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雨中博弈
雨后的青石板上还泛着水光,洛心颜将最后一筐松茸菌挪到油布棚下时,忽然听见竹篾筐被人踹翻的闷响。
三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正踩着满地菌菇,领头那人捏着半片发黑的松茸嚷嚷:“这劳什子凤凰山菌菇,害得我兄弟三人腹痛三日!”
洛心颜指尖还沾着红芒叶的汁液,她瞥见那人袖口露出的玄色盘龙纹,忽然想起前日沈煜替她誊写货单时,狼毫笔尖沾着的正是这种暗红染料。
集市上人群渐渐围拢,她不动声色地将腰间铜牌藏进襦裙夹层。
“既是吃坏肚子,怎不见各位面色蜡黄?”她弯腰拾起滚落脚边的松茸,雨后初晴的阳光穿过棚顶,恰好映在菌伞金丝般的纹路上,“倒像是用了城南染坊的劣质胭脂。”
围观人群里传来窃笑。
穿枣红短衫的地痞眼神发虚,正要上前掀摊子,忽然被个清凌凌的声音截住:“这位兄台,松茸菌若真有毒,何不请县衙的仵作验看?”
沈煜不知何时站在了槐树荫下,竹叶青长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坠着的银丝络子。
洛心颜瞧见他指尖转着半枚红芒叶,叶脉间隐约透出凤凰展翅的轮廓。
“关你穷书生屁事!”地痞头子啐了口唾沫,忽然瞥见沈煜腕间垂落的墨玉坠子,瞳孔猛地收缩。
那坠子雕着半朵木樨花,与王掌柜摔碎的玉佩缺口本该严丝合缝。
洛心颜趁机将菌菇筐推向人群:“各位乡邻作证,这些菌子都是今晨新采的。若真有人吃出毛病——”
她突然抓起地痞的手腕,露出他指甲缝里未洗净的朱砂,“不如先说说,为何要往我的菌菇上抹毒药?”
人群哗然中,忽听得马蹄踏碎青石板的脆响。
村中恶霸赵大虎骑着枣红马闯进集市,马鞭甩过处掀翻两筐鲜菇:“这般黑心商贩也配在县城摆摊?”
洛心颜望着滚进泥水里的鸡枞菌,忽然记起昨夜沈煜教她辨认毒菇时说的话。
书生修长的手指划过《百草集》泛黄的纸页:“世间毒物多爱依附浊气,就像恶人总爱结党营私。”
“赵大哥来得正好。”她突然笑盈盈地捧起竹筛,“听说您上月猎到的黑熊掌卖了二十两银子?怎么如今倒穿起磨破袖口的旧衫了?”
赵大虎脸色骤变。
围观人群中有眼尖的惊叫:“他衣襟上沾的不是熊血,是朱砂!”不知谁扔了颗烂菜叶,正砸在他新添的翡翠扳指上——那扳指内侧的盘龙纹,与王掌柜玉佩如出一辙。
沈煜此时踱到摊前,伞尖有意无意地敲了敲装红芒叶的陶罐。
暗红色汁液顺着罐口蜿蜒,在青石板上汇成展翅的凤凰。
洛心颜瞥见赵大虎突然惨白的脸色,心下了然——那夜潜入她家柴房的蒙面人,靴底沾的正是这种红芒叶汁。
“诸位。”她突然提高嗓音,铜牌在襦裙下烫得惊人,“今日所有菌菇——”
话音未落,赵大虎的马突然惊嘶扬蹄。
装着红芒叶的陶罐被踢翻,殷红汁液泼在沈煜的竹叶青长衫上,竟渐渐显露出金线绣成的凤凰尾羽。
茶楼二楼传来茶盏碎裂声,王掌柜扶着雕花栏杆的手指节发白。
洛心颜望着满地狼藉,忽然摸到袖袋里沈煜昨夜塞给她的锦囊。
素白绢布上墨迹犹新,画着半枚盘龙纹玉佩,旁边蝇头小楷写着:“遇险时,摔此囊。”
雨又下了起来。
雨丝斜斜地划过沈煜的竹伞,在菌菇摊前织成细密的银帘。
洛心颜指尖捏着被朱砂染红的松茸,目光扫过赵大虎腰间松垮的翡翠扳指,忽然想起昨夜柴房窗棂上沾着的红芒叶汁——那抹暗红与此刻沈煜衣摆晕开的凤凰纹样,在雨幕中竟诡异地重合了。
“各位父老乡亲!“她突然将铜牌拍在案板上,清脆的撞击声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今日凡买满十文钱的,都送一张八折券!”
人群里原本瑟缩的刘婶子猛地探出头:“颜丫头,这八折券下回来使当真作数?“她枯瘦的手指攥着半吊铜钱,袖口还沾着方才被赵大虎掀翻的菌菇泥印。
“自然作数。”洛心颜从襦裙夹层抽出早准备好的彩笺,那是前夜沈煜用红芒叶汁染的边角料,“您瞧这凤凰暗纹,整个县城独此一家。”
她故意将彩笺举高,阳光穿透薄纸,金丝般的纹路恰好映在赵大虎新换的缎面靴上——那里还沾着未洗净的红芒叶汁。
沈煜垂眸掩住笑意,骨节分明的手指将散落的菌菇拢进竹筛。
他袖间松香混着红芒叶的涩味,在雨雾中若有似无地缠上洛心颜的鬓角。
昨夜烛光下,少女咬着笔杆画优惠券的模样忽的浮现在眼前,狼毫笔尖的墨汁滴在彩笺上,倒像是...
“我要三斤松茸!”王屠户的粗嗓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五大三粗的汉子挤开赵大虎,铜钱砸在案板上的声响惊得枣红马倒退两步,“管他什么毒不毒的,老子就信得过洛家丫头!”
洛心颜眼疾手快地将八折券塞进荷叶包,余光瞥见茶楼上的王掌柜正将茶盏捏出裂痕。
她故意抬高声音:“多谢王叔照拂,明日新到的野山参给您留两支?”
沈煜的伞面不着痕迹地倾斜,遮住茶楼投下的阴鸷目光。
他弯腰整理装红芒叶的陶罐时,指尖擦过洛心颜的手背:“东南角的张货郎,盯着你的铜牌看了半盏茶时间了。”
“让他看。“洛心颜将铜牌翻过来,背面沈煜誊写的货单字迹突然浸水晕开,“呀,这墨...“她佯装惊慌的模样还未做全,就被沈煜塞进掌心的小瓷瓶打断。
“遇水显形的松烟墨。”书生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昨儿个你说要防着雨水,我特意调的。”
雨势渐大时,最后一张八折券被豆腐西施抢到手。
赵大虎的马鞭抽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却再掀不起波澜——二十几个揣着彩笺的乡邻将菌菇摊围得密不透风,不知谁家小儿扔出的桃核,正砸中他靴面的盘龙纹。
“沈先生这伞...倒是别致。”洛心颜收拾着空竹筐,忽然发现沈煜的油纸伞骨上缠着金丝。
伞面转动时,隐约有流光掠过她沾着泥点的裙裾。
沈煜将伞柄塞进她掌心,竹节处雕着的木樨花硌着指腹:“前朝工部的老手艺,淋过三场雨就要重糊伞面。”他话说得含糊,眼神却落在巷尾匆匆离去的灰衣人身上——那人腰间别的玄铁令牌,分明是漕帮押货的凭证。
三日后清晨,洛心颜在鸡鸣声中数铜钱的手突然顿住。
院门外本该停着运货的驴车,此刻却只剩两道深深的车辙印,混着某种刺鼻的桐油味蜿蜒到村口。
“东市的车夫说...说运菌菇晦气。“洛小妹抱着装彩笺的木匣,眼眶红得像染了凤仙花汁,“西街的赵把式今早看见王掌柜的伙计,往车马行抬了两箱白银。”
洛心颜指尖的铜钱“当啷”掉进陶罐,惊得罐底酣睡的守宫蹿上窗棂。
她望着墙角堆成小山的竹篾筐,忽然想起昨日沈煜替她抄录货单时,狼毫笔尖在“陆运”二字上洇开的墨团。
暮色染红茅草屋檐时,沈煜带着山间雾气叩响柴扉。
他青衫下摆沾着新鲜的车轴草,掌心的粗茧比往常多了道勒痕:“村尾老杨头的牛车还能用,后山猎户有架闲置的雪橇板。”
洛心颜正对着烛火修补装红芒叶的陶罐,闻言手一抖,金丝镶补的裂缝又绽开细纹。
她望着跳动的烛芯,眼前忽的浮现出穿越前在物流公司加班的夜晚,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运输路线图与此刻油灯映着的村落地形图重叠。
“若是凑齐五辆板车...”她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圈,三个水痕圈分别圈住猎户家、豆腐坊和铁匠铺,“但冬日的防滑铁链...”
沈煜忽然将半块冷掉的桂花糕推到她面前,糕体断面露出张蜷成小卷的宣纸。
洛心颜展开便看见熟悉的蝇头小楷,将猎户家雪橇板的尺寸与铁匠铺库存的生铁料算得清清楚楚。
“明日霜降。”沈煜指尖划过她画的水痕地图,在通往县城的岔路口重重一点,“辰时三刻,我在樟树林等你。”
夜风掀起窗纸时,洛心颜瞥见沈煜离开的背影。
他腰间新换的络子缀着颗木雕铃铛,在月光下晃动的影子,竟像极了现代快递车的电子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