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向死去的人哀悼,向活着的人庆祝
九月末尾的一天,秋意浓厚。连绵不断的阴云冷雨从月中下到了月末。马路边梧桐叶被打落了一地。积水潭一个接着一个。公园里的台阶变成小型瀑布。环卫工低头用落叶耙坚持不懈的清扫。整个世界像是被宣判永远沉浸在湿漉漉的氛围中。衣服像是怎么也晒不干。身边人怨声载道。抱怨阴雨天气,顺道抱怨不如意的处境。或者先抱怨不如意的处境,再抱怨阴雨天气。
我倒十分惬意。心想要是能一直下下去就好了。下到政府下令大规模修建蓄水池,增添排水管道;下到马路淹没,死人的墓地也泡在水里。
这时间,玥的哥哥打来电话,邀请到附近的小酒馆小酌一杯。
“不止为喝酒,主要想找你聊点什么。办公室什么的氛围都不合适。要不去你那儿?”玥的哥哥试探道。
“不不不,还是酒馆好了。家里现在恕不接客。”我马上回绝。
于是,我们在附近的小酒馆相聚。
不多大的小酒馆。刚好坐十几个人,来此的也非都爱酒之辈。半是来消遣自己无聊的人生。酒馆狭长得一小溜,中间逼仄的摆一张台球案。球杆跟案子都遍布油腻。有几位常客总在这儿打球。玥的哥哥在里面的小酒桌坐着。待我赶到时,正翘着二郎腿跟人打电话。
看到我后,对方立马招手致意。我将雨伞上的水抖净,挂在门旁架子上。向酒保点头。
“一杯白兰地加冰,谢谢。”
“大早上喝这个,不怕醉过去?”他挂掉电话。
“没关系,大不了回去睡一觉。反正也没什么事做。”
对方身穿质感很好的黑色夹克,里面是一尘不染的白衬衫,下面一条熨烫平整的休闲西裤。头发跟胡须精心打理过。甚至指甲也像几分钟前刚剪的。眼神凝聚有力,下颏线坚毅。此外,身体的动作也恰当适宜,总是沉稳镇定。总的来说,照旧那股一丝不苟且自命不凡的风格。只是眼角稍显沧桑,两鬓也见白。
反观我则随性的多。外套是一件穿了四五年的薄驼绒大衣,里面是三天未洗的短T恤,休闲短裤上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沾上饭菜的油污。我才是适合小酒馆的流俗穿着。
这时酒保端来酒。
我们举杯相碰。
“为九月连绵的雨!”对方说道。
“为即将满出来的蓄水池!”我说。
“再下下去,恐怕离世界末日不远。”他撇嘴。
“是啊,但在那之前,时间还多的是。”
对方喝的是微醺的人爱喝的起泡酒。里面应该兑了雪碧跟蜂蜜,细长的香槟杯里飘着冰块跟柠檬片。
“最近股票情形如何?”我先抛出一个话题。
他轻轻摇头。眼神半是空寂的望向桌面,许久之后才回道:
“跟那个断绝来往了。上个月,将名下股票全部售出,公司股份也都低价转让给朋友。说是全部,其实也没多少,但全部交出去省心。目前又做回了老本行。”
“短视频工作室?”
他微微点头。
“医药公司那边也邀请我回归,拒绝了。眼下什么也不想做,提不起兴趣。再说父母那边也耗费精力。他们需要人陪。”他说道。
我点点头。
对方徐徐转着杯子。脸上不悲不喜,只有无可排解般的疲倦。我觉得稀奇,他好像确实没了劲头。明明之前还“怂恿”我加入,并条明缕析,痛陈利害。现在却决定彻底从中抽身出来。想必有什么刺激到他,玥的事恐怕是一方面。
“最近身体还好?”他开口,“看着比之前瘦了些。”
“老样子。”我点头,“身上时不时有部位不舒服,但大体没什么问题。体重是下降了一些,但还在正常范围。”
“哪里不舒服?”
“肩膀和腰吧,应该是因为久坐。工作的原因,没办法。偶尔起身时觉得喘不上气。”
他举杯饮一口起泡酒,关切道:“如有必要,还是去医院看看。不要小看这些,都是身体发出的宝贵信号。如果视而不见,日积月累下来,也是要命的。”
我点点头。略微用心感受他所说的信号。因为久坐跟缺乏运动,肩膀总是酸的不行,腰也僵成一个硬块。公司里得腰间盘突出的同事不在少数。我倾听这两个部位的感受,得到反馈,万幸还未到那步田地。不过若继续这个工作,恐怕也是迟早的事。
“我那里有技术很好的医生朋友,如有需要,招呼一声即可。方便得很。”他放下酒杯,“当然,所谓朋友最终也会因为跟那个圈子划清界限而丢失。但这之前可以擅加利用。”
“谢谢。”
“不用那么客气。”
他眼睛定定的望向一侧的窗外。深沉的视线穿过拥挤的台球案,久未清理的玻璃,然后附着在几不可见的雨丝上。雨自然还在下,持续不休。
他想说什么,但好像还没考虑好。
小酒馆里客人不多,且都是男性。眼下是早晨九点钟,连绵的阴雨让人觉得刚从湿被窝中醒来。大家边喝着酒边等待身体苏醒。酒保百无聊赖的玩着手机。吧台旁的音响循环播放着流行乐。李世文的《少女》,非常温柔的一首歌。遗憾与酒馆的气氛不太搭。
“有个消息,房价近来可能会下跌。”玥的哥哥突然开口。
“什么?”我没回过神。
对方看我一眼,依旧平静无波:“房价下跌,全国性的。房地产商朋友传来的消息。具体时间不知道,但马上就要发生。也许只差某个契机。”
我点点头。
“知道你对这类消息不怎么感兴趣,也不会想掏空自己买什么房子。仅仅想将其作为有价值的消息传递给你。”
我再次点头。
“房价下跌的传言网络上一直都有,且被各个专家翻来覆去分析,但那都不到时候。房价反而越来越高。”对方继续转着香槟杯,“眼下确实到临界点了。不可能不折不休的涨下去!房产泡沫越吹越大,房屋资源饱和,人口出生率下降。经济状况貌似也越来越差,老百姓手里的钱被榨得见底。所以房价不可能再上涨。当然,地段好的地方还是供不应求。但整体氛围是下降。”
说罢,对方叹息一声。松了松夹克的衣领。我默不作声,听他继续说。
“不要单单以为是房子的事。房地产一行不景气,连带着影响着一大片。到时候说不定你们公司也会裁员。”
“不至于吧?”
“不信就试试看。你们是做软件的吧?做得什么类型?”
“物流。”
“物流业肯定是首当其冲的一批。目前有资格使用软件流程化的企业,基本是有政府背景的国企。但如今政府靠卖地生财的路几乎断绝,那么扶持发展物流势必也得偃旗息鼓。”
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我对时局始终如一的保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一直认为那是肉食者谋之。况且,对自己少有把握的东西时基本不发表观点。不过玥的哥哥这些年“混迹社会”,想必十分中意这样的技能。干脆说,他本就是借此谋生。因此,每当他向我倾吐这些看法时,我都默不作声,少有置喙。
“有件事非常迷惑,想问问你的建议。”
“请说。”
“说来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就是往后做什么,想知道你的看法。”
“做什么?”我久久的注视对方,“你是指做什么工作,还是待会儿干什么?”
对方摇摇头,“工作,甚至比那还深远的。”
“不是正做着短视频工作室?”
“啊,那个是半死不活的干着。只能算是低电量运行模式。一旦有中意的,马上撒手。”
我盯视着酒杯,快要见底的白兰地,想从中寻出合适词句。为什么问我呢?我觉得疑惑。
“想必重操旧业不在选择内吧?”
他下颏坚定的摇晃。
我短暂沉吟。先招呼酒保添了酒。
两人再次碰杯。
“为下落的房价。”
“为下落的房价。”
“不过给出建议前,有一点不明。”我放下酒杯。白兰地像一小团火顺着喉咙流下。
“请说。”
“为什么问我呢?我好像不是擅长出谋划策的人。”
对方低下眼浅笑。
“可是觉得有压力?”
“有点。”
对方略微沉吟,然后摆摆手:“没必要有压力。并非请你给我的人生划下路线。我的人生当然由我做主,即便是父母也不能插手。这是再明了不过的道理。我的意思是,从你的角度,提出几点可能性。”
“可能性?”
“对,就是说在我看来是阴影,而你那儿亮堂堂,洞若观火的地方。”
有那种地方吗,我思索。就阴影和亮堂堂进行考虑。
“股票怎么不做了?”
“没信心做下去。”
“没信心?不是一直做得挺好的。”
“做的不坏,靠这个赚了不少钱。但就是突然没信心了,强烈的信念感突然消散一空。”
对方从黑色夹克的口袋里取出精装细烟,用打火机点燃。颇具故事意味的烟味萦绕四周。酒保向这儿瞥了一眼,没说什么。他递给我一根,我接过一起吸。
“大约两个月前的某一天吧。具体哪一天忘记了,反正是跟你借钱之后。那几天风和日丽,不说下雨,天上连一丝阴云都没有。我留守在香港中西区证券交易所旁的酒店,朋友动身去投资的那家公司的秘书室里打探消息。他是交易所里认识的投资伙伴。四十上下,已婚,有个上小学的女儿。学习听说名列前茅。他这人老成持重,经验丰富。我们一起参谋,一道投资,挣了不少钱。我关键的几场胜利都有他的帮助。我们几乎绑定在一起。”
我点点头。
“那几天正是筹备公司上市的腰眼。一旦成功,手里的原始股将几十倍的翻。可并不容易!”他摊开手掌,抓了抓空气,“上市条件十分苛刻。首先股本总额必须超过四个亿,其次是近三年的净利润要超过三千万。就这两点,对一家连生存都岌岌可危的传统公司根本就难如登天。”
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为此我俩几乎将所有积蓄投了进去。”
“放手一搏。”我说。
他用力点头,“几乎将底裤都压上去了。”随即将杯底的白兰地一饮而尽。酒保又过来添了酒。
待酒保走后,他继续道:“说实话,这是相当大胆的举动。一场豪赌。一旦失败,血本无归。而我们敢这么做,是因为窥见了这家企业崛起的契机。”
“契机?”
“对。乾润能源公司原先是地地道道的国企。有国家资金支持,政策通行便利,十几年前便涉足了煤炭、电力、水利、风力等领域。正儿八经风光了一阵。但是像这种企业的弊端你也清楚,吃国家和市场红利,进取心不强。而且竞争赛道窄,公司框架老化,容易泥足不前。所以这才有了经营不善,濒临倒闭的状况。
去年,政府向公司提出了两个执行规划供选择。一个是打破重建,另起炉灶;二是给予支持,上市竞争。
我们正是看中了第二点。有知晓内情的人透露消息,政府偏向于上市。
”
“那么将钱全部投进去买股票,坐等公司上市不就行了?”我说。
他摇摇头:“哪有那么简单!若如此,岂不是人人都能进去分一杯羹。首先,我们必须确定情报的准确性。这也是朋友一直待在公司的原因。其次,即便是政府支持,上市亦有不小困难。公司自身必须短时间内做出改变,并且做出一定成绩。政府才会下决心帮助其上市。否则,岸上看船翻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你们怎么做?”
“能做的只有两点。一是不断打听消息;二是探听股市的动向,精准的将钱投进去。为此两人各自做着最大的努力。朋友在公司想尽办法的探听消息,不管是交朋友还是花钱搭关系,总之是将自己变成海绵那样尽可能吸收信息。而我则整日守在交易所里。眼睛死盯着电脑屏幕里的数字。”
我微颔首,然后问:“最终结果怎么样呢?”
“公司成功上市。但朋友在第二天自杀了。”对方轻轻唏嘘。
“自杀?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吸掉最后一口香烟,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在烟灰缸里撵断烟蒂。
“我们判断失误了。”玥的哥哥言简意赅道。
“公司不是成功上市了?”
玥的哥哥点头:“成功上市。而且股票马上翻了三十倍!”
“那怎么说是判断失误?”我疑惑不解。
对方叹一口气,“说来话长。起因是朋友自市长秘书那里探得消息,政府不再支持公司上市。功败垂成。朋友在上市前三天得到的消息。除了秘书本人亲口所言,还有不少政府内部的会议纪要跟录音。不要觉得吃惊。”他摆摆手,“像这种消息想弄自然都弄得到。此外,朋友连门卫、保洁都有过接触,只为探听出有用的信息。为了翻几十倍的利润嘛,再怎么辛苦也不为过。但问题是,这行并不是靠辛苦就能成的。拿到手的消息要经过分析判断。
所以,朋友得到消息后便立马打来电话。打算及时抽身。将前期一点一点投入的钱全部收回,股票也卖掉。”
“所以你们立马把所有股票全卖了?”
“我不同意这么做。我俩对此有争议。”
“争议的点是?”
“我始终认为企业会上市成功,政府不会放弃不管。”他看着掌心,“当然,从摆在面前的信息看卖掉是对的。但问题是我们这行人看重信息,但不把信息看成一切。信息也有可能是假的。可能是别人故意放出的烟雾弹。在辨不清真假的时候,我们更相信直觉。”
“直觉?可是你不是说,直觉依赖于信息,所以才千方百计的收集。”
“对!但有依赖于信息的直觉,也有不依赖信息的直觉。后者必须到了紧要关头,从冥冥之中获取灵感。”
“结果你遵从了不依赖信息的直觉。”
他点点头:“但朋友并不这么看,他偏于理性,更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数据。况且,我内心的信念再怎么强烈也无法传递给他。最终我们探讨了一个晚上。凌晨五点钟,我被朋友说服,抛售手里的所有股票。结果第二天,公司上市。再过一天,朋友在附近的酒店自杀。”
他低下头,缓一口气。黑色夹克下的身躯微微颤抖。
“跟我妹妹的死法一样,用酒店的两条浴巾连接起来,身体吊在横梁上。下午到房间打扫的保洁发现的尸体。发现时人已死去多时。据说皮肤白得有点像发霉的白色石膏像。
我连夜乘机赶回,参加葬礼。做善后事宜。并且作为他的最后联系人被警方问讯。我将能说的部分如实相告,并不情愿的做出自己的推断——因投资失败,而决定放弃生命(倒像是港剧的老套路)。
周围人想必都匪夷所思。又不是将钱投进去然后血本无归那种失败,只是错过赚钱的机会,怎么会因此放弃生命呢?
我开始亦不理解。但除此外找不到别的理由。朋友洁身自好,没有欠款赌债。开一辆19年款的灰色大众辉昂,周末常带着妻子女儿去附近山上游玩。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这种失败而自杀呢?
但回过头想想,我多少有些理解了。说是理解,不如说我也多少怀有那种因素。朋友四十多了,大概二十几岁便接触玩股票。在这一领域坚持二十年时间,并且玩得这么大胆刺激,身体里没有一个硬核般的东西是坚持不住的。
换句话说,以不考虑得失的平常心是无法坚持这么久的。而坚持这么久,必然有着异乎常人的追求。正是靠此,他才能不辞辛苦的去打探消息。
也正因此,在判断失误后,才会陷在其中无法自拔,只得草草了结性命。
参加完葬礼,我失魂落魄的搭上返程飞机,回到交易所旁寂寥的小旅馆里。其实回来已再无意义。但那时考虑不到那些。”
“从那时起决定不再炒股的?”
他轻轻点头:“有那方面的原因。回来后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有时一直盯着墙壁发呆,脑袋里回放葬礼上朋友妻女痛哭流涕的场景。生命的陨灭实在给人冲击,特别是身边的人。”
我沉默着点头。
“……事情过去了两个月,这才稍稍觉得能跟你提起。”他尝试着开口,低沉的声音稳稳落地,“大概是朋友自杀后的两个礼拜,你打来电话通知玥的死讯,是这样的吧?”
我木然点头。
“今天来不是故意揭伤疤的,不过觉得这件事必须说点什么以作了结,像葬礼上的家属答礼那样,可以吗?”
“可以,请说吧。”
“说实话,与对朋友自杀的始料未及不同,我们对玥的死有一定预料。”玥的哥哥拿起一支烟夹在手上没有点燃,“你懂吧?那孩子有那个倾向。倒不是说一定要自杀。只是不阳光,生活缺乏积极性,总好像无欲无求。”
我点头。
“并非说这样的人生不好。每人的人生各形各色,都承载其必要性前进。只是她那种人生容易中断。对这一点,我们家里人都心照不宣。所以尽量不要求妹妹做什么,不给她压力,她想做什么也不干涉,由她去做。”
这也是玥的哥哥尽管讨厌所谓训练营,也任由自己妹妹去那里的原因。
我端起酒杯喝一小口白兰地。刚才火辣辣的,现在竟感觉不出味道。
“而且她自小体弱多病,这你知道吧?像免疫力低似的,总得一些不寻常不好治的病。生病住院是常事,光ICU就进去过两次。得肺炎就咳出血,得肠炎就瘦得皮包骨。至今还有阴雨天喘不上气的病。好像中了先天诅咒。不过上天为何诅咒玥呢?作为跟她相同血脉的哥哥,为何不能把诅咒加到我身上呢?这是我小时候情真意切的想法。哪怕现在也觉得,即便把我跟太平间已经冷冰冰的玥的尸体对调也十分愿意。”
看对方的脸好像真的愿意这么做。
他接着道:“不过,遇到你后玥的状况好转了。不管是因为两个人步入幸福生活,还是诅咒被吓跑的关系,玥终于像个正常人生活。
首先是严重到住进ICU的情况再未发生;尽管还是会生病住院,但频率大大降低。此外,精神跟身体状态都日渐变好。身上开始有一些正常人的脂肪。皮肤红润,眼睛有神,孕育出一般人的欲望诉求。
这其中有你的功劳。我们都对此感激。”
他放下烟,使劲搓了搓手掌。
“只是玥最终还是死了。令人叹息,她没有逃脱可恶的命运。医院那边的说法是因压力过大导致的自杀。我跟父母都认同下来。只能如此。”说到这儿,他突然真挚的望着我,“不过,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我们必须都振作起来。”
我望向对方,想说什么但说不出口,最终只能点点头。
随后他大概讲了些别的事。我听得懵懵懂懂,心不在焉。
2024年7月16日的凌晨两点,玥用两套坚韧的长裙绑成绳子在长马岛培训中心宿舍的厕所里了解生命。想必她头脑清醒,心存理智。因为用手机设置了两个小时后的消息发送。应该是不想让自己一直被吊到天明。
对方陈列在太平间的遗体我去看了。与那天梦境隐喻中看到的玥一模一样。惨白的脸,瘦削的身体,齐耳的干枯短发,即便闭上眼也能感受到的木然神情。
虽然官方说法是因为压力大而导致的自杀,但那太含糊其辞了。具体是什么压力呢?而促使这些压力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自始至终外人都不知道猫头鹰的事,也不了解长跟短的存在。我亦从未对玥的哥哥提起过。因为那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需要亲身经历,才能有互相沟通的桥梁。否则多说无益。
至于玥究竟是自杀还是被人杀害,又或者与我梦境中被长跟短带走实行的手术有关,我都不得而知。像他所说的,现实发生的事,我们只有都接受下来。虽然猫头鹰在那之后说还有回环的余地,但究竟是否能行还得试过才知。
“那天他们为何给你打去电话?”玥的哥哥问我,语声多少明朗。他们自然指的是长马岛培训机构的人员。
“玥给他们发去的信息里留了我的电话。”我说。
对方确认似的点点头。
“那之前可跟她有过联系?”
我摇摇头。梦境隐喻里倒是见了玥,还说了话,企图带她逃离。但那不是能坦白的内容。
“玥未跟我联系,跟父母也是。”对方以为然似的点点头,“虽然那地方与世隔绝,但她本身也不是个乐意交流的人。这么说或许不好,因为自小生病的关系,她成了与众不同的人。尽管跟我们之间不存在情感障碍,也总好似有一层薄膜。”
随后两人陷入轻微的沉默,玥的哥哥几次张嘴,又作罢。不过最终还是开了口。这时间酒保再次来添酒。我们不约而同的拒绝,改换冰爽酸甜的柠檬。外界雨势突然变大。雨借风势狠狠砸在地上。酒馆的玻璃窗也漱漱作响。路上行人开始热锅上的蚂蚁般奔跑起来。我想象路上淋成落汤鸡的人们。
他将一直没点的香烟点燃,吸了一口道:“最近没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不同寻常?”
“对。”
“怎么个不寻常?”
“以前没发生过的,或者违背常理的。”
我看着对方。
反常的事自然有,猫头鹰算一个,长跟短也算。甚至把梦境当做隐喻想做什么的我应该也算。但这都不能说。
“没有。”我说,“你那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他的脸纠结一下。
“要说不寻常或许有些牵强……最近一直做梦来着。”
“做梦?”我注意力被吸引,“什么样的梦?”
“梦的内容倒简单,就是在一个房子里来回的转。里面漆黑一片,空空荡荡,但房间很多,一不小心就会迷路。”
“其他的呢?”
对方略歪下头:“梦里在找什么东西。具体找什么不清楚,像蚂蚁探路那样不停地走,不停地看。”
“没遇到猫头鹰什么的?”
“没有。里面什么都没有,家具、门窗、灯,通通不见,只有光秃秃的墙。”
“那么说是毛坯房了?”
玥的哥哥思考一会儿,点点头:“应该是,毛坯房意味着什么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刚好想到罢了。”我实际想的是上回梦里的烂尾楼,也是毛坯状态,“请接着说。”
“没有了。”玥的哥哥摊开手掌,“就这些。每天晚上做这个梦,持续了一个星期。”
“做了一个星期的梦,梦里只是走呀走的?”
“对,同一场景。哦对!最后一天的梦里我发现了一个有门的房间,不过挂了锁,打不开。里面似乎囚禁着一个人。”
“囚禁着一个人?”
“玥。我觉得囚禁的是玥。”
我看向对方,他眼睛一眨不眨,吸一口燃了一半的香烟。
“你连续做了一星期的梦,梦里在一个房子里游荡,最终发现一个上了锁的房间,里面可能囚禁着玥?”我重复他的梦。
“对,发现上锁房间是最后一天,之后梦就不再有了。无论怎么想,睡前如何回忆,也不再做那样的梦了。”
我挠了挠头,确实有些模棱两可,如果说它不同寻常的话。
不过梦现在对我有了不同的意义,它是我实现隐喻的手段,现实存在但不能为之的事,必须靠它才行。
“或许是一种象征。”我不确定道。
“象征?你意思是预示着什么?”
“恐怕不是预示,而是隐喻。”
“隐喻?”
“对,现实已发生事件的一种折射。像是出现在另一个世界一样。”我斟酌词汇。
他就此思索片刻,然后抬起头,“你说会不会跟玥的死有关?”
“是否有关呢?我也不清楚。梦是私有性的东西。”
“也就是说只能由我判断了?”
“是这样。”
随后他半晌没有说话,边吸烟边回忆当时情景。
“最后一次梦醒脑袋里确实多了点东西。不过那是预示、象征还是隐喻,我也不清楚。”他抚摸着下巴的胡茬,“总归是一种感觉,莫名其妙凭空产生在我身体里。就像是别人擅自放进来。”
“别人放进去?”我想到长跟短。
“对,因为找不到产生这个感觉的心路历程。以往不管是直觉还是判断,都有迹可循。不管是基于信息一步一步分析,还是唯心感受,都有一个过程。但这次没有。”
“青春期觉醒。”
“有点像那个。一觉醒来就长大了,但发生在这个年纪好像有些可怕。”
“那么具体内容是什么呢,你那个觉醒?”
他扭动两下脖颈,说道:“妹妹的死有问题。”
我注视着对方,呼吸一滞。
“你查到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有查。”他冷静摇头,“刚才说了,只是莫名其妙的‘觉醒’。再说有医院出具的报告,上面明确指出是自缢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公寓走廊的监控也显示没有人进去过。”
“各个环节都严丝合缝。”
“没错。”
“但偏偏出现那个‘觉醒’。”
“偏偏出现‘觉醒’,太阳穴还一跳一跳的让人不能忽视。”
“那么你如何打算的?”
“若发生在你身上呢,会怎么做?”
我沉默几秒:“恐怕非得搞清楚不行。”此时想起最初那根羽毛,进而又想了很多东西。
“显而易见,我也会如此。即便因此改变身体里某个未想改变的部分。”
“这也是一种勇敢。”
“当然,是勇敢。”
随后我们沉默一会儿。雨还在下。当中酒保往这里瞥了几眼。
“刚开始,”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刚开始以为是妹妹的死影响了心神。脑袋里生出幻象,或者某种生理反应。但后来发现不是。我很冷静的接受了这个‘觉醒’,并没有出现强烈的情绪。最终我想明白了,不管是梦,还是梦醒后的觉醒,都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换句话说,如果有什么被召唤来,那一定是我做的。不过对外,实在拿不出什么理由。”
“类似一种莫名其妙笃定的信念感。”
“是啊,就像盖自己的房子,要必须相信它是一座房子才行。这种感觉你没有过?”
“自然是有。”毕竟我跟玥都召唤来了猫头鹰。
“坚定这一点后,我开始想得更多。妹妹的死有问题,但实际并无问题——如果前者是对的,那后面的‘实际’就值得考究了。我究竟是如何得出这个‘实际’的呢?毫无疑问,当然是靠几条信息和思维逻辑里评判信息的标准。信息经得起检查,但也只能证明妹妹是自杀罢了。结论是压力过大也十分潦草。究竟有没有受到他人的压迫、诱惑,这些都有待考证。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思维逻辑,是评判标准。那么我的思维,我的标准是否有问题呢?”对方像是朝着虚空发问。
“你觉得呢?”他看向我。
“就眼前看得到的这些,好像没有。”
“真的?”
“真的。”
他开心的笑了笑,眉头稍稍舒展又聚起。
“标准可以划分成一个个细部,但思维从来都是一个整体。如果一小部分存在偏差,那么整体存在问题的可能性就很高了。但我向来认为自己的思维没问题。”他捻灭烟蒂,从烟盒里又取出一只,用打火机点燃,“从初中开始就读逻辑方面的书,还研究哲学,不论是中哲还是西哲,老子或黑格尔,康德或王阳明,《理想国》或《金刚经》,通通了解个遍。甚至还读南怀瑾的译作,这老家伙可了不得,当世神人。搁古代,肯定被吹成羽化的神仙。初二参加辩论赛,初三获得市级比赛的冠军。高中参加各种社团。后来辩论也不玩了,大学后开始研究人性,研究社会,大三实习直接带领团队开发项目,毕业后成立自己的工作室赶自媒体风潮。随后便是炒股,这你清楚,一年便挣了快两个亿,即便现在还有一个多亿放在专业投资机构手里。可以说我早已功成名就了。”
他利落得抖落烟灰:“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一不靠父母,二不靠朋友,全是自己,靠这个!”他指了指脑袋。
“大部分人的脑袋就是一副空壳,要么被生活所累,要么自大愚蠢,真正有营养的东西榨不出一小指头大。我从不吝惜对他们的鄙视。这样的人再多也没有用,像我之前所说的,只能待在社会的底层。此乃我积累的社会经验。都是完完全全验证过的金玉良言。当然,”他微微止住抬高的情绪,“这些都建立在我思维正确的前提下。”
他端起柠檬水饮下半杯,之后久久不言。
表情在他脸上远离,又回返。接着他突然想起来似的不好意思的说:“抱歉,好像说了许多自以为是的话。”
我摇摇头。
“总好像在讨论不切实的东西。”
“往后可能还得继续讨论下去。”我开口。
他认真地注视着我。我俩的目光触碰,那之中有什么建立起来了,类似某种桥梁。
“青春期时有段时间特别恐惧长大。”他突然改换话题。
我端起柠檬水没说话。
“应该是因为青春期的敏感,对周遭过度在意了。这个问题最终也没有解决,只不过随着年龄增长,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变了,开始转视一些新问题,把旧问题打包进盒子束之高阁,长蜘蛛丝。而一旦因某种情由而怀有年少的感觉时(恐怕是怀念美好的童真),我们不得不又得把旧盒子打开。”他抿着唇用指尖敲击桌面,“总而言之,我当时对身边的大人相当厌恶。”
“自以为是,高谈阔论,大言不惭,擅论国是,几乎每个人!几乎每个人都信誓旦旦的做着自以为正确的事然后无知的伤害别人。这些通通被我这个做晚辈的看得一清二楚。你知道的,子女看待父母要比父母看子女透彻得多。都是差不多的逻辑。所以懂事后我一直避免跟父母讨论深刻问题。从不问他们的建议。妹妹也有相同想法。当然,”他浅叹一声,“也并非说他们一无是处。大人们也有许多美好和感动人的时刻,这是我们长大跟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因为青春期的敏感,我只能看到那些坏处。为此不得不伪装情绪,隐瞒厌恶。并且深深恐惧着,自己长大后是不是也要如此呢?自以为是,高谈阔论,大言不惭?”
“或者说,我是否已经如此了?所谓的自认为思维正确不就是自以为是的另一种说法么?”
我当然没办法回答。
“所以说,妹妹死后,我不得不走向自己的对立面,而且逐渐怀有一个笃定的信念——我的思想有问题!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其实是错的,错误的东西是对的。判断是非的标准倒置,价值观破碎。刚才不是说会改变身体里某个未想改变的部分吗?恐怕不是部分,而是整体。”
雨仍在噼里啪啦的下。门外的街道很快汇聚出“河流”。不断有行人进来避雨,有几个开口点饮料,剩下的则乖乖坐在位子上。毫无遗漏,每个人都淋个透顶。有伞也没用。酒保放下手机,跟一堆顾客一起盯着窗外。
我想起青面,青面切除黑痣去了国外,难道玥的哥哥也要切除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