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歌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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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艰难

梁都洛阳,皇宫掖廷。

刘栖桐正在搓洗着衣服,一边止不住地咳嗽。

掖廷的青砖墙垣终年沁着阴湿之气,青灰色的砖缝间爬满暗绿色苔藓。

刘义梧跪坐在苇席之上,数着对面墙垣第七列第三块砖上新绽的霉斑,那团墨色霉迹形似被利箭贯穿的雁首。远处传来铜壶滴漏的声响,混着姐姐压抑的咳嗽声,在十丈见方的囚室里织成细密的网。

魏尽忠的皂靴碾过满地碎瓷时,少年正用指尖蘸水在案上写“栖“和“长安”两个字。

刘义梧的指甲陷进掌心旧疤,那是看见父亲的头颅时他咬出来的。

但是魏尽忠没有看一眼,而是转身离去,见那个不速之客。

“你裴仲宣倒是舍得下本钱。“魏公公将金丝楠木匣推过案几,蟒纹织金袖口扫落几片干涸的药渣。匣中夜明珠映得他面白无须的脸泛着青灰,倒似刚从墓穴里爬出的玉俑。

“三百匹蜀锦换两个罪臣之后,你说这买卖值当么?不过你和他只不过是数十年前有旧罢了,人都死了,还关心后人?岂不是惺惺作态?“

隔壁突然传来杯盏碎裂声。裴川的虎头吞口剑柄在廊下晃着寒光。

“魏公公无需多言,放人就是了,你得了钱,我也不会再去参你军中受贿一事,你我相安无事。”

“裴将军都这样说了,那我要是拒绝岂不是太不识相了?既然如此,裴将军请回吧,过几日我会送到你府上的。”

“那裴某告辞了。”

结束会谈后,魏尽忠回到刘义梧的小屋里,看着少年憔悴但仍旧俊俏的面容。

“栖桐姑娘的咳疾愈发重了。“

魏尽忠忽然抚上少年肩头,宫缎料子冷得像蛇皮,“昨儿尚药局说缺了川贝...“他指尖划过刘义梧颈侧,在喉结处重重一按,“听说陛下最近好南风。“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纸窗时,刘义梧摸到了阿姐枕下的银簪。

月光透过窗棂割裂少女面容,她腕间的淤青比昨日又深了些。裴川白日里塞来的药包还在墙角,裹药的黄麻纸渗着可疑的油渍。

“阿姊,张嘴。“

刘义梧将最后半块茯苓饼掰成两半,碎屑落在褪色的石榴裙上,裙子的主人面色惨白。她鬓边白发刺得少年眼眶生疼,明明不久才将及笄,前些日子还是满头青丝。

魏尽忠的突然造访惊起夜鸦。他身后跟着两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捧着的鎏金盘里盛着月白绸衫。

“王司徒府上的小少爷缺个女奴。“蟒纹袖口扫过案上药碗,汤药在青瓷盏里泛起涟漪,“令姊的病,去王府上估计是能治好的...“

刘义梧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他听见自己骨骼和砖头石头相撞的闷声。他看见阿姐的绣鞋尖在帘后发抖。

看着跪在地上不住发抖的刘义梧,魏尽忠笑了笑。

“小郎君,你随我来”魏尽忠唤了句

刘义梧脚步沉重地跟着,来到一间房子里。

进到昏暗的屋子里。

魏尽忠回过头,用阴冷的面容看着他

魏尽忠的指甲划过他下颌:“多俊的皮相,可比你爹强。你若是去侍奉天子,那我就送你阿姊出去,脱离苦海。“

刘义梧听后脸色惨白,一时间心乱如麻,可是想到阿姊的病。

想起阿姊当初在湖边和长安和谈话的场景,那时阿姊的脸上羞红的脸,那是少女的活泼和情窦初开的美好画卷,那时阿姊多快乐啊。

现在的阿姊惨白的肌肤和憔悴的面容,还有整日恍惚的神情,多么残酷的对比啊。

刘义梧又想起刘长安常和他说的话

“义梧啊,你再勇敢一点,你可以的,以后长大了就要你来保护你阿姊了。”

刘义梧心里慢慢变得平静了

“长安哥,阿姊,以往都是你们照顾我,现在换我了。

阿姊,我定不会让你有事的,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爹爹,我会保护阿姊的。”

刘义梧心里想着

接着颤抖着嘴唇,颤颤巍巍地开口道:

“公...公公,我去,只要你答应放过我阿姊。”

魏尽忠笑着咧开了嘴,露出森白的牙齿,是那样渗人。

次日卯时三刻,尚寝局送来熏了龙涎香的衣裳。刘义梧盯着铜镜里的绯色领缘,忽然抓起剪子绞断腰间玉带。

镜面映出阿姊惨白的脸,她手里药碗摔得粉碎。

“义梧,你不能去!”刘栖桐哭喊着,抱住自己的弟弟。

刘义梧只是沉默不语。

“陛下最是怜香惜玉。“魏尽忠的声音从梁上悬着的鎏金鸟笼里飘出来,笼中画眉的爪子缠着银链。

“你伺候好了,我也就能入了陛下的眼,你好我也好,这样一来过几日,我就送你阿姊去裴府,到时便可脱离苦海。“

刘栖桐的指甲掐进弟弟手腕:“我们逃...“话音未落,掖庭令的杖声已在门外炸响。

刘义梧突然抓住她肩膀,十指深深陷进骨肉:“阿姊要喝上今春的新茶。“他笑起来像极了赴死前的父亲,“要穿那件绣梅花鹅黄襦裙,长安哥说那件最好看了。“

侍女开门时,刘义梧正跪在天子王弘的犀皮榻前。金兽香炉吐出团团青雾,熏得他眼前发花。

王弘的玉带钩刮破他耳后,血珠滴在月白绸衫上宛如红梅。远处传来宵禁鼓声,他数着更漏,心里默默念着“爹、娘,阿姊,长安”

直到东方既白。

次日清晨,刘栖桐被塞进裴府的青幔小轿。她攥着弟弟的半截发带,看着魏尽忠递来的放良文书墨迹未干。

知晓事情后的裴川怒不可遏

裴川的剑柄砸在掖廷宫墙上火星四溅:“某即刻面圣数你罪状...“

“将军慎言。“魏尽忠抚今日新得的翡翠扳指,“今早陛下还夸小人会选人。”

他忽然压低声音,“说刘小公子腰窝那颗红痣,画起来倒是别有风味。”

裴川面色铁青,双拳攥紧,青筋暴起,恩人没救下,恩人之子变为面首,还有什么比这更耻辱?

可是,可是那是天子。

裴川一下子泄了气,松开拳头,转身落寞地走了。

“义梧!”

刘栖桐的惨叫惊飞檐下铁马。她发疯般撕扯轿帘,珊瑚簪子划破脖颈也浑然不觉。

裴川的亲兵死死按住轿杆,老将军的护心镜似乎映出少年蹒跚的身影——刘义梧扶着朱漆宫柱,月白下裳渗着暗红,嘴角却噙着笑。

暮雨打湿洛阳城的朱雀大街时,裴府后宅传来瓷器碎裂声。刘栖桐将药碗砸向铜镜,碎瓷里映出无数个流泪的自己。

裴川立在廊下,看着雨中飘摇的府灯,别过头:

“是某无能“

“这不是将军的错,将军能来救我已经是几世难报的大恩了。我只怪我自己,怪我命不好。”

少女泪水不止,青丝簌簌落地。雨幕深处传来宫阙的晨钟,惊散一树栖鸦。

夜晚深处,只传来悠悠悲鸣

“长安,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