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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棒赛
这让我唏嘘不已,不知道在我们村里声名响亮的孟扶桑竟然遭受如此下场。我屏着呼吸,继续听他说他的故事。
2000年,冬夜,棒赛,月光明亮,南养河流水潺潺。
在孟扶桑的梦中,眼前的一切都是美好而温暖的,孟扶桑坐在老家门口的那株巨大的榕树下,看着对面那些绵延起伏的山峰。
山的那面是什么?小时候有一次他爬上一座山头,远远望去,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山绵延起伏,山的那头,原来外面还是大山。
山的尽头是什么呢,孟扶桑想。这是大山之中每一个人都会或多或少提出的疑问。
后来,他就被父亲带到县城。那时候,县城对于孟扶桑来说算是很大的一个地方了,在父亲孟勋兴的督促下,他开始在图书里探索这个世界。
孟勋兴是一位有家国情怀的教师。
早些年,他看着自己的家乡被贫困与毒品毒害,就立志当一名除暴安良的警察,但是因为视力问题没能如愿。
孟扶桑在父亲的影响下,了了父亲的心愿。
突然,别在裤腰带上的手机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孟扶桑一看,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电话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喂?”
“爸爸!救我!”电话那头,分明是儿子孟晓东的声音。
“晓东!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孟扶桑惊慌失措。
“埋骨地,我在埋骨地,爸爸,快来救我,他们来了,啊,他们来了!”
嘟嘟嘟……电话断了。
“晓东!晓东!”孟扶桑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挣扎着,仿佛坠入深渊一样。
终于,他满头大汗地醒了过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大声喘着粗气,背脊也在不住地冒汗。
孟扶桑熟练摸索到了白炽灯的拉线开关,昏黄的灯光融化了黑夜的一个角落,孟扶桑点燃一支烟,颤抖的手指夹着那支烟猛地吸了起来。
这个噩梦,确切地说应该是这件事情,已经困扰着他许多年了。
埋骨地,这个地图上查不到的地方,已经成为了萦绕在他脑海的阴影,挥之不去。
埋骨地,这个名字一听就阴森恐怖,绝对是个不祥之地,究竟妻子和儿子遭遇了什么,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孟扶桑不愿意去深入思考。
噩梦之后,睡意全无,异国他乡的冬夜让孟扶桑伤感无比,时间过得无比漫长,鸡叫之后他才勉强闭上眼睛进入短暂的睡眠。
十点多孟扶桑才起来开门,受到昨夜噩梦影响,孟扶桑没睡好,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没有顾客光顾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前的金黄色藤条躺椅上百无聊赖地抽着烟打发日子。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苍翠的树叶上,乍一看暖洋洋的,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想要回家的感觉。
窄窄的南养河对面就是中国畹町,跨过这条河,那就是自己的祖国了。
关于那片自己出生的土地,孟扶桑心中有万千思绪,但他联想到自己的境遇而又无可奈何,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随着时间的流逝,孟扶桑已经陷入这样的困境——当下的状况勉强还算不错地维持着生存,而且这种状态一眼就看得到后半辈子的生活,他对此已经没有过多的想法。
虽然没有抚育子女的责任,但孟扶桑恰恰在子女这一点问题上,萦绕着无穷无尽的痛苦,这种痛苦无法离开,会伴随着他一辈子。
就连复仇的希望也逐渐减弱了,这无疑是可怕的,然而这种无忧无虑的状态又像一张冬日里的温床一样让人舍不得离开。
万分痛苦的时候,孟扶桑就依靠抽烟麻痹自己。
那天下午,孟扶桑和往常一样躺在藤椅上抽烟,就在他抽完一支烟准备点燃第二支的时候,马路对面一个左顾右盼、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年轻人穿着一件胸前印着切·格瓦拉头像的白色T恤,戴着一副黑墨镜,双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嘟着嘴唇吹着口哨,边走边在找着什么。
虽然他极力把自己扮成一个无所事事的小流氓的角色,但还是骗不过孟扶桑的眼睛。
警察,孟扶桑很相信自己的判断。
那年轻人朝孟扶桑的五金店看了几眼,就朝着五金店走来,很快就来到孟扶桑的跟前。年轻人摘下墨镜,露出了透露着刚毅的眼睛,在黝黑而棱角分明的脸上,这眼睛恰如其分,就算那一头的黄头发也没能影响脸上的气质。
年轻人递过一支烟来:“请问你是老孟吗?”
孟扶桑点点头,脸上被太阳晒得粗糙的皮肤已经看起来衰老许多,他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年轻人很兴奋:“我叫徐鹏辉。”
介绍完之后,徐鹏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递给孟扶桑,相片里面是两个戴着手铐的十七八岁模样的年轻人,瘦得厉害,高颧骨浓眉毛大眼睛,个子高大,辨识度很高。
孟扶桑看了一眼,一下就认出来了,那大概在1999年春节过后不久,他见过他们,而且印象非常深刻。他们两个跟着一个中年人在旁边的一家水果店买了一些水果,又到一家小卖铺买了水,孟扶桑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了。
按照习惯,孟扶桑看了一会儿,琢磨着他们应该多半是贩毒被抓住了,和这个年轻人有什么关系呢?但是他已经连自己的仇恨都无法解决,更别提替别人思考问题了。
孟扶桑思绪很快就回到现实中来,冷冷地道:“没有见过。”
徐鹏辉焦急了:“你一定见过,刚刚我看到你的表情,你一定见过他们!老孟,请你一定要帮帮我!我要替他们申冤!”
孟扶桑白了他一眼:“我说没有见过就是没有见过!”
说罢,孟扶桑站起来回到屋子里,不想再理徐鹏辉。
徐鹏辉跟了进去:“老孟,你一定见过他们,帮帮我。我求你了,为了这件事,我已经吃不好睡不好,神经就快崩溃了,帮帮我,行不?”
孟扶桑拿起柜台上一个白色搪瓷口缸泡的一杯已经没有冒气的浓茶:“年轻人,我一个废人了,能帮你什么?”
徐鹏辉以为自己打动孟扶桑了,变得激动起来:“帮我伸张正义,找出这两个年轻毒贩后面的主使者,让那些败类受到惩罚!”
孟扶桑刚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差点都喷了出来:“正义?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有什么正义?”
孟扶桑顿了一下,转过身来凶狠地瞪着徐鹏辉,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挤出来:“这里是金三角,你来这里跟我讲伸张正义?滚,你再来找我,我就打断你的腿!”
有那么一刻,徐鹏辉感觉到孟扶桑就像想吃了自己一样,害怕得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前面面对许多穷凶极恶的歹徒,徐鹏辉都没有这样怕过,此刻他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自己丢尽了脸面,失去了底气:“老孟,你先考虑一下,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别来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孟扶桑的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几个路人停下来看着他们,徐鹏辉灰溜溜地离开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他心里把孟扶桑的家人都问候了一遍。
孟扶桑看着徐鹏辉离开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年少轻狂的自己,脸上浮起冷笑:“正义,正义?”这语气听起来不知道是觉得那年轻人可笑,还是他自己的自嘲。
这些年来,孟扶桑为了寻找埋骨地这个地方所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
走村、窜寨、进货每一次遇到与当地人沟通的机会,他都向当地人打听这样一个地方,警察局更是去过多少次都不知道了,但是他们的调查也没什么结果。
父亲的朋友金友达在当地有着不错的人脉资源,孟扶桑利用这一点也进行过多次打探,但也没有收获。
慢慢地,孟扶桑的信心出现了动摇,偶尔还会向生人打探埋骨地这个地方,但是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
金友达和朋友们都劝他,一切都过去了,日子还得继续,还得向前看。金友达还打算给孟扶桑介绍对象,被孟扶桑拒了。
金友达摇摇头,无可奈何,同时也感到自责,如果不是自己邀请孟扶桑一家来做客,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孟扶桑宽慰过他许多次,但依旧无法抹去老人的自责。
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它能消磨世界上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意志这样主观的东西。孟扶桑甚至也不再抱怨入狱这件事情。这些年,他想通了,这几记耳光是不该出手的,也许自己只是觉得打了几记耳光,没什么影响,但是如果法律不对此作出约束的话,那执法者在审讯时打人这种行为就会变得难以管理,对于人权和执法者队伍的影响是非常之大的。
比起以前凶险万分的缉毒生涯,活在痛苦与复杂之中的孟扶桑生活趋于平淡,徐鹏辉这个年轻人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在孟扶桑表面平静的湖水中激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
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事情能提起孟扶桑的兴趣了。
孟扶桑想把这件事情忘掉,但是怎么也忘不掉,吃饭后他去找了几个朋友打麻将,想忘掉这件事情,但是也没做到,反而因心不在焉而输了几百块钱。
从徐鹏辉这个年轻气盛像极了当年自己的警察联想到相片中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到底产生了什么关系?这个年轻人到底要替谁申冤?
就像一本好书看了一个开头,就想要看结局一样搅动着孟扶桑的心。
绝对与毒品有关,这是孟扶桑肯定的,但是每一桩毒品案件之后,又有不同的故事,是什么原因让这两个娃娃走上毒品犯罪之路呢?
回到住处之后,孟扶桑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也想知道后面的故事,也许自己确实还能为这个年轻的警察做点什么事情。
想到这儿,孟扶桑摇摇头:“我什么都为他做不了,有人为我做什么了吗?”
他拉开床边墙上的一块帘子,帘子后面是一个内嵌入墙壁的书架,上面摆着许多书,多半是孟勋兴留下来的,没事的时候,他就翻书来打发时间。
这天晚上,孟扶桑看的是看了四分之一左右的一本书页泛黄的《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