧,两个闺女都差不多。大闺女好像要比这个小闺女更通灵一些,只是不爱学习,也不像她妈说的,能吃了什么苦,读完高中就怎么都不想读书了,一心要去挣钱,心大胆小,大脾气人,到也能忍受了气。小闺女很用心,这是准备考大学的,从没说过不想念书。

王素月说,那个仙人把怀里的婴儿送到我手中。我记得我扒开小包裹看时,一张女婴的笑脸就触动了我的心疼,我忽然就醒来了,是肚子痛醒的,我知道我就要坐月子了。有意思的是正好过了三年,这个小闺女才来到世上。

王小民笑说,这可有趣了,叔叔有福了,原来是养了两个下凡的仙女呀,我可得好好瞧瞧,沾上些仙气了。

梁玉铭的年龄是当得起叔叔的,王小民这么称呼是得体的。王小民就往梁雅兰身前又贴了贴,自然而不下流,表现得一点亲近也是合适的,异性相吸,自然而然,落在梁玉铭和王素月眼中,并不显得轻薄,这种恰到好处的态度,一点也不会叫人烦感。

王小民说,我得嗅嗅仙女的味道是什么味道。说得梁雅兰心花怒放,这个还从未接触过爱情的姑娘,能不情窦初开,徐徐打开心头那扇隐秘的门么。梁雅兰就变得娇滴滴的了,仿佛瞬间开始绽放的花朵,说,想闻你就闻吧。

张双成却笑着说出了一些听起来不大舒服的话,还没有人意识到,张双成是想发表一些见解了。当然,张双成是认为有资格在这里这么说话。

张双成说,咱们这嫂子吧,就爱炫耀他们的宝贝女儿,见谁和谁说她的破梦。张双成也许真的不止一次听到过王素月这么说她的女儿,也许是真的听烦了。

王素月不高兴了,说,张师傅这是嫉妒我,当初我跟你这么聊时,你夸赞了多少?你忘了。

张双成笑说,那不是头一次听你这么说么,听得很新鲜。听多了,我就听出些问题来。

王小民本来对王素月的梦是感了兴趣的,现在听到张双成又这么说,反到更想听听这个人又有什么新鲜说法。

张双成笑说,咱们现在就捋捋这个事。素月,你听我说一番,咱们可不是想抬杠子。你梦里的那个仙人是这么说的,说他的两个闺女都认为天地之间,最高级的生命不是神不是仙更不是地上的禽兽,而是我们人类,所以她们才选择了要投胎转世做一世的人类。那个仙人说,是他们的女儿说的,人生这一世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活得最有意思,对吧?

王素月说,这就是那个仙人对我说过的话呀?不对么?

张双成笑说,对对对,你说得都对。我现在说的是,咱们暂且不问天上的神地下的仙,都是不是生命?是什么类型的生命?这个我们看不到,你没见过神和仙,我也没有见过,我们只是很传统很迷信,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精灵鬼怪,也有神仙,对吧?

王小民听得越加有兴趣了,立马意识到了,这个匠人张双成根本不是想要随心所欲的侃天侃地,而是己经悄然展开了一场大讨论,这个人怎么和他的另一面这么相似,臭味相投,臭味相投。

王素月显然不服,想把张双成问倒,问到无话可说,现在她可不想卑微。这不是谈什么修房子的正事,她毕竟是一个农家女人,是争强好胜的,随便的聊天里,她还原了真实的人生面貌,而不需要戴面具了。戴面具做人,真的很累。

王素月笑说,这本来就是梦,说的就是鬼神,不说神仙说什么?

张双成呵呵笑,我说人。因为他们的两个女儿选择了做一世的人,选择了要做一世有意义的人。而你的两个宝贝女儿,也正是一世的人类。

王素月说,是呀。

张双成说,是就对了,咱们就说人。你的两个女儿才几岁了?雅梅也不过才二十二岁,才刚刚懂得了什么叫人生。你的这个小女儿呢?还正朦朦胧胧,和她说人生,恐怕还早一世。

王素月想不到张双成要说到那里去了,只能说一句,你说。

张双成说,现在我不说你们的女儿了,也不说这个年轻的小王,但是我们不能忘记那个仙人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他说了,活一世的人生是最有意义的。你和我可都是活了多半生的人类了,有意义么?有什么意义?

张双成这么一问,还真把众人都问住了。张双成说,先说我吧,我也是从小长到大的,和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一样。童少年时代,我们每个人都是生活在父母怀中,吃不忧穿不忧,无忧无虑就长大了,那还不能叫人生,叫成长。

张双成说,我认为我们的人生只能从学本事开始说起,学本事不为着别的,只为着能在社会上担当起养活自己的责任,能赚到自己手里钱,能像个人一样的活在世上。我们不要说给父母长了脸,是为了有能力,在父母老之将至的时候,还能得到我们多少的好处。老实说,我娘老子这一辈子只疼我来着,我实在没有让父母欢欢喜喜享过我几天的福。是我不孝么?不是,是人类的生命程序就是这么写就的,你尽到心就好了,父母们的生命里,实在沾不了咱们多少便宜。

张双成说,我们的人生就只能从成家立业开始说起,我们的生活基础是父母们辛苦给我们打下的,我们基本上是现成情到手里来的,没有多少物质是我们自己赚到手里的。我们有媳妇有家有子女了,我们才算真正开始了自己的人生。然后,不管社会怎么变化,我们又有了怎样的社会神通,事实上我们都是重复了父母辈的老路,归根结底就还是养儿育女,又培养了下一代人。

张双成说,从我们的孩子出世开始,我们的人生其实就开始了又一轮的生命轮回。还拿我说吧,我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少爷,一天天的辛苦,一天天的把他们养大,读书,考大学,给他们修房,娶媳妇,办完了这一连串的大事,我们才惊讶的发现,我们的父母是那一天就不在人世上了?我们又是那一天就不知不觉的老之将至了?

张双成说,这就是我们的一生,我活到现在,是又高高兴兴地看到了我儿子的儿子,不管这一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还是有了满足感,成就感。可是我要回头想想,这就是人生么?有意义么?竟然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我们只不过是行走的草木,社会的牛马。你不是说那个仙人说的,修仙修神都是为了成为高级的生命么?不是说人类就是最高级的生命么?我可是一点都没体验到我是高级的人类,反而就觉得这一生,活成了人类社会辛苦的禽兽。我们创造了什么文化?创造了什么文明?

王小民感觉张双成的结论并不正确,可错在那儿了,一时半会竟没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