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光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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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裙结》:楔子

2005年。

一夜的暑气并未散尽,即便是清晨、空气依然凝固般密不透风,只有零星的知了在不知何处通过永不疲倦的震动宣示着这个世界即将开始的活力。与那些鸣虫相同的是,暑气也未能阻挡老人们锻炼的热情,因此在天刚亮的时候,三五成群的老人便开始在公园中各寻区域享受着属于他们的快乐时光。

许是没有找到合适的锻炼区域,又或是所有步行道旁的树都被别人占据,老李头不得不往公园深处进行常规的“拍树”活动——据说长时间双手击打树干能延年益寿,这个说法虽无科学依据但在老人中却颇受欢迎,于是整个公园除了热闹的广场舞音乐外便是此起彼伏、绵延不绝的击打声。拍树能不能让老人延年益寿虽未可知,但那些反复被按摩和拍打的树木却得到了充分的舒筋活血,因而也一个个长得异常浓密茂盛。

伴随着音乐、击打声和虫鸣,老李头心情愉悦地走向树林深处。可就在他的身影从步行道消失后没多久,一声苍老的惨叫划破喧闹的长空。

坏消息的传播速度永远超乎人们的想象。没过多长时间,公园各个角落的人们都开始向小树林汇聚,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也三三两两健步如飞地朝那跑去。此时的小树林已被一大圈黄色警戒线团团围住,一些警察正隔着警戒线维持秩序,另一些警察在警戒线内不停地忙碌着,而老李头则惊魂未定地在两名警察面前喋喋不休说着什么,他边说边不时指向整个警戒区的核心区域。那里除了现场勘查和负责拍照的警察外,还有两名正蹲在某处的法医,通过法医们时不时露出的空隙,围观者发现:法医脚下躺着一个干瘦的女人。

一个身影挤进围观人群,该人扫了眼警戒区后缓缓看向身边的每一个人。那人三十出头,一米八几的个子,孔武强壮,面如刀削,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密布血丝的两个眼球深陷在乌黑发紫的眼眶之中,目光流转时瞳孔不停变化,而眼皮则几乎从不眨动,仿佛黑夜中静待猎物的野猫或鬼魂,这样的眼睛即便是在清晨也会令人一眼望去就不寒而栗。

所有围观者的表情在这双眼睛中快速划过,几十副面孔在短短一瞬就被它们记录下来,而它们终于眨动一下后再次转向法医所围住的地方。随后,那人挤过人群撩起警戒线走了进去。没有人对他进行阻拦,没有人敢对他进行阻拦。

他没有走向尸体所在的核心区域,他知道,越多的人进入案发现场便会对现场造成越多的破坏。他静静站在警戒线内侧边缘,扫描仪般的双眼望向正接受问询的老李头。老李头无意间看到了这双眼睛,他似乎吓了一激灵,很快便扭过头继续滔滔不绝讲了起来。老李头面前的两名警察也看见了那人,三十多岁的警察向二十多岁的警察嘱咐几句后朝那人走去。

“死者是女性,四十多岁。”那名三十多岁的警察走到那人身边后指向尸体所在的位置——此人叫段鹏飞,市刑警支队副队长。

“凶手不在围观人群中,那个老头也没有嫌疑。”那人扫了眼围观者和老李头后,平静地看向面前的同学和同事——他叫钟克风,是段鹏飞刑侦学院的同班同学,目前也是市刑警支队副队长。

钟克风说罢没有再看段鹏飞,而是将眼神移向正在现场勘查和拍照的同事。一名同事冲他点了点头、示意可以走进,他便立刻朝法医走去,似乎面前的段鹏飞从来不曾出现过。他俩虽为警校同学又是同事,但相互之间并不喜欢,这一点,二人都心知肚明。钟克风不喜欢这个要强得有些急功近利的人,段鹏飞也不喜欢这个永远冷漠如铁、看谁都像犯罪分子、除了办案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人——两人的关系像极了《上帝的宠儿》中的莫扎特和萨利埃里——一个天赋异禀不求上进,浑身短板却长板极高;一个才华有限苦苦努力,浑身长板却短板明显。总之,两人这么多年来虽从未有过什么具体矛盾,但就是这种关系让他们在合作中总保持着某种竞争。

当然,这种竞争只存在于段鹏飞心中,钟克风才不在意这些,他唯一在意的只是破案。

钟克风在距离尸体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两名法医站起身看向他。

“初步判断死者是被人扼压颈部窒息而死的。”一名四十多岁的吴姓法医将一副全新的橡胶手套递给钟克风。钟克风边戴手套边缓慢地蹲了下来,仔细盯着尸体脖子上的掐痕。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是昨晚七时至凌晨,具体时间需进一步检查。”吴法医习惯性地驱赶着尸体上争先恐后冲上来的苍蝇,“目前没有发现性侵迹象。”

钟克风沉默地看着死者脖颈处显而易见的掐痕,随后看向她的头发。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不但没有挣扎撕扯的痕迹甚至连地面上的土也几乎不曾沾染。他伸手摸了摸尸体耳朵上的金质耳环,发现那耳环牢固地固定在耳朵上,似乎并没有人试图取下。

“没有性侵痕迹,也没有发现抢劫迹象……有点麻烦啊。”吴法医显然注意到钟克风的举动,他轻轻叹了口气。

钟克风开始用他那双奇特的眼睛从上至下扫描起整个尸体。尸体正面朝上,双目圆睁,恐惧是这个世界留在她眼中的最后一丝印迹。她身着暗色碎花长裙,一件深色长袖衬衣包裹着上半身,衣扣规整地系到领口位置。长及脚踝的裙子整齐而服帖的裹着尸身,丝毫不显凌乱,一双透明扣带凉鞋完好地穿在脚上,根本看不出有过挣扎反抗的迹象——尸体的整个形态看上去仅仅是睡着一般。

钟克风长久地盯着尸体上身的衬衣,一个问号缓缓在脑中出现:这样的天气里人们恨不得赤身裸体才能对抗炎热,怎么会有人不但穿着长袖衬衣还要将所有衣扣都严丝合缝地系上?

他想要解开尸体的衣扣一探究竟,但身后嗡嗡作响的围观者和身边同样嗡嗡作响的苍蝇让他心烦意乱,他回头看了眼人群后最终还是停住了放在衣扣上的双手,他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死者留下最后一丝尊严。

“钟队,钟队!”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人群某处传来,不用问,这声音一定是周子枫的。钟克风顺着声音看向了被警察拦在警戒线外、正试图挤进来的周子枫,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后便转回了头,完全无视这个法制频道首席记者的存在。周子枫虽然刚过三十,但不要命的工作热情让她很快成了本市法制频道最炙手可热的记者。她除了旺盛的精力外最让同事们佩服不已的是:她似乎永远有办法第一时间获得发生在本市的任何与法制有关的新闻,而她对此唯一的解释只是:嗅觉。

看到钟克风没有搭理自己,周子枫撇了撇嘴然后高声呼叫段鹏飞。在看到她身后的摄像记者正不停拍摄现场画面时,段鹏飞连忙极为迅速和严厉地跑到她面前,极力阻止着他们的拍摄。

身后小小的波澜没能打乱钟克风的思绪,他继续盯着尸身观察起来。随着目光从尸体脖子处向下移动,他发现尸体的双臂被压在身下,导致整个上半身看上去被垫高了几厘米。他深不可测的双眼定格在了尸体由于被扭在身后而突起的肩膀关节上,他快速眨了下眼后伸手试图将尸体翻转过来。

“钟队,原则上……暂时不能移动尸体……”吴法医看到钟克风的行为后连忙进行阻止,但话音刚落,尸体的上半身已被钟克风翻转了将近九十度。阻止未果的吴法医随即愣住了,他看到尸体的双手被裙带绑在了身后。

吴法医连忙招呼负责拍照的警察对这一发现进行拍摄,在此过程中,扶着尸体上半身的钟克风死死盯着绑尸体双手的裙带,随着相机咔咔声的不断传来,他脑中闪现出一幅又一幅与打结相关的画面。

裙带上的结——鞋带上的结、发带上的结、塑料袋上的结、工地脚手架上的结、捆绑货物的结等等诸如此类的结幻灯片般在他脑中快速掠过,可每个闪过的结都与眼前看到的这个完全不同。

结束拍摄后,吴法医伸手检查起那个裙结。

“裙结绑得牢固且稳定,不像是慌乱中绑下的。”吴法医眉头紧锁,随后探身凑近尸体的手腕,仔细检查起上面的种种痕迹,“勒痕处干瘪苍白,没有瘀血擦伤之类的生理反应,应该是死后绑的。”

一片阴云登时浮现在钟克风心头——死后绑的?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钟克风缓缓放平了尸体,死者那双满是惊恐的眼睛再次进入他的眼帘。他良久地与她对视起来,似乎想从中捕捉到关于她死亡的任何一点线索。

就这样,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死者的双眼,死者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两个人像一尊雕塑般无声地凝视着、凝固着。渐渐地,天色一点点转暗,很快便由暗及昏,直至彻底陷入黑暗。四周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缥缈,一切声响像风一样悄然无声地逐渐远去,最终消散得无影无踪,就连身边的所有人也都毫无征兆、毫无缘由地集体不见影踪,仿佛他们只是暴风雨来临时四散飘走的微尘。

所有的光开始向这尊雕像集中,它就像黑洞一样正一点点吞噬着宇宙中每一个角落的光明。当四周所有光亮都被吸收殆尽后,整个世界只剩下雕像中的钟克风和他面前这具女尸。女尸静静地躺着,悲伤哀婉,钟克风静静地看着她,凶残扭曲。突然,钟克风猛兽一般扑到她身上疯狂地掐住了她,而她则不停地反抗起来,直至气绝身亡。随后,钟克风抱起她的上半身,用裙结牢牢绑住了她的双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在地上……

钟克风迅速站了起来,他张皇地四下望去,可漆黑一片的世界并没有给他留下足以逃生的任何光亮。他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像极了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孤儿。

四周的光渐渐出现,嘈杂声由远及近地飘来,一些人影也开始在他眼前出现。随着这些光怪陆离的画面铺天盖地向他涌来,他觉得一股浓烈的酸味正从腹部冲上喉头,进而直逼他的头顶。一阵眩晕袭来,他踉踉跄跄地扶住身旁的一棵大树,完全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

“没事吧?”吴法医轻轻击打起钟克风的后背,他知道,这位奇怪的副队长又陷入了某种幻觉之中。

钟克风强忍呕意地摇了摇头,他回身看向尸体,然后走上前轻轻阖上了她的双眼,随后他艰难地直起身子抬头看向天空。阳光明媚,暑气逼人,他却倍感寒意。

我为什么杀了她之后要绑住她的手?

钟克风紧闭双眼,任由阳光铺满他斧凿刀刻般的脸庞。

不远处的周子枫早就发现了钟克风的异状,她努力想要走进警戒圈去安慰他,可段鹏飞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并冲她摇了摇头。作为同学和同事,段鹏飞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钟克风这般模样,他虽曾多次询问缘故,并试图让他去就医,可他每次都一笑置之,似乎这种状况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让段鹏飞无法理解又难以解释的是:钟克风的这种状况只会发生在案发现场,而每当他陷入某种幻觉后,他都能很快发现线索并找出真凶。段鹏飞从来不相信任何神秘力量,他只能将钟克风的这些表现归结为——病态的人在某些方面往往有着常人不具备的直觉和洞察力。

“我们把尸体带走了。”吴法医的声音打断了钟克风的沉思,他睁开眼后缓缓点了点头。两名警察不知何时抬来一副担架,一人将一块白布盖在了尸体身上。就在白布即将覆盖尸体全身时,钟克风突然喊住了他,并迅速蹲在尸体身旁。

众人发现——尸体衬衣的一角露出了一个裙兜。

裙兜原本是在裙子侧面的,但由于裙带被向后绑去,所以裙兜自然也被扭向后方、并被衣角遮盖。由于钟克风先前翻转尸体导致衣角垂落,所以那个隐秘的裙兜就此显露出来。

他立刻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裙兜摸索起来,身边众人则大气不敢出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哪一个不小心的动作会引爆炸弹一样。片刻后他从裙兜里拿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凭条——市第二医院缴费单。

缴费者:于秋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