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听雪斋记
晨雾在苏州路青砖上洇开时，沈南星正蹲在“听雪斋“的滴水檐下。她踮脚摘下「听雪斋」匾额上斜插的玉兰，别在耳后时故意让花瓣扫过鼻尖。“阿婆，您家匾额偷养了只白蝴蝶呢！“她朝店内喊，檐角风铃应声晃出串银铃般的笑。
店主从《点石斋画报》后探出银白脑袋，烟斗在晨光里划了个弧：“小囡又来偷我的镇店猫？“话音未落，沈南星已用湘妃竹绣绷逗弄起虎斑猫的下巴，孔雀羽线在猫瞳里映出星河：“明明是雪团子自己跳进我怀里的呀！”
门轴吱呀声混着松烟香漫进来时，沈南星正用银针挑着块桂花糕。“程先生是循着甜香来抓偷吃贼的？“她鼓着腮转身，发间玉兰随动作轻颤，糖霜沾在唇角像粒小星。程砚之灰蓝长衫的衣角掠过藤编书篓，带起的气流惊飞了停在她肩头的虎斑猫。
“寒山寺的猫儿该嫉妒了。”他展开素绸包裹的澄泥砚，水波纹在晨光里漾开时，沈南星忽然将桂花糕掰成两半。“分你块甜头，换看北斗七星针法可好？“她眨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指尖悬着的半块糕点险些蹭过程砚之的袖口。
琉璃窗将阳光折成七色虹。沈南星踮脚将绣绷举过透光的《芥子园画谱》，八百银丝在凤蝶翅上织出星图：“北斗娘娘托梦说，缺了程先生的澄泥砚当嫁妆呢！“她转针尖时腕间银镯叮铃。
湘妃竹绣绷在她指尖转出青碧弧光，八百银丝倏然散作满天星，惊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雪团子想不想看戏法呀？“她将孔雀羽线抛向半空，虎斑猫的金瞳霎时缩成细线——那缕银光竟在落地前化作毛茸茸的线球，堪堪滚进程砚之新换的灰布鞋底。
“沈姑娘的晨课越发惊心动魄了。“程砚之弯腰拾起沾着露水的线团，松烟气息扫过绣绷上未完工的并蒂莲。
沈南星踮脚去够他发梢沾的木香花瓣：“程先生昨夜又偷饮我的栀子茶了？
程砚之欲盖弥彰地用桐油纸遮住砚台，却被沈南星用劈线针勾走。虎斑猫突然跃上案头，两人同时伸手抢救时指尖相触，松烟与栀子香缠作一团。
店主阿婆的翡翠烟杆敲在《点石斋画报》上：“两个小赤佬当心我的雍正斗彩盏！“沈南星顺势将茶盏藏在身后，绣花针已勾出湘绣牡丹补在缺口：“阿婆瞧仔细，这可是杨守玉大师亲传的乱针锈，比原品还金贵三分。“
程砚之忽然将油纸包拍在《芥子园画谱》上。沈南星鼻尖微动，劈线针已刺破三层宣纸——苏州观前街黄天源的双酿团正渗着红豆沙，糯米皮上还印着虎爪梅花纹。
“程先生这是要行贿证物？“她故意将绣针悬在豆沙馅上方，“昨儿西泠印社送来的《十竹斋笺谱》，封套裂口可不像自然磨损。“
程砚之抽走画谱，双酿团却滚到凤蝶绣品上。虎斑猫趁机舔食糖霜，尾尖扫乱满地丝线。
程砚之的修复刀突然抵住她腕间：“沈姑娘可听过怀璧其罪？“刀锋映出她倏然放大的瞳孔，却轻巧地挑走了她鬓角将坠的玉兰花。那朵白花落进砚台时，墨色晕染开来。
沈南星腕间银镯发出泠泠清响。她将未完工的荷包系在虎斑猫颈间。
檐角的铜铃仍在轻晃，程砚之却将修复刀收回青布囊中。他拣起滚落在地的双酿团，掏出手帕仔细擦拭糯米皮上沾的丝线：“今早新出的豆沙馅，再不吃可要硬了。“
沈南星扑哧笑出声，腕间银镯撞在湘妃竹绣绷上叮当作响。她拈起块糕点咬下，红豆沙顺着指尖淌到虎斑猫鼻尖：“西泠印社的老先生们若瞧见程大才子这般糟蹋古籍，怕是要捧着《金石录》哭上三天门。“
晨光漫过琉璃窗棂，将《芥子园画谱》上的墨梅映在程砚之的灰布衫上。他翻开被双酿团压皱的册页，蘸着茶汤在缺角处补了笔淡青：“昨日过胥门码头，见着杨庆和银楼的老师傅在熔银镯——说是如今姑娘们都爱西洋珐琅彩。“
“那您该去观前街劝劝采芝斋，“沈南星将荷包穗子缠在猫尾巴上打转，“他们新制的奶油话梅糖，可比松子糖金贵十倍。“话音未落，虎斑猫已蹿上藤编书篓，带着荷包扑进阿婆怀里。
店主从鼻烟壶里抖出些艾草灰，细细洒在雍正斗彩盏的绣补处：“两个小囡斗嘴倒比玄妙观说书还热闹，可怜我这老骨头要给你们晒书晾画——南星，去把檐下的《十竹斋笺谱》翻个面。“
沈南星应声推窗，七月的栀子香混着叫卖声涌进来。穿香云纱的妇人们挎着竹篮经过，篮里新采的鸡头米还沾着葑溪水。她踮脚去够晾在竹竿上的笺谱时，灰蓝衣角忽然从身后笼上来。
“第三张拱花纸要阴干。“程砚之握着她的手将笺谱移进檐影，虎口处的松烟墨蹭在她腕间银镯，“午后有雷雨。“
虎斑猫在花梨木案上踏出串墨梅，阿婆的烟斗敲了敲《点石斋画报》：“砚之帮我把这摞光绪年的申报捆了，南星去煮壶碧螺春——要东山明前的。“
沈南星掀开灶间的靛蓝门帘，昨夜浸的栀子花在粗陶碗里浮沉。她将滚水注入青瓷壶时，忽然从窗棂瞥见程砚之在庭院晾书的身影。灰布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截劲瘦的小臂，正将曝晒的《萝轩变古笺谱》仔细抚平。
“程先生可知碧螺春要取虎丘泉？“她倚着门框轻笑，发间玉兰随穿堂风飘落砚台。程砚之头也不抬地接住飞来的茶盏，盏底磕在青砖上脆响：“沈姑娘又忘了东山杨梅要配吴县井水。“
暮色染红门楣时，两人终于将最后几函古籍收入樟木箱。沈南星瘫坐在藤椅上，看程砚之蹲在门边修整被虫蛀的《吴门画舫录》。他颈后的碎发被汗水浸得微卷，夕照里像镀了层金边。
“明日去寒山寺拓碑文...“他忽然转头，正撞见她慌忙收回的视线。沈南星抓起绣绷遮脸，八百银丝在暮色里乱作一团：“听说寺里素斋新来了无锡厨子。“
檐角铜铃轻响，阿婆抱着虎斑猫慢悠悠合上店门。最后一缕天光掠过未完工的并蒂莲绣样，将两枚交叠的影投在《十竹斋笺谱》的山水间。
晨雾还未散尽，葑溪上的摇橹船已载着时鲜货靠岸。沈南星挎着竹篮踩过青石板，篮里新蒸的梅花糕用荷叶裹着，热气洇湿了盖在上面的苏绣帕子。她老远就瞧见程砚之立在寒山寺黄墙下，灰布衫肩头落着几瓣银杏叶，正在拓碑的棉纸上勾描残缺的笔划。
“程先生倒是会挑地方。“她将竹篮搁在《瘗鹤铭》拓片上，指尖捏着块梅花糕晃过碑文，“焦山摩崖石刻的拓工若见您这般风雅，怕是要抢了这活计去。“
程砚之头也不抬地蘸墨补字，笔尖忽转勾走她鬓角的银杏叶：“沈姑娘的梅花糕再搁半刻钟，可要沾了松烟墨的苦气。“话音未落，虎斑猫已从竹篮里扒拉出块糕点，爪印正踩在“华阳真逸“的落款上。
钟楼传来早课磬音时，两人正蹲在《枫桥夜泊》诗碑前拌嘴。沈南星非说张继当年听到的是寒山寺猫叫，程砚之则指着碑上苔痕论证夜半钟声的余韵。穿海青的知客僧忍笑递来素斋帖，帖上印着新来的无锡厨子拿手菜——竟是荷叶粉蒸肉配惠山泥人模样的面果。
斋堂外的古银杏筛下细碎金光，沈南星咬着面果看程砚之修补《金刚经》拓本。他袖口沾了糯米粉，修长手指捏着绫绢裱糊的动作却极稳：“听说杨庆和银楼新进了批西洋描金笔，正适合补这经卷上的金箔。“
“那您该往阊门码头寻葡萄牙商人。“她忽然用银针挑起他衣摆沾的银杏叶，针尖在叶脉上刺出朵并蒂莲，“昨儿瞧见他们船舱里堆着威尼斯玻璃瓶，倒是衬程先生这身灰扑扑的布衫。“
午后骤雨来得急，香客们挤在碑廊下避雨。程砚之将拓片收进桐油布囊，转身见沈南星正用湘绣帕子给虎斑猫擦爪。雨丝斜打进檐角，将她月白衫子上的缠枝莲纹洇成深浅不一的青，腕间银镯随动作滑到肘弯，露出截沾着朱砂印的细腕。
“西泠印社的章泥该晒晒了。“他忽然出声，惊得她手帕掉在积水里。沈南星瞪他一眼，发间玉兰随转身动作颤巍巍：“程先生倒是眼尖，昨儿替阿婆补《十竹斋笺谱》时蹭的...“
雨幕里忽然传来吴语小调，卖白兰花的阿婆挎着篾篮转过黄墙。程砚之摸出铜板买了两串，却见沈南星已用劈线针将花串改作并蒂兰佩。她踮脚将花佩系在他襟前时，松烟香混着白兰花的清气，竟比寒山寺的檀香更教人耳热。
暮色染红苏州河时，两人沿着阊门码头青石阶往回走。沈南星拎着竹篾编的食盒，里头装着厨子硬塞的素八珍，程砚之怀里抱着裹在桐油布里的《金刚经》拓本。卖茉莉花的手推车吱呀呀碾过条石缝，空气里浮着炒松子的焦香。
“程先生可知观前街新开了家西洋照相馆？“沈南星忽然驻足，食盒磕在青石上咚的一声，“橱窗里摆着穿婚纱的木头模特，眼珠子蓝得吓人。“她踮脚比划时，腕间银镯滑进袖管，露出昨夜补《十竹斋笺谱》时蹭的靛蓝染料。
程砚之将拓本换到左手，右手虚扶她手肘：“杨庆和银楼的老师傅说，西洋人照相会吸魂。上回给阿婆拍《点石斋画报》封面...“话未说完，沈南星已笑得扶住香樟树，惊飞了枝头啄食的白头翁。
拐进丁香巷时，晚炊的柴烟混着评弹声飘来。虎斑猫蹲在听雪斋的滴水檐下舔爪，见着食盒便蹿过来蹭程砚之的灰布裤脚。阿婆正往雍正斗彩盏里斟碧螺春，茶案上摊着新收的《吴友如画宝》，泛黄的纸页停在西施浣纱图。
“两个小囡倒晓得回来。“她翡翠烟杆敲了敲藤编书篓，“南星去后灶把井水湃的杨梅端来，砚之帮我把这摞申报捆了——要光绪廿四年三月份的。“
沈南星掀开灶间靛蓝门帘，昨夜浸的栀子花在粗陶碗里打着旋。她踮脚够吊在房梁的杨梅篮，忽然瞥见程砚之在庭院晾书的背影。暮色将他灰布衫染成蟹壳青，小臂线条在搬动樟木箱时绷出好看的弧度，发梢还沾着寒山寺的银杏叶。
“程先生当心蛀虫钻领口！“她倚着门框喊，顺手掷去颗杨梅。程砚之反手接住紫红果肉，汁水顺着腕骨流进袖管：“沈姑娘这准头，该去玄妙观套泥阿福。“
灯影初上时，听雪斋飘出炒松子的哔啵声。沈南星蜷在藤椅里补《萝轩变古笺谱》，八百银丝在琉璃罩灯下泛着暖黄。程砚之握着西洋放大镜校对《吴郡文编》，镜片偶尔将光斑投在她月白衫子的缠枝莲纹上。虎斑猫在两人膝头跳来跳去，尾尖扫落未完工的荷包。程砚之俯身去拾，恰与低头捡丝线的沈南星撞个满怀。孔雀羽线缠上他襟前盘扣，八百银丝在暮光里扯出银河，将“愿为西南风“的诗句和北斗星图缝作天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