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旧雨重逢
晚秋时节,湖水静默,群鸟迁徙。有女子倚门回首,有男人田埂播种,也有童稚高举弹弓……从灶火屋出来的王寅虎端着饭菜走过庭院,推开一扇木门。阳光逾窗半尺,苏媚轻卧棉墩,青丝垂散,露出半张芙蓉玉面。王寅虎习惯浅笑,问道:“好些了吗?”
之前王寅虎一直给她备的都是清汤寡水的东西,后来在苏媚的暗示之下,现在桌上终于不再是几碟清汤小菜,而是汤白肉嫩的炖鸡。但看着这精致的吃食,苏媚却迟迟没有动筷。
“你为什么信我?”许久,苏媚才看向他,忽然问道。
王寅虎盛了一碗鸡汤给她,脸上云淡风轻得像是在讨论鸡汤的咸淡:“能在数日间连杀三十三条人命的,不会下意识去护住一个孩子,我因此怀疑你,也因此相信你。”
此言一出,苏媚听到心口一声姗姗来迟的悸动。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却没想到,翌日喻南松一早便来到了庭院。
偏巧苏媚起了个大早,正准备出门,却猛然感受到那位白衣男子的气息。苏媚谨慎地透过门隙往里一探,果然,只见喻南松素玉的手轻展着一把青色折扇,颀长俊秀的身姿立在树下,风流倜傥,他打量四周景观之时,嘴角带着几分散漫的笑意。
苏媚犹然记得初见时他便如此笑过,末了就是一扇锁喉斩直取她的性命。
苏媚心有余悸,立刻放下了准备拨开门闩的手,恰在这时,王寅虎从对面房中出来。
“喻大哥!”仿佛旧友重逢,王寅虎显出一丝激动与欣喜,喻南松反倒眉目温和,矜平躁释,笑道:“小虎,好久不见。”
“喻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喻南松合上折扇,朝王寅虎而去:“前日你救人匆忙,没留意到我,我可是一直看着你。”
王寅虎剑眉轻蹙,回忆半晌,这才迟疑道:“原来那日的白衣少侠便是喻大哥!”他有些懊恼,“怪我一时大意,竟然没能一眼识出喻大哥!”
他点头,爽朗一笑:“正是。”
喻南松是“神州大侠”喻承宗唯一的儿子。当年喻府被一夜灭门,而他作为喻家唯一的生还者,却不知仇人是谁,只能怀着满腔的血海深仇,来到杭州找神捕盛尊武出面调查,为其讨还公道。
喻家与盛家本是世交,喻南松以为这些年虽鲜有往来,但当年恩义应仍在。喻南松自幼便听人讲他爹和“神眼魔刀”并肩作战时的丰功伟绩,慕名仰仗盛尊武的威名长大,可未曾料到,他千里迢迢赶来,换来的竟是冷眼相待。
当时的盛尊武对这等江湖纷争,亦不过问许久,江湖人重诺,他既然宣布退隐,便决然不会再次卷入这些事中。于是,尽管喻南松跪求他重新出山,可他也全然不作理会。
彼时王寅虎年少,为师父的置之不理而不解,多次帮喻南松说话请求,可他师父一概拒之,甚至一怒之下要将他逐出师门。王寅虎别无他法,却无法撒手不管,便带喻南松去蜀山找李逍遥。
从杭州到蜀山,路途本就遥远,又逢锁妖塔崩塌没多久,天下妖魔猖獗。他们当年刚一出城,就被无数山妖伏击追捕,所幸千叶禅师及时赶到,二人才幸免于难。
是以,喻南松便索性拜了功高盖世的千叶禅师为师,他和王寅虎两人也因此结下生死之交。
他们这场旧友重逢,对于苏媚而言,却是始料未及。
她与喻南松正面交锋过,喻南松知道她是狐妖,而他此行来,必然是来续上那场未分胜负的战斗,证明她狐妖的身份。一旁王寅虎也有些担忧起来:“如果我没有猜错,喻大哥是奉了千叶禅师的命令来捉拿苏媚的?”
喻南松笑着摇头道:“既然你确定真凶另有其人,我此次便是来协助办案的。”
他王寅虎办案,什么时候需要大慈悲明宗的人来协助了?分明是借故盯着苏媚。
也罢,身正不怕影子斜。王寅虎索性搁下茶杯:“关于此桩命案,你们有何头绪?”
“能在王捕快眼皮子底下这般大肆虐杀的,此妖功力绝对不浅。”喻南松望着苏媚那扇紧闭的房门,轻摇折扇,淡然的笑意间,带了几分胜券在握的笃定,“且这世间能接下师父法杖的妖邪,除了孔璘,真不知还有谁能有这个本事。”
此言一出,王寅虎眉头紧锁,苏媚却是醍醐灌顶。
不久前,啸狼在余杭周边作恶,若非孔璘出手相救,啸狼早已生祭天吒。可孔璘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在异魔教养精蓄锐,怎可能只为救啸狼而现身,他来余杭必有其他目的。且如今仔细想来,昨日千叶禅师那一法杖消魂灭道,以她之力根本无法抵挡,可偏在佛光袭来的千钧一发之际,势不可当的力量似乎被瞬间净化,在触及她体肤之时消失殆尽。
是时,四周尽毁,可见这绝非千叶禅师手下留情。
这林林总总,莫非……
异魔教。
天空暗红,大地流火,悬于黑岩焰火之上的,是面目狰狞的凶兽雕像。尊尊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它们托起的是一座赤红而瑰丽恢宏的大殿。苏媚立于殿中,四周火舌喷卷,厉风阵阵,扯得她的裙角猎猎作响,她娇媚纤细堪称完美的身影与这里生得奇形怪状的异魔族人格格不入。
“多谢掌旗使大人救命之恩。”苏媚单膝而跪,颔首道。
灰暗的光影中,看不清孔璘的身躯,唯独浑厚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低沉而又凌厉:“四年前救你一命,如今才想起来谢我?”
九年前,苏媚为报仇雪恨战战兢兢地踏入灯火辉煌的人界城池,上门寻仇,不料,林家堡高手如云,将她打成重伤,她奄奄一息地逃出林家堡,恰孔璘扩建异魔教,她拖着孱弱无力的身体混进异魔教中。
孔璘看中她的媚惑之术,赋她妖力,赐她术法,将她收入麾下,为其办事,但苏媚从未谢过他。因为他们之间,相互利用,各取所需,并未亏欠,也无恩义。
所以今日苏媚谢的显然不是这件事。她礼毕起身:“上次我与千叶禅师交手,可是掌旗使大人出手相救?”
“什么?”听说此事,孔璘神色阴沉,“你被千叶禅师盯上了?”
苏媚也困惑:“难道掌旗使不知?”
孔璘未答,苏媚又问:“天吒感受不到我的妖气,难道不也是大人一手安排?”
话一落地,面前闪过一道黑影,四周光影随之明灭,苏媚抬眸,黑影转瞬即逝,凝聚成男人身形,男人银鳞盔甲、身材魁梧,两鬓已白,面色仍厉,正是异魔教掌旗使孔璘。孔璘炯炯有神的双目紧盯着台阶之下一袭红衣、落落穆穆的苏媚,猜疑之中隐藏着激动:“你是说,王寅虎手中的魔刀感受不到你的妖气?”
“没错。”苏媚终于疑窦丛生。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灵力清澈,才使得天吒对她毫无敌意,但昨日那铺天盖地的佛光之下,任何妖孽都将原形毕露,她竟能来去自如?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份。可天吒的威名赫赫,千叶禅师的高深道法,都绝非徒有虚名……
“我与这个王寅虎交过手,虽无功法内力,但力量惊人。”孔璘打断她的思绪,“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就是寅年正月正日出生,生来就能克制术法的人。”
联想自己媚惑之术对他次次失效,苏媚这才恍然大悟:“生辰特异,天赋异禀。”
“不错。”孔璘沉吟道,“如今他手持一把专斩妖邪的魔刀,日后必将成为心腹大患,应当趁早除之。可他如今的力量已经不可小觑,我正愁如何除去他,不承想,你就是那把刀。”
苏媚心头蓦然一紧:“你要我杀王寅虎?”
孔璘得意一笑,忽然凑近她的耳边,意味深长道:“当然,但是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还要利用他取得五劫辟魔锥,对不对?”
三言两语,看似平平无奇,但所用语态,全是警告。
孔璘目射寒星,盯了她半晌后,纵身一跃,又回到殿上,沉声命令:“顺便,你再把那只画妖给我带回来。”
“巫柔?”苏媚不解,“要她做什么?”
孔璘气定神闲道:“对付李逍遥。”
巫柔的幻魅之术跟苏媚的媚惑之术有所不同。媚惑之术是控制人的意识来操控他人行动,而幻魅之术却是通过操弄人心愿念,使进入画中之人深陷于过去的美好回忆而无法自拔。
对于李逍遥而言,过去,远胜现在。
八年前,李逍遥与女娲后人赵灵儿相爱,并产下一女,两人琴瑟和鸣,传为佳话。但好景不长,南诏国拜月教主,野心勃勃妄图统治大地,消灭白苗族让黑苗族君临天下。为此,他不惜驯养凶猛的水魔兽,导致天色大变,巨浪席卷南诏。
眼看南诏国即将变成一片汪洋大海,身为女娲后人的赵灵儿独担大任,现身救世,与水魔兽同归于尽。
李逍遥接手蜀山仙剑派后,在功法上无人能及,但心底软肋却不堪一击。利用他对赵灵儿的执念将他困在画中,的确不失为一个良策。
回到盛渔村时,薄雾冥冥,天如被墨水浸染,阴沉不已,与喻南松的郁闷脸色不谋而合。
苏媚在街上露出狐狸妖身,不下百人亲眼所见,但王寅虎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坚信自己的判断。喻南松本也因苏媚未在佛光之下显露妖形尚存一丝顾虑,但今日苏媚在他来时便逃之夭夭,他反而深信不疑:“她若不是妖,为何我一来便立刻逃走,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
喻南松质问得有理有据,但王寅虎只是淡定地翻了一页纸:“如果我是她,上个街就被莫名其妙安上凶手之名,被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斩杀一记,见你来了,估计也得躲一躲。”
“你这是在怪我出手伤她?”喻南松颇感无语。
王寅虎提笔做记,并不直面作答。
喻南松自当他是默认,不免气急败坏:“她若真的只是普通女子,怎可能接得住我师父的法杖?”
“她本就不是普通女子。”王寅虎低眉研墨,神态略显漫不经心,“她在山中修行,会法术,懂剑术,有何奇怪的?”
“这……”喻南松张口结舌,一时找不到说辞,但又总觉得这苏媚不简单,“可那么多人亲眼看见她的狐狸身,你为何就单单信她,不信我们?”
“我谁都不信,只信证据。”王寅虎的嗓音无波无澜,“只有彻查到底,才能真相大白。”
话毕,便再不理会喻南松,直到三声敲门声起,王寅虎才将目光从字里行间中抬起来。
推门而进的苏媚,红纱绸缎,迎风而扬,狭长的眉眼在灰暗的天光下妖冶撩人。王寅虎搁下笔,过去迎她,而苏媚看着屋中当即对自己剑拔弩张的喻南松,脸上并没有任何情绪反应,只是将一篮子食材递给王寅虎,道:“昨日误伤喻少侠,今日特意上集市买了菜,赔礼道歉。”
王寅虎接过她手中两篮子重物,对喻南松示意,神态间似乎在解释她并没有做贼心虚而逃。喻南松却合上折扇,并不领情:“你去集市,怕不是去买菜的吧?”
“不买菜,还能做什么?”苏媚知道他怀疑自己,只是假装听不懂他弦外之音。
喻南松抱着扇子,视线紧盯着她,正要说什么,忽然,“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
一个男子破门而入!
男子身材瘦小,躺在地上精疲力竭,仿佛每一声喘息都已经是用尽全力,但面色惶恐苍白,冷汗涔涔,如见了恶鬼一般。
王寅虎扔下手中东西,赶忙过去搀扶男子并询问情况。男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呆滞的双瞳瞪得奇大,哆嗦了半天才哆嗦出一句:“杀人了,妖怪,又、又……杀人了……”
闻言,喻南松一把擒住苏媚,俨然一副人赃并获的架势。
男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肺仿佛要撕裂了般:“我跟大哥……去山上捕猎,刚准备下山,忽然林中卷起一阵黑雾,挡住了我们的视野,我跟大哥被迫走散。等我循着声音找到大哥时,正好看见一个妖怪,忽然出现在大哥背后,大哥……大哥就变成一具、一具干尸……我慌张之下,就跑了出来……”
喻南松将苏媚提到男子跟前,直接问:“那妖怪长什么样子?”
男子看了一眼苏媚,却并无反应,只是认真回忆一番,道:“黑衣,长剑,撑着一把伞,是、是个……男子。”
“这倒新鲜,男妖吃男子?”听他描述的外形不是苏媚,喻南松只得放开苏媚,嘴上却不依不饶。
苏媚理了理被他弄乱的衣袖,有恃无恐:“可能妖也讲究吃什么补什么。”
“……”
王寅虎无暇顾及他们,直接问男子:“案发何地?”
男子赶紧交代:“东山头的小林中!”
东山头的小林离这里不过两里路。三人抵达林中时,林中黑雾弥漫,分明是下午,却已经黑得如同深夜。王寅虎四处勘察妖气,而喻南松一直盯着苏媚,寸步不离。其他事情暂且不论,这件事苏媚行得坦荡,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便随他去了。
“去集市要穿过这小林吧?”喻南松跟在后面,意有所指地问道,“这只妖杀了三十三个人,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偏偏在我怀疑你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出现了?是不是过于巧合?”
苏媚淡然:“你想说什么?”
喻南松抄起手,故作漫不经心:“都知道王寅虎在盛渔村,这妖竟还敢在离盛渔村这么近的地方行凶不说,还特意放走一个人通风报信?”他顿了顿,“妖狐,你是故意想让王寅虎觉得凶手另有其人,以便洗清自己的嫌疑吧。”
喻南松的分析不无道理。
失踪三十三名男子,每一次案发现场都无从取证,为何单单这次彰明昭著?
苏媚察觉不对,正要上前提醒王寅虎,林中却在这时弥漫出更多黑雾,那雾浓如绸纱,遮天蔽日,让人辨不清方向。一直行在前面探路的王寅虎担心与他们分散,立刻撤步退回,与他们二人并肩而行。
“看来是中计了。”王寅虎谨慎道。
苏媚反而讽道:“喻大侠现在可还有话说?”
以喻南松的功力,苏媚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施法而不被察觉。喻南松也知自己多半是冤枉了苏媚,事已至此,只好道:“这是瘴气,待久了会暴毙而亡。”
“交给我。”王寅虎淡定自若,从背后找准方位后忽然腾空,借内力而上,拔出天吒朝天一斩!
瞬间,黑绸般的天色被撕开一道口子!
天光蜂拥而下,黑雾随之驱散,他们看见了那个男妖。
他就立在十丈外的松树下,一身冰蓝色的暗纹长袍,在枯尽的山林中显得孤高又清冷。他的双目如夜色清冽,刀削似的薄唇轻抿,手中抱着一把长剑。剑泛着冷冷的寒光,如他注视着的目光那般冷漠。
苏媚还在端详其真身,王寅虎已欺身而上,那优雅流畅却风驰电掣的致命招式,干净利落如悬河注水的千钧之势。这样的刀法,男妖根本无法招架。被打得无力还手之后,男妖只得十指结印,化出一把六骨天伞,以此抵御王寅虎的攻击。
可王寅虎除了刀法登峰造极,还能破解一切幻术。这天伞于他而言,就像这满林子的瘴气一样,无济于事。
不过三招,魔刀便以破竹之势,刺穿天伞!
几乎只是一个合目的工夫,以天伞死撑的男妖被击落在地。疾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黑雾彻底散去,满地斑驳,光影分明,而树荫下的男妖力量受损,这才显现出了他真实的样子……
泼墨山水画般的袍子逶迤在地,云鬓浸墨,亭亭玉立,低眉之间,般般入画。
苏媚万万没有想到,男妖的真身,竟然是……巫柔?
她认识的巫柔,是大大咧咧开着玩笑,不修边幅的本家朋友;是每天躲在深山之中,安分守己,不敢踏足人世的千年老妖;是孤独已久,求着她去抓男人给她排解寂寞的大龄妖女……可如今,她不仅敢变化成他人模样,在余杭大肆虐杀,甚至还能这样从容不迫,毫不畏惧地与王寅虎对峙,目光冷漠,凶残无情,与苏媚所认识的巫柔判若两人……恍然间,苏媚觉得自己似乎从不认识她。
“三十三个人,是你杀的?”苏媚难以置信。
“不是。”巫柔伏在地上,缓缓摇头。
得到这个答案,苏媚莫名松了一口气,正要向王寅虎为她辩白,可这时,巫柔却看了一眼身侧那具已经干如柴火的男尸,纠正道:“是三十四个。”
苏媚蓦然一怔!
就在王寅虎朝巫柔挥起魔刀的千钧一发之际,苏媚忽然施法阻止。
刀锋在巫柔脖颈一寸处堪堪停下。
王寅虎的目光下意识投向苏媚,巫柔当即施法遁身而逃。喻南松见状,暗道不妙,施法去追,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悻悻而归的喻南松,看着纵她逃生的罪魁祸首苏媚:“这么明显的里应外合,还说这件事与你毫无瓜葛?”
苏媚的确是故意的。
巫柔于她而言还大有用处,她可不能让巫柔就这么平白丧命。但面对他们的质疑,苏媚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说辞,只能低着头,苍白辩解:“此事疑点重重,不能错杀好妖。”
“好妖?”喻南松失笑,“她哪里像个好妖了?”
苏媚结舌。
“苏媚所言不错。”这时,一直沉默的王寅虎却开了口。他收起魔刀,并无谴责之意,而是冷静分析:“此事的确疑点重重,比如,她为何自投罗网?”
“自投罗网?”喻南松不解。
王寅虎点头:“今日这妖道行不高,遁身术却十分了得,你也该见识过了?”
回想适才情形,喻南松并不否认:“疾如闪电,非我能及。”
“这就对了。”王寅虎若有所思,“她明明可以在我们赶来之前,或者在我出手之前逃走,可为何非要等到露出本相之后再逃?而且,她幻化成男子时,手中的长剑,你可看清了?”
喻南松显然没有注意到,拧眉:“剑?”
王寅虎沉声道:“那是失传千年之久的帝王剑。”
二人闻声一凛,倒吸一口凉气,神色骇然。
王寅虎所提的那柄帝王剑是曾经杨国的镇国之宝,是杨国王宫供奉之物,历代君主都将之视若瑰宝,但几百年来,从未出过鞘,只因这剑乃是保护人类的神剑,只斩妖邪而无法杀人。
但后来杨国公却将其赐给护国将军萧玦,这位萧玦有着百战不殆的显赫威名。杨国国定之初,他为扩展版图,挥师南下,吞并数个小国,后一鼓作气欲攻齐国。
腊月初,边关就传来喜讯,道护国将军萧玦用兵神速,连夜筑城,以火攻烧齐国两桥,齐国战败,萧玦凯旋,杨国公大喜,亲自到城门迎接,却发现杨军全军覆没,仅有萧玦一人归来。
也是这日,杨国王宫惨遭血洗,而帝王剑却与萧玦一道销声匿迹。
谁也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回去后,苏媚辗转难眠。
月夜清辉落地,竹舍炉火熠熠,有雪翩然而至,凄烈的火光中,如扑起的灰烬。恍恍惚惚之间,苏媚好像做了很多梦,梦见林中的巫柔,目光幽冷,食人精气,抬头看她时,笑容阴森;梦见齐杨那场大战,弥漫的硝烟氤氲,遍野的尸骸腐烂……
她双目一睁,猛然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置身于洞府之中,纵横交错的树根被编制成精致的帘门,松柏的清香袅绕,临崖而设的巨大天窗外,是一幅壮美的山河图景。她父亲盘着壮硕的蛇尾,端着一杯茶,坐在窗边,悠然惬意,母亲置办饭餐,正往竹筒杯的酒中兑水。
苏媚记得,那水是清晨采来的露水,酒是山中树皮酿制的酒,母亲总说那酒灼心,回回都背着父亲悄悄兑水。
“阿娘……”脱口而出的称谓,竟让她有几分哽咽。
“我的小妖精,这怎么还哭鼻子了?”她阿娘抬头一见苏媚泪眼婆娑的模样,顿时心疼不已。
这应该是梦吧……可为什么如此真实?
苏媚愣了很久,才点了点头,多年酸楚悉堆眼梢,满腔委屈不断发酵,她赖皮地环住她阿娘的腰,将头埋进去,嗫嚅的声音喑哑不已:“做噩梦了,做了好长一个噩梦。”
苏媚也分不清,究竟哪边才是梦。那端是九年的生离死别,这里却一成不变。但跟这久违的相拥比起来,那九年的所经所见,竟如过往云烟,指尖尘沙,恍若不值一提的噩梦一场。苏媚想,哪怕这是梦,她也甘之如饴。
然就在这一刹那,一道皓白清辉闪入眼中。
青天白日,何来清辉?
那分明,是剑光。
苏媚被一股力量掷开数尺,挣扎之间,九年前的记忆蜂拥袭来。她又看见一长身玉立、五官锋利的男人破洞而入,又一次看见她眼里所向披靡的父亲三招就败下阵来,母亲又一次声泪俱下,跪求那人饶其性命,可男人手起刀落,漾开的鲜血,融进满地沉沙。
苏媚木滞地抬头,此刻面前的持刀之人,竟然是……王寅虎。
思绪完全凌乱,大脑一片空白。
苏媚不知道情势为何急转,可看着再次躺在血泊之中的双亲,九年的仇恨和怨念,彻底爆发。她积蓄毕生妖力于掌心,王寅虎可免疫一切术法。于是,苏媚倾尽全部妖力击出的一掌,对于王寅虎而言,简直无关痛痒,只是妖力消散那一瞬,她力道把控不足,直接以“投怀送抱”的姿态扑进了他怀里。
王寅虎高大的身躯猛然僵滞,苏媚却无半分迟疑,旋即掏出匕首,又朝他胸口狠狠刺穿而去!
呆滞的王寅虎出于护身的本能,制止了这剜心一刀。
“是我!”他死死拽住她的手,低沉的声音似乎让她冷静下来,“这是幻境!你看清楚了!”
苏媚一顿:“幻境?”
她这才发现,这洞中物品、窗外景色、地上血迹……正在逐渐褪色,它们形如指尖流沙一样,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不断流逝消散。
王寅虎“嗯”了一声,见她已经冷静下来了,才放开她,随之抛来一物:“拿着!”
苏媚本能接过,一看是天吒刀鞘,登时色变:“给我这个做什么?”
“以免你再入幻境。”王寅虎答完,又将夺过来的匕首完好归还给她。
明白了大概情势,但苏媚还是不解自己明明在皇甫英的书房,怎么会一个打盹的工夫就误入幻境:“我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王寅虎似乎在寻找出口:“白日那妖还记得吗?”
苏媚脱口而出:“巫柔?”
“你果然认识她?”王寅虎没看她,但口吻却很是沉静,似乎早有所料。
“有过几面之缘。”苏媚不免心虚,“我念她心善,所以瞒着你。”
“心善?”王寅虎却哂笑一声,不以为然,“你一心救她,她却以德报怨,置你于死地?”
王寅虎向来温和,极少用词这样沉重。苏媚追问:“何意?”
他站定,余光轻扫周遭,此刻,这个缤纷多彩的世界已经褪成了一片虚无的白色,唯一能看见的,是远处那不知是浓如墨一样的雾,还是轻如雾一样的墨的东西,在远处不断地流淌,如同山水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道:“这里,就是她的画中世界。”
“什么?”王寅虎说得何其云淡风轻,苏媚却倏然色变。
画妖噬人怨念而成,其幻化魅术是由被困人心中怨念而成,中术之人,无一能将其识破。但王寅虎体质特异,再高深的魅术对付他,都是徒劳无功,而苏媚大惑不解的是,巫柔为何反戈一击,要将她囚禁于画中?
“你的天吒这么厉害,能劈开这画吗?”苏媚问。
“劈开?”王寅虎仿佛觉得她暴殄天物,“若我所料不错,这画便是当年未完的《山川社稷图》,尽管是残卷,但却是离后一针一线耗时两年而成,如今再经千年岁月,可是价值连城的文物。”
苏媚噎了噎:“……都这个时候了,你觉得文物比命重要?”
王寅虎笑了一下,不答反道:“我想,我大概知道真凶了。”
“谁啊?”苏媚显得比他还迫切。
王寅虎负手而立,娓娓道来:“三十三名失踪的男子中,有一位是盗墓贼,前段时间被捉捕入狱,我们从他身上搜出一枚千年前的发簪。据这小贼交代,这发簪是东山头的小林中所得,但是整个东山头只有一座被刨的新冢,从一个新冢盗出一支千年前的发簪,怎么听都觉得是狡辩之词,可我们无从查证,便一直将之关押待审。结果昨日,那贼人死在狱中,其死状与今日那人无异。而今日,我又在《杨国秘史》上看见了那枚簪子的图绘,正是萧玦和杨裳笙的定情信物。”
“杨裳笙?”这个名号苏媚却是不曾听说。
王寅虎点了点头,徐徐道:“杨裳笙是杨国公之女,当年与萧玦互生仰慕,被赐予国婚,可不久后,杨裳笙重疾缠身,日日要咯上半碗血。杨国公殚精竭虑,张榜寻遍天下名医,仍束手无策,后一方士寻一偏方,道之可以妖心续命。”
“妖心?”经此一提,苏媚似有些眉目了,“那杨国公将其赐予萧玦,莫不是要他……”
“没错。”接过她话的,是一个利落的女子声音。
二人循声回望,虚白之中,浓稠墨汁如纱飘扬,一笔一画自绘成画,形成一方有画有水的庭院,分花拂柳而来的巫柔,纤细手腕托着一壶茶,忽明忽暗的眸光中,没有一丝悔意。“将军为救心上人,剜割女妖之心。最后,妖毁、人亡、国破。”她微微侧头,“故事很长,想听吗?”
王寅虎直接过去坐下,从容的姿态如同故人叙旧:“既然来了,当然。”
巫柔无声施法,如梦如幻,她利用画中幻境,让他们看清了整个故事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