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蓟州兵变
“小的拜见杨给谏。”
司务厅众人包括魏林楚在内,纷纷暂时放下纷争起身向杨涟拱手行礼。
这里除了双方官衔品阶上的差距外,还有杨涟身份乃位卑权重的科道言官,哪怕没有东林党首领这层因素在,部院主官见到他都得给三分薄面,更别说魏林楚这种不入流跟吏员了。
“尔等刚才对话本官站在门口都听见了,你叫孙俊是吧?”
杨涟望着吏员孙俊朝他询问了一句,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随之展现出来。
“是……小的是叫孙俊。”
面对魏林楚,孙俊还可以趾高气扬,面对给事中杨涟,他语气都隐藏不住的哆嗦。
这位猛人当初可是敢硬刚后妃李选侍,从他手中把皇帝给抢过来拥立即位,要拿捏一个吏员已经不是轻轻松松能形容,完全可以做到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魏小友诚然就算有违条例,自有兵部上官处置,何需轮得到你一个小小吏员在这里指手画脚。”
“念你在兵部任职多年,明日自己去向齐司务请辞,否则定治你不敬上官之罪!”
杨涟的话让孙俊如同遭受晴天霹雳,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他好不容易在兵部司务厅站稳脚跟,并且还能倚仗着手中权力贪墨油水,如果要是被革职的话,那这些年的努力相当于化为泡影。
可问题是孙俊如果面对齐文,他还敢摇尾乞怜求对方高抬贵手。杨涟在兵部是出了名的威严,不存在任何通融的可能。
“是,小的知罪。”
孙俊应了一声,然后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一般,踉踉跄跄回到自己工位呆坐在那里。
对于这种小吏员,杨涟压根就懒得搭理,他今日来到兵部司务厅,是为了查证办事的。
“齐司务不在,尔等谁知蓟镇喜峰口军饷下发数量?”
杨涟一声问去,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
原因很简单,明朝单单九边重镇就关隘无数,鬼知道喜峰口军饷具体下发数量是多少。另外就算是知道,这个时候也没谁敢当出头鸟回答。
你回答对了那是应该的,要是回答的有问题,以杨涟在官场上的名声作风,说不定还得遭受责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做?
“尔等每日转呈审核公文,连最基础的军饷发放都不知吗?”
面对这种沉默以对的局面,杨涟提高了质问音量,言语中带着一丝愠怒。
没办法,这个时候老好人姜志平站了出来,开口回道:“回杨给谏,军饷发放之事归属于粮储司,并不在司务厅管辖范畴之内。”
“你以为我没去过粮储司吗?”
“要是能查到精准数据,本官又何需来司务厅询问?”
杨涟这句话充斥着一股愤怒,又蕴含着一股无奈。
朝廷官员上上下下,全是一群尸位素餐之辈,出现事端别说去解决问题,就连谁是责任人都是一笔糊涂账,每个部门之间相互推诿甩锅。
粮储司那边做账算得上老油条,口口声称他们只管军粮发放,折算成饷银或者其他棉布等物资,还得找司务厅才能知道具体数据。
杨涟没办法,只能前来司务厅找寻公文,与粮储司的账本进行比对。
但很明显,杨涟表现的越愤怒,就越没人敢回答他的问题。
沉默许久过后,司务厅内才响起一道低沉声音说道:“杨给谏,在下或许能帮上忙。”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魏林楚!
杨涟听到这话,用着惊讶的目光望向魏林楚,他倒不是说质疑对方的能力。
毕竟能让同年张志亦主动打招呼的弟子,能力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这点从刚才表现以及对《大明律》的熟悉程度就能感受出来。
他意外的点在于这些饷银账目,根本就不在监生历事的范畴之内,或者说句更为现实点的话,只要不是分管军饷的吏员跟主官,谁愿意去关注这些混乱又冗杂的账目?
“魏小友,你知道喜峰口军饷下发数量?”
带着不敢确信的态度,杨涟追问了一句。
“嗯。”
魏林楚点了点头,然后直接转身走向司务厅的文件库,没过多久手中就搂着一叠文书出来道。
“杨给谏,这便是兵部下发给蓟镇喜峰口的军饷副本,最近这两个月的在下都已经过目署名。”
“你都看过?”
杨涟还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要知道部司历事的监生最多就是在公文上联名,谁还会认真去翻看。亦或者有些混资历的,就连署名都懒得写,干脆就当个透镜人。
“只要经过司务厅转呈的公文,在下都看过。”
魏林楚给了个肯定的回答,他虽说没有书写以及修改公文的权力,但为了更多了解目前明朝边军的现状,只要署名的公文都认真看过。
并且由于魏林楚的记忆力超群,公文内容以及副本存放地点,他大多都牢记在脑海之中。
蓟镇乃明朝九边重镇之一,这方面的军事公文属于魏林楚着重关注点,就更是记在心上。
带着狐疑的心态,杨涟从魏林楚手中接过副本,里面还真就记载着兵部下发的军饷数量。只是他仅仅看了一眼最近两个月的数量,脸上就立马浮现出极其凝重的神情,着实是数据有些夸张!
“魏小友,你确定其中军饷数量誊抄没有错误?”
“没错,蓟镇喜峰口参将满桂麾下兵马共三千二百一十七人,每人每月饷银一两五钱,其中马兵饷银三两。”
“兵部最近三月应发饷银两万四千余两,再加上年节加饷,总共应发两万八千余两。不过在兵部账面上实发一万三千五百两,单单一年欠饷就高达七万余两。”
魏林楚没有简单的回答错误或者正确,而是把蓟镇喜峰口的驻军人数以及饷银数量,一字不差的给背诵了出来。
大明朝廷今年对于九边重镇的蓟镇边军,欠饷数额已经接近三分之二,并且这还是兵部账目上的数据,经过将领层层剥削真正能下发到底层士卒手中的军饷,恐怕撑死就是五分之一。
要知道这还是九边重镇,那些南方或者内地压力不大的卫所,估计欠饷情况要更加夸张。不过到了天启朝,大明的卫所制度早就已经名存实亡,早就没有几个兵了。
听完魏林楚的描述,杨涟看了一眼手中的文本,又抬头看了一眼魏林楚这张年轻的脸庞。
“魏小友,请随我来一趟。”
没有过多言语,杨涟立马转身朝着自己值房走去。
随着两人离开司务厅,此时厅内这群被杨涟气势给压制住的吏员才敢开口讲话。
其中一人用着不相信的语气说道:“杨给谏来的时机如此之巧,再加上他好像认识魏林楚的老师,是不是做了个局敲打我等?”
“魏林楚什么档次,也配让杨给谏陪他做局?”
另一名吏员不屑回了句,杨涟已经注定起步部院级高官,魏林楚连个举人都还没有考取,双方之间的差距已经不配去联手做局。
“姜志平,你平常跟魏林楚走的近,刚才他说的军饷数据准确吗?”
“应该大差不差。”
姜志平面色震惊的回了一句,很多兵部文书都是他拿给魏林楚署名,自然知道对方往往会翻开阅览。
只是姜志平没有想到,魏林楚他不是做做样子,相反是真看进去了,并且还牢记其中数据。这下都不知道该说是天赋还是努力,只能说此子注定会出人头地。
伴随着姜志平这句“大差不差”出来,司务厅内部很多人倒吸一口凉气。
说实话他们的接触还没有姜志平多,再加上戴着有色眼镜观看监生历事,把魏林楚很多时候的努力表现给视为虚伪的装模作样。
现在这群吏员明白了,为何这么多年魏林楚能打破惯例,得到前往兵部历事的机会,这小子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另一边魏林楚来到了杨涟的值房,里面布置十分简单,就是一张书桌再加上一个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摆放着诸多典籍以及公文。
“魏小友,你知道我为何把你叫来吗?”
“杨给谏在司务厅不方便商谈蓟镇喜峰口欠饷事件。”
“没错,与聪明人沟通就是轻松。”
杨涟开口称赞了一句,然后从桌上拿出一份公文递给魏林楚。
“这是喜峰口参将满桂的上疏,他们这一支驻军最近三月收到的粮饷仅两千余两,底下将士们都已经揭不开锅到了兵变的边缘。”
“以魏小友的学识,应该知道万历二十三年的蓟州兵变吧。”
听到“蓟州兵变”几个字,魏林楚脸上神情瞬间认真起来,他当然知道这场堪称改变明朝武将人心的事件。
万历二十三年蓟镇三协的南兵由于长期欠饷,导致群情激愤集体向上官以及朝廷讨饷。要知道这一支南兵乃大名鼎鼎的戚家军,并且他们刚从朝鲜战场归来,每个人都是与倭寇血战的勇士。
按理说这么一支战功赫赫的英雄兵马,再怎样朝廷方面也得保障他们的待遇,对得起他们用鲜血跟性命换来的饷银。
结果朝廷方面对于南兵戚家军的讨饷,给出的结论却是“南兵屡噪乃蓟镇痼疾”。
既然是“痼疾”,那么自然得动用手段把这一支不听话的兵马给解决掉,于是乎蓟镇总兵官王保做了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那便是把南兵戚家军骗到演武场诱杀!
整整三千余名为国尽忠,曾在朝鲜战场骁勇善战的将士,就这么死在了曾经袍泽的利刃之下,恐怕他们到死都没有想明白,为何朝廷要这样对待自己。
如果说当年明英宗朱祁镇复位诛杀于谦,凉了保家卫国文官的心,让党争攫取利益成为官场主流。
那么明神宗朱翊钧的这番操作,相当于凉了浴血奋战武将的心,从此大明军事力量开始极速走下坡路,到了万历末年战力全面崩盘被曾经看不起的建奴女真给吊打!
有了“蓟州兵变”的教训,如今蓟镇喜峰口的兵马再度欠饷喧哗,很难不让人警惕重蹈覆辙。
这也就是为什么,杨涟会如此重视紧张的原因,没有人想悲剧再度重演!
“在下知道,既然有过先例,为何喜峰口驻军才收到两千余两?”
“可在兵部文书上面,却实发了一万三千五百两!”
魏林楚感到有些震惊,虽说朝廷欠饷什么的属于常规操作,但这一万三千五百两已经是克扣漂没之后的实发数据。
就算到了地方将领手中再抽成一点,也不至于抽掉一万多两吧,这不是妥妥的要激起兵变?
“这就是本官想要弄明白的问题,为何送达喜峰口驻军手中的饷银才两千多两!”
说完这句话,杨涟直接一巴掌拍在书桌上面。
后世很多人都认为东林党人只会在政务上夸夸其谈,要不就是党争内耗,事实上在天启朝年间,绝对不乏充斥着正义报国理念的东林党人。
杨涟就是其中一个。
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态,杨涟长舒一口气调整了下,然后才开口道:“魏小友,此事绝对要尽快彻查清楚,避免再出现当年蓟州兵变的惨剧。”
“本官看你对公文账目极其熟悉,要不交由你去负责查验如何?”
让我去查账?
听到杨涟的要求,魏林楚有些愣住了。
要知道古往今来查账都属于耗时耗力高风险的事务,弄不好触碰到某些内幕跟利益集团小命难保。自己一个连官身都没有的不入流历事监生,凭什么去查兵部军饷的账。
魏林楚感觉味道有些不对,这查账任务怎么像是口吃力不讨好的黑锅啊!
要不是此时魏忠贤还未出头,魏林楚都怀疑杨涟是不是在借故打压自己这个阉党中人了。
见到魏林楚没有作声,杨涟猜测到对方心中顾虑,于是开口道:“魏小友不用担心,叶元辅那边同样关注此事,并且他对你在杏园文会上的表现非常欣赏,认为是可担重任之人!”
前任内阁首辅兼浙党领袖方从哲致仕之后,东林党盟友叶向高就再入内阁,并且成为新一任的内阁首辅,所以杨涟才会尊称为叶元辅。
现在杨涟把叶向高的名头都给搬了出来,就意味着此事魏林楚已经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既然没得选,那就不能再装聋作哑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这样会拉低自己在杨涟心中的印象分。
魏林楚当即大义凛然的拱手道:“叶元辅跟杨给谏如此看重,晚辈定当竭尽所能,不负众望!”
“好,少年郎就应该有如此担当。”
杨涟当场夸赞一句,魏林楚这种有能力有担当的表现,很对他的胃口。
“本官现在就修书一封,赋予你查阅粮储司账本的权力,我倒想看看是哪个环节出现了巨贪!”
说罢,杨涟就在书桌上写起公文,然后盖上了兵科大印递给魏林楚。
“去吧,此事关乎蓟镇数千将士的生计乃至性命,办好了本官定为你请功。”
“此乃在下份内之事,告退。”
魏林楚接过文书,又强调了一句自己“大公无私”,这才退出杨涟的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