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武侯金大升
“啪————”
灌都武侯府内,楠木案几应声裂作两截,炸出一声巨响。
飞溅的木屑洒落一地,堂下的众人无敢再出一言。
金大升的掌心悬在半空,壮硕的身躯在黑袍下起伏如浪,胸前绣着的夔牛随呼吸狰狞颤动。
这位灌都武侯生得面如重枣,两条毛虫般的怒眉绞作一处,脖颈青筋虬结似老树盘根。
“莫要再提!”
他声如闷雷碾过梁柱,震得众官吏身形直颤。
唯有跪在堂上的杨蛟挺直腰杆,喉间迸出金石之音:
“凿开玉磊,方可降得灌江洪峰!请侯爷三思!”
“放肆!”
金侯爷阔步逼近,腰间玉扣铿然作响。
黑色官靴碾碎满地木屑,每走一步,都似重锤砸在众人心头。
他俯身时,两盏瞳光直戳少年眉心:
“真当以为本侯不识水务?凿山泄洪,碎石泥沙淤积河床,下游百余村落顷刻便成泽国!”
“绝不会!”
杨蛟鼻尖沁出汗珠,目光却仍是毫不退让:
“十三年前那场大洪,已将河床冲成蛇形河道,碎石只会积淤蛇腹处,反成天然堤坝!”
话音刚落,一旁的青铜灯架已被踹得轰然倾倒,灯油泼洒如金蛇狂舞。
武侯爷抬臂直指西窗,远处玉磊山的轮廓隐约可见:
“若致山体滑坡如何?周边良田毁于一旦,让百姓饿殍遍野?”
“绝不会,小的踏遍玉磊!”
杨蛟豁然起身,伤腿上的棉布顷刻渗出鲜红。
他扯开怀中图卷,泛黄竹纸哗啦展开,墨迹勾勒的山河毕现:
“玉磊山青石为骨,花岩作脉,绝不可能崩坏!”
“够了!”
震耳暴喝,生生截断少年话音。
金大升喘息剧烈,目光扫过少年伤腿时,才稍是平缓。
他走到一旁,抓起迎客的茶盏猛灌,喉结滚动间溅湿虬须:
“让你爹亲自来辩!”
杨蛟正想开口,忽而身形微晃。
他咽下喉间苦涩,哑声道:
“家父他......”
杨蛟虽知武侯与父亲私交甚好,志同道合。
可父亲之事,他实在不知如何去说。
“他什么他?你莫不是认为只有你爹会治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金侯爷虽是好官,却一直自视甚高。
他与杨郎共绘《阔道宽河》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此刻只觉胸口就好似堵着团湿棉:
“杨郎啊杨郎,你自己不来,竟派小儿来辱我?!来人!”
“金候爷!”
杨蛟还要争辩,便被涌上的小吏架住双肩。
他瘦小身躯悬空的刹那,怀中山河图猛然坠地。
“家父并无这意思,过目凿山图啊!”
少年挣扎地嘶吼着,身子已拖出朱门之外。
“过目啊,侯爷——”
唯留声浪打进府内,碎作满堂回响。
金大升呼出一口浊气,看向落在脚边的图卷时,就像泄了气一般。
他俯身捡起《凿山图》,愤愤不平道:
“好个杨郎,就你能治得了洪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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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武侯埋怨着杨郎,哪晓得挚友已经身死。
不过此时的杨郎虽成了魂体,倒也方便得紧。
这会儿正跟着鳖灵,在灌江底观察河床呢。
江底砂砾自水流旋转着,宛如火堆上空的无数萤虫。
“奇了怪...”
杨郎半透明的指尖触向江底巨石,任由卷起的泥沙穿透掌心,
“这泥沙为何只淤积巨石后方?”
鳖灵游弋的身姿缓缓接近,鳞甲在暗流中折射出古铜色泽。
她蜷起前爪轻叩光滑岩面,溅起的砂砾不但未被冲走,反而织成一张旋转金帘:
“这水啊,和风差不多。你何时见过沙丘堆在风口?都藏到树后咯。”
“藏?”
杨郎皱着眉头,思考了一阵。
忽而魂体泛起微光,虚化的瞳孔蓦地瞪大:
“是了!水流湍急处若设有巨石,缓流处则会形成旋转暗流,留下淤泥石沙!”
说道此处,他倏地转身,虚影穿过摇曳水草,情绪激动道:
“若在凿山分流前,加筑个留沙堰!”
原来他写的那《凿山图》确实存在缺陷,便是蛇形主河虽有天然堤坝,凿开后的分支则没有。
分流固然能减缓主道流速,分道却有淤积泥沙,导致决堤的风险。
“我终于想明白了——!”
杨郎那激荡的音波尚未散尽,鳖灵便觉一道清凉扶上甲壳。
这治水吏竟然张开双臂,环抱住了她嶙峋的背甲,浑然忘了鳖灵也是个女性!
鳖灵羞红了脸,将头撇向一边:
“这...”
杨郎这傻小子,丝毫没注意这表情变化。
他仍是抱着鳖灵,指向江底的一处幽暗沟壑,兴奋道:
“鳖灵!能否再带我去那深处瞧瞧!”
却见鳖灵看向时,妖躯一颤:
“那儿你可不能去...”
她眉头肃然紧皱,摆头否决时,鳞片摩擦声里还裹着寒意:
“那儿有只钟山的鼍龙,凶恶得紧。修的是口腹之道的,连魂魄都要吞食...”
“行吧...”
杨郎虚指悬在半空,青白的面庞就如生前一般执拗。
他并没把“凶恶”两字放在心上,而是想着自己未能完成的《凿山图》:
“那能否替我绘幅河图,送予蛟儿?”
江流卷着沉默漫过,二人一时鸦雀无声。
鳖灵望着治水吏的胸膛,想着那里本该有颗炙热的心脏,眼中不由得闪起微光。
杨郎这才惊觉此事不妥,想到倘若鳖灵入村,定会造成不必要的慌乱。
“交给灌都武侯、金大升也行!”
话音未落,只见鳖灵缓缓伸出利爪。
她轻轻拂开杨郎魂体周围的赤色水藻,声似船锚沉底一般:
“无论何处,我都会帮你送到!”
“太好了,谢谢你呀,鳖灵!”
杨郎肆展笑颜,魂魄漾开的冷光惊散一旁的鱼群。
他比划着挚友的身形,虚影在江底拖出彗尾般的残光:
“我那朋友九尺有余,灌都里最高大、最壮硕的便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