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当面骂街
“是许攸让你来的?”唐平推开车窗,看着脸色难看的皇甫坚寿,笑容中带着一丝同情。
他并没有离开,一直停在路边等着。
他不相信许攸会这么轻易的放他走,肯定会安排人追,一直追到他在山里的小屋。
车夫和美婢就是眼线,他们一线上会留下线索。
逃是逃不掉的,不如面对。
不出所料,皇甫坚寿很快就追了过来,看到马车就让人将马车团团围住,箭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搞得气氛很紧张。
路人见到战旗,知道这是皇甫嵩的部下,都离得远远的,生怕被牵连。
“没想到唐君深藏不露,竟是黄巾余孽。”皇甫坚寿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唐平一刀砍了。
看到郭武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许攸没说谎,唐平绝对和黄巾有关。
黄巾力士太显眼了,只要见过,都能一眼认出。
身体魁梧强壮如巨人,眼神清纯质朴如儿童。
在战场上,悍不畏死的黄巾力士曾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首先,我不是黄巾中人。”唐平从容说道:“许攸没告诉你吧,我早就与张角割席了。”
皇甫坚寿不说话,只是眼神依旧犀利。
许攸没说的话太多了,他并不相信许攸,现在先听唐平说,回头再找许攸对质不迟。
“其次,我这次来,不是为了黄巾,而是为了令尊。你们不怕天谴,继续杀就是了,我绝不会多一句嘴。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话,想必你们父子都知道,不用我饶舌。”
皇甫坚寿的神情舒缓了些,拱手道:“多谢唐君提醒。刚才多有疏忽,现在赶来陪罪。还请唐君回车,在邺城多盘桓几日,让我父子有机会请益一二。”
“你们凉州人,都是这么请客的?”唐平挑挑下巴,看向那些凶神恶煞的甲士。
皇甫坚寿有点尴尬,连忙喝令部下收起武器,又向唐平赔礼。
“粗野之人,厮杀惯了,不通礼节,还请唐君见谅。”
“不必如此,我对凉州勇士还是很欣赏的。如果没有你们浴血奋战,羌人早就杀到洛阳了。”唐平说着,拉开车门,热情相邀。“来,上车,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皇甫坚寿有点犹豫。
这马车是许攸的,许攸一向自负,不喜欢人碰他的东西。他若是上了车,将来许攸知道了,只怕又会说些难听的。
再说了,唐平是黄巾余孽,他和唐平共处一车,也不合适。
虽然唐平夸赞西凉勇士护边有功,让他非常受用。
这样的话,他几乎从来没听关东人提过哪怕一句。反到是一个刚刚被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黄巾余孽说出了这样的话。
在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摸了一下,对唐平的态度也不自觉的有些改变。
“不敢来?”唐平歪了歪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看来你被许攸吓得不轻。”
皇甫坚寿听了,怒气上涌,笑道:“唐君言重了,我有什么不敢的,只是甲胄在身,血污未除,怕弄脏了马车。既然唐君不嫌弃,我上车便是。”
说完,他下了马,摘下头盔,交给亲卫,又摘下腰下的战刀,握在手中,弯腰进了马车。
他身材高大,不弯腰,还真进不来。
唐平见状,伸手将婢女搂在怀中,横坐在腿上,腾了一些空间。
婢女很娇小,即使坐在他腿上,也没皇甫坚寿高。与皇甫坚寿面对面,婢女又羞又气,还有点怕,只得将脸转开,藏在唐平怀中。
皇甫坚寿见了,忍不住嘲讽道:“听说黄巾淫乱,果不其然。”
“那是你没见识。”唐平从容说道。“等你见过那些道德君子的真面目,你就知道我这点事不值一提。”
皇甫坚寿语塞。
他不得不承认,唐平说得有理。
与那些满口道德的权贵相比,唐平这点事根本不算事。
别的不说,许攸出行,车里带着婢女,难道是为了吟诗作赋?
“许攸除了说出我曾经的身份,有没有告诉你们其他的?”
“没有。”皇甫坚寿简洁明了的说道,眼睛盯着唐平,不放过他的一丝细微表情。
“那我也别说太多了,免得许攸杀人灭口的时候,连你一起杀了。”唐平伸手敲敲车壁,让车夫出发,去邺城里的冀州牧府。
皇甫坚寿欲言又止。
他有一肚子话想问唐平,但是他很清楚,唐平的身份复杂,他知道得越多越麻烦。
他的父亲已经封了侯,没必要再多事。
他一直认为,党人不会真正接受他们父子,哪怕他们父子为党人做再多的脏事。
看许攸的态度就知道了。
——
回到州牧府,唐平没有被带到皇甫嵩面前,却被安置在一个偏僻的小院。
让人守好院子,皇甫坚寿就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唐平也没理他,让郭武四处转转,看看院子里有几个房间,都有些什么东西,自己坐在堂上,让婢女继续唱曲,自己靠在凭几上,闭着眼睛打拍子,悠然自得。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许攸走了进来。
“唐君好自在,不愧是修道之人。可惜节拍都错了,不在调上。”许攸自顾自的上了堂,看了一眼婢女,又斜睨向唐平。“我这婢女如何?”
“好,人美音柔体娇。”唐平睁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许攸。“还有么?再送几个给我。”
许攸坐了下来,伸手拿过覆在案上的水杯。“你修的是什么道?不会是房中术吧?”
婢女连忙走了过来,为许攸倒水。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管他什么道,只要开心就好,其他的不必在意。”
“你倒看得开。”许攸喝了一口水,将水杯放在案上。“可是我不信你,奈何?”
唐平咧嘴一笑。“信不信,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我不信你,就要用些手段,问出一些我想问的事。”许攸捏着手指,眼神渐渐凌厉起来。“你倒是说说看,我要怎么做,你才肯说。”
唐平嘴角的笑意更浓。“许攸,你虽然人到中年,却还是几年前的脾气,一点没变。说好听一点,是天真不灭。说难听一点,是难成大器。”
听到唐平直呼其名,又口出恶言,许攸的眉梢渐渐挑起,煞气满面。
唐平收回目光,看向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一声轻叹。“看来我指望不上百年,只能英年早逝了。不过也没什么,人生在世,谁能不死?死在乱世来临之前,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许攸冷笑道:“黄巾已经平定,天下太平,哪来的乱世?”
“你真以为黄巾已经平定?”唐平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即一声长叹。“许攸,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自欺欺人的毛病?真以为成败在心,闭上眼睛就是天黑,睁开眼睛就是天亮?”
许攸一时语塞,有些恼羞成怒。“休要牵扯,说正事,否则别怪我下手狠辣。”
“我也有些好奇,你的手段和诏狱的狱卒相比如何?”唐平哈哈大笑。“过些日子,被逮进诏狱的时候,你可要认真对比一下,黄泉路上告诉我,一起探讨探讨感受,如何?”
许攸眼角抽了抽。“你果然已经派人去了京城。”
唐平毫不留情的嘲讽道:“与你们这些道德君子打交道,不留点后手能行吗?我只是懒,不是傻,更不是那个被你们骗得团团转的老天真。”
许攸怒视了唐平片刻,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你想怎样?”
“我没想怎样。”唐平淡淡地说道:“你们别来打扰我就行。”
“我怎么信你?”
“你爱信不信。”唐平站起身,张开双臂,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先睡一会儿,你自便。郭武,等酒肉来了,你先吃,给我留一点就行。”
堂下的郭武应了一声,眼睛却盯着许攸不放,毫不掩饰凶狠之意。
许攸坐着不动,看着唐平向内室走进,眼看着进了门,才说道:“怎么,不带着这婢女去?孤枕难眠,多没意思。”
“你碰过的女人,我没兴趣,听听曲就够了。”唐平扬扬手,关上了门。
许攸脸色微变,手指用力,漆耳杯应声而裂。
他站起身,不屑地瞥了郭武一眼,扬长而去。
郭武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气喘如愤怒的公牛。
——
后院,皇甫嵩、皇甫坚寿父子对面而坐。
“唐平真的没说什么?”
皇甫坚寿轻声说道:“没有,他说不想给我们父子找麻烦。阿翁,你说这许攸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想杀了唐平,然后栽赃到阿翁头上。”
“谅他不敢。”皇甫嵩轻轻地哼了一声。“凉州又乱了,你猜,这次是谁?”
皇甫坚寿有些惊讶。“许攸带来的消息?”
“嗯。”
皇甫坚寿想了想。“除了那几个首领,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让他们这么紧张。阿翁,许攸这次来,是想请你西征平叛?”
皇甫嵩嘴角轻挑,伸手蘸了点水,在案上写了两个名字,随即又伸手抹去。
皇甫坚寿大吃一惊。“边允、韩约?怎么可能,他们可是……”
皇甫嵩眉头轻皱,制止了皇甫坚寿。
“他们虽然改名边章、韩遂,我却一听就知道他们是谁。唉,这次非同以往,怕是要出大事,也难怪朝中那几位公卿不安。以往只是羌人,已经让人头疼,如今连汉人大族名士都参与其中,又是黄巾初定之际,如何让人安心?”
皇甫坚寿冷笑道:“哼!几个月前,韩文约上计洛阳,大将军与他相见,却连一个小官都不肯给。现在韩文约反了,他们现在才紧张,未免太迟了些。”
皇甫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关东人把持朝政,排挤关西人,凉州人更是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叔父皇甫规和敦煌张奂久在边关,立功无数,却始终未能封侯。
武威段颎平定东羌,依然不能封侯,只得投靠宦官。
即使如此,段颎也没风光几年,就被人以阿附宦官的名义奏免。段颎在狱中自杀,家属流放。
黄巾起事,他为朝廷平定了黄巾,总算如愿以偿的封侯,食邑八千户。可是这个侯爵食邑能保持多久,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如今边允、韩约起事,他大概率要去平叛,或许暂时不会有事。
可是一想到要靠凉州人自相残杀来保持爵位,他又实在无法接受。
那不是普通的凉州人,更不是羌人,而是凉州名士边允、韩约。
他莫名的想起了唐平的质问。
唐平问他,难道关东的百姓不如羌人吗?
他当时还不以为然。
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参与叛乱的凉州汉人、大族名士是不是人,能不能杀?
他要像杀黄巾一样杀边允、韩约吗?
如果真这么做,他会遗臭万年的,凉州人不会放过他,不会放过皇甫一族。
如果不这么做,那他辛苦得来的爵位估计也保不住了。
进退两难。
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应该听阎忠的话。就算不听,也不能让阎忠离开。
很难说凉州的叛乱和阎忠有没有关系。
“阿翁,我们怎么办?”皇甫坚寿打断了皇甫嵩的思考。
他现在最关心的不是凉州,而是府中的唐平。
如果唐平被许攸杀了,死在州牧府里,那些黄巾余党肯定要来报复。
一想到力大无穷的黄巾力士,他就有些头疼。
皇甫嵩瞥了他一眼,笑道:“放心,他更愿意留着唐平,当作要挟我的手段。冀州已经平定,他怎么能让我一直在这里做州牧,自然要赶紧去凉州平叛,让他们的党羽来这里搜刮。”
皇甫坚寿撇了撇嘴,很郁闷,又很无奈。
朝堂上全是关东人,没人为他们凉州人说话。
“希望傅南容这次入朝,能有机会说几句公道话。”
“但愿如此吧。”皇甫嵩摆了摆手。“让人给唐平送些酒食去。许攸怎么做,我们管不着,总之不能死在我府中。告诉他,我会上疏请诏,赦免黄巾信徒,不再为难他们。”
他一声叹息。“希望这样能积攒一些阴德,减轻一些罪孽,免于列祖列宗责怪。”
皇甫坚寿躬身领命,下堂去了。
皇甫嵩独自端坐在堂上,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只有不时跳动的眼皮,和拢在袖中的双手,彰显出他内心的强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