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是绝世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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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古怪的规矩背后一定有古怪的事情

天启十六年秋。

九月十九黄昏,阴。

江南崇林县外,桂树坡,小酒店。

外边是一对主仆,里边是一对夫妻与伙计。

丈夫面色蜡黄,放下肩上的菜担,轻声却怒道:“不是说了金盆洗手,不再做这买卖么?”

那彪悍妇人还未发话,旁边磨刀的伙计便轻声道:

“三哥,这回来的是肥羊,那白袍的少年身上的布料看着便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出来走路的,就连那小仆役也穿着好齐整青布衣……”

面色蜡黄汉子怒道:“既然要洗手从良,那便不要反覆。今日宰一个,明日宰一个。要么你们自再去开家店罢了!”

彪悍妇人手中用劲,宽背斩骨刀劈开牛骨,骨茬四溅,随即手上麻利,将牛肉装入盘中,滴上一小勺不知什么药水,冷哼一声。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上好肥羊不宰,却随你种菜喝西北风?”

彪悍妇人换上笑容,端起一盘好牛肉,自向外走去。

那面色蜡黄汉子要拦,却随即被几名伙计挡住。

那数名伙计赔笑道:“张三哥,兄弟们手上没钱使几日了,家里老父母和妻儿都等米下锅……等嫂子做完这头肥羊,我等自劝嫂子不做这营生了如何?”

张三冀恨铁不成钢,怒骂道:“我前些日子发的月钱,你们又漫使到哪个赌场,花销到哪个婆娘肚皮上了?现下又要做这等营生?”

数名伙计惭愧,却抱住张三冀不放。

店内,那妇人抹上一点点白嫩嫩红彤彤粉儿,自带了一枝花,捧着一个托盘儿。

盘中一盘齐整牛肉,一壶酒又两个杯子。

那妇人若非提刀剁肉凶悍张狂时节,倒也有几分姿色。

妇人笑吟吟,捏一捏那白袍少年的肩,食指拇指在他肩上轻轻一捻,笑道:“客官,您要的酒肉来了。”

“客官怎么称呼,要向何处去,今夜在不在此处歇息?”

白袍少年不着痕迹甩开那妇人的手,嗔怒道:“主人家尊重些。我江逊却是正人君子!”

妇人面色一僵,随即假笑道:“江公子好正经!却不怜惜奴家!”

江逊叹口气。

“阿止,把包裹拿来!”

那青衣少年仆役应声道:“是。”随即递过那鼓鼓囊囊的包袱。

江逊打开包袱,里头却是无数的小石块。

江逊无奈叹息道:

“开黑店也就罢了,却没有眼力见,连包裹里是石头还是银子都分辨不出,失败。”

“开黑店不守规矩,我自带了筷子却依旧将我当做肥羊,失败。”

“就算我二人少年不饮酒,将蒙汗药下在牛肉上,可牛肉上蒙汗药用多了,颜色都发白。你多久没做生意了?这牛肉入口便麻,哪里吃的下?失败。”

“你颜色本就不算上好,又浑身悍气血腥,擦脂抹粉更显古怪,失败!”

“这么多的失败,简直失败中的失败。这个水平,你也出来开什么黑店?”

妇人越听越是心惊,脸上渐渐唯有抹上的劣质胭脂一点点红色。

江逊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是握着一枝筷子,直直点在那妇人咽喉上,迫的那妇人说不出话来。

“你……是……是什么……人?”

……

厨后的蜡黄脸色汉子耳朵一竖,蓦地周身发力,浑身气血霎时爆发,推开那数名伙计,赶到前店。

那数名伙计面面相觑,那平日里气喘体虚,面色蜡黄的张三哥竟是个修行到二品的武夫?!

只是此刻已是来不及询问,便抄起随手的杆棒刀具,随着那张三冀冲出店外。

那妇人软软倒在地上,喉中上两个指印乌青,兀自嗬嗬有声,仔细听去,仿佛还能辨认出说些什么。

“快走……快走……扎手……”

张三冀望着那背过身去的白袍少年,小心翼翼道:“这位兄弟,俺浑家有什么对不住处,都是小人管教不严之过……”

张三冀这番言语极为诚恳,只是他忽地瞟到那青衣仆役时,却不由得惊呼道:

“阿谷?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三冀神色大变,望着那白袍少年,神色难看,低头道:“见过江教……江公子。您是要去别处,还是来寻我来的?”

江逊转过身来,神色依旧平静。

“我此番来江南散心,原是不知道你在这里的。此刻不必叫我教主了,我同你们光明教已是一刀两断,说是不共戴天也不为过。又有什么好叙旧的?”

那青衣仆役却极其诚恳朴实一笑,对着那蜡黄脸汉子笑道:“张大哥,我如今不叫陈谷了,少爷给我起了个新名字,叫做陈止。意思是……止住杀人的心思。”

张三冀忙道:“江教……江公子,当年的事情都过了,那事却不是公子的罪过。我们这般教里的老兄弟,走的走,死的死,却不曾有半分对当年江……公子的不满。”

那妇人倒在地上,听着两人对话,已是安静了下来。

江逊颔首,从筷筒中随手拔出一双筷子,随手夹了一块牛肉送入口中。

对他而言,这点子蒙汗药不过是增添了些酥麻的口感,并没有什么大碍。

江逊点点头,笑问道:“这牛肉是我教你的手艺罢?”

张三冀面色一肃,弯腰道:“正是。”

“好极!好极!你既然记性不错,可还曾记得我当年给你们教里的人定下的规矩?”

张三冀面色一白,咬牙道:“记得。”

“是小人没管教好浑家,小人愿自断一臂谢罪。”

张三冀运气血如刀,右手断然向左肩斩落。众伙计上前硬生生抱住张三冀,阻将下来。

“三哥,何苦如此,这少年不过十多岁的年纪,你是二品武夫,怕他作甚?”

“张三哥,俺来助你!”

地上的妇人目露恳求,望着江逊,双目泫然欲泣。

江逊斟了一杯酒饮下润润喉咙,丝毫不顾眼前的闹剧。

酒足肉饱。

江逊起身道:“张三冀,我还要赶路去给阿止找些好茶饭……没时间同你纠缠……你自裁罢。”

江逊随手一甩,筷尖稳稳扎入地上那妇人咽喉。

张三冀挣脱众伙计,悲道:“江……公子,那数年的教中情分,你都不顾了么?还是你自从那件事情后,便性情大变,从此嗜杀了么?”

江逊叹息一声。

“你浑家在此杀人越货,你不知情么?方才你在厨下,若不是我放倒了你浑家,你会展露气血挣脱出来么?你说要自断一臂,这几个土鸡瓦犬拦的住你么?”

江逊抿唇,随手将手中木筷分成数根小木棍。

“你自裁罢,我留你一个体面,不要再不识好歹了。”

张三冀跪地,抱住那还温热喉头还有些嗬嗬声的妇人,神色悲戚放声大哭。

江逊起身,青衣童仆随着离去。

蜀锦白袍的宽大袍袖一甩,数根细细的木棍插入众伙计与张三冀咽喉。

张三冀右手一挥,那细细的木丝竟是直至穿透气血与手掌掌骨,直直穿出一个血洞到达咽喉。

桂树坡上的客店,此刻寂静无比,店中满是血腥味。

……

……

天色晚了,马车颠簸,陈止数着腰里的钱,将石块抛出车外。

陈止忽地反应过来。

“少爷,咱们方才为什么要去黑店里吃饭来着?”

江逊答道:“咱们钱不多了,去找一家盗匪或黑店……不好!”

江逊默默不语。

陈止小心翼翼,轻声道:“少爷,咱们是不是忘搜钱了……”

江逊幽怨道:“这话你自己知道就好,说出来却不是气我?”

“要不回头去搜一搜?”

“不必了,麻烦的要命,万一遇到乡人路人或者官差……却不是麻烦?”

陈止沉吟片刻,低声道:“要不再寻一家黑店或者盗匪杀杀?”

随即陈止便摇头道:“罢了罢了,少爷有自己的规矩,三天内不灭两家的门,不查到真凭实据不下杀手。”

每一个规矩背后,自然都有他的缘由。江逊叹息一声,郁闷地躺下。

帘外的赶车的老王头忽地高声道:“江少爷,前边便是崇林县城了,城中张灯结彩,似是有什么喜事,只是城门已关了,今夜便在城外休息如何?”

江逊扯下车帘,对着陈止轻轻颔首,陈止钻出车,自与老王头交谈。

……

……

天明。

江南素来繁华,而崇林县由于有盐场的缘故,更是繁华无比。

江逊随意打量着周围,开始感慨前世的繁华。

随意的一座小三线城市,都比这个世界最繁华的县城要热闹些,老气的霓虹灯招牌,小轿车的汽油尾气,满是油烟味的路边小摊……

以前世的眼光看来,除了拥挤远超前世以外,这街上属实没有什么热闹的地方。

前方似被堵住了路,周围的行人驻足观望,各自三三两两交谈起来。

“张家九公子满月,前边张家占了大街搭台唱戏,这条路过不得了。”

“哪个张家,竟是这般霸道?崇林县还有王法么?”

“还有哪个张家?生孩子没屁眼的张家!谁不知道那老不死的抢了城外佃户的女儿做填房,才把孩子生下来就被……唔……”

“慎言!你不想活了?”

人群中一位老汉挤出人群捂住愤愤不平少年的嘴,抱歉向周围的人笑笑,缩回人群中。

忽地,前方一阵拥挤,人群蓦地似被强力一挤,中心顿时混乱起来。

两名青衫汉子乘马驰来,一人挥舞着马鞭,一人手里敲着铜锣高声呐喊。

“滚开!张家三公子出城,你们做什么堵在这里?”

马鞭胡乱抽动,落到人身上便是一道血痕。

老人呻吟,妇人喊骂,幼童哭啼,加上铜锣声汇集在一处,很是混乱。

碗口大的马蹄钉着蹄铁,叮当与青石板碰撞,时不时冒出些火星子。

那两名青衫汉子,面对人群,竟是骄横无比,绝不勒马,看着众人在慌乱中拥挤混乱以此取乐。

一位女童被挤出了母亲的视线,坐在地上啼哭。

持马鞭开路的青衫汉子哈哈大笑,或是未曾看见马前的女童,又或是平日骄纵看见也懒得理会,未曾勒马依旧向前驰去。

碗口大的马蹄一踏之下,怕不是有上千斤的力道,只消马蹄落下,那女童说不得便脑浆迸裂,化作血泥!

人群中有个年轻汉子看见此景,顾不得许多,回头飞身扑去!

可人群拥挤中,不知是谁的袍子或小腿,绊了那年轻汉子一跤,他摔倒在地,眼见得马蹄便要落下,那女童就要殒命。

有些慈善的老者,此刻已是闭目不忍直视。

……

瞬息之间,人仰马翻!

青衫汉子在马上只觉得身下一股巨力,将自己连人带马一齐掀翻。

奔马翻倒在地,眼见得骨断筋折,再难活命。青衫汉子被马压住,不住声哎呦惨叫怒骂。

“娘希匹,什么东西来害你爹?”

另一名持锣呐喊的青衫汉子看的清楚。

那着蜀锦白袍的少年……

只一指!

谁也没看清那少年是如何在人群中瞬间闪现至马前。

看似纤细的白嫩修长食指,在那骏马碗口大的马蹄上,只轻轻一点……连人带马便仰翻在地!

这是何等的力量?

家中那三品巅峰的武夫教头也未必能做到这一手!

青衫汉子谨慎喝问道:“兀那少年,你是谁家的子弟?”

江逊不答,转头俯身抱起那女童,轻抚她的脑袋止住哭声。

青衫汉子不敢发作,平日又骄纵已惯,此刻骑在马上,竟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

不远处的一群青衫汉子簇拥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公子说说笑笑,乘马而来。

当头的那个青衫汉子看见前边依旧堵着,抢先上前喝道:

“老三,做什么还堵在这里?”

“老五,你怎么摔马了?”

地上的汉子哼道:“二哥,那白袍小子邪门,他不知做了什么,把我摔下马来。”

为头的青衫汉子怒气勃发,右手举起马鞭正要抽下,却被身后那书生抓住手腕拦住。

书生将手中的折扇向背后一插,侧过脸骂道:“蠢材!还不退下!”

书生向着江逊微微一揖,温声道:“在下张家张部,行三,崇林县中呼作三公子,在铅山鹅湖书院读书的便是。”

江逊微抬一抬眼皮,点点头算是见礼,

张部也不恼,微微笑道:“手下人粗鲁,冲撞了兄台,还请见谅则个。”

江逊指一指那女童,张部疑惑,那敲锣净街的青衫汉子凑过来耳语一阵,张部露出恍然神色附在青衫汉子耳畔低语。

青衫汉子随手丢下几颗碎银,抛在那妇人面前。张部依旧风度翩翩,在马上浅笑道:

“兄台好本事,我张家素来好才,若是兄台不弃,来我张家做个供奉如何?”

江逊皱眉,沉声道:“道歉。”

张部愕然,却极快微笑起来。

“对不住兄台,只是我要事在身,不便下马,手下这群蠢材冲撞兄台,我回去自会管教。”

江逊不语,转身离去。

被马险些踏杀的是那女童,需要接受道歉的也是那女童。

这面上风度翩翩的公子金玉其外,实则不过是与那些青衫打手一路货色罢了。

若不是他一指掀了奔马,哪有他的这份道歉?还要给这张部什么好脸色?

张部的温煦如春风的笑僵在脸上。

被称作二哥的青衫汉子翻身下马,将马鞭搭在江逊肩头。

“我家公子同你说话,你为何不答?”

江逊不语,袖手回望,目光钉在那张部脸上。

张部胸口座师送给自己的命修预警吊坠无比的烫。

怦!

怦!

仿佛只要那白袍少年动动手指,自己就会死在此处。

葫芦观走火入魔的癫道人,血潭兴风作浪的猪婆龙,南山豢人为食的虎妖……似乎都没有眼前这白袍少年的平淡目光可怖!

秋日天光正好。

张部如坠冰窟,冷汗遍体。

江逊身后那一直被忽视的仆役看着自家少爷,有些无奈低声道:

“少爷,你昨日已是杀过人灭过门了,这张家势大,杀起来必然又要杀他全家……少爷,你自己立的规矩,三天才开戒一次的……”

江逊皱着的眉与眯着的眼张开,自顾自转身离去。

那青衫汉子挥动马鞭方欲喝骂,却被自家公子喝止。

张部面色虚白,大汗淋漓,强撑道:“退下,出城办正事要紧!”

青衫汉子悻悻收手,上马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