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镜中人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侏儒提着沈清泠寻了一处僻静处，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后面。
山君脑子不灵，但忽然灵光一闪，意识到了不对。黑衣人真假不论，对着他总是唯唯诺诺，马屁拍得飞起，今儿偏这般横蛮不讲理，怕冲着他来的。他与沈清泠之间，根本不用做选择。但这股气憋得难受，手上不由用力，抓碎了一颗头骨。
白锦绣听不清，便借着草木掩映，靠得近了些，果然能断断续续听到几人谈话。黑衣人要占据山谷藏身，所以想让山君给韦青玄充当坐骑，如此一来山谷就成了韦青玄的私人领地。坐骑，要什么地盘，不就是主人的。
山君眼睛冒火，才要发作，就被另一黑衣人以缚妖索困住，让他好好考虑清楚。
红衣女鬼捧着人头果盘，奉上鲜果。
韦青玄看不上，但其余黑衣人各自取了一枚。山君看在眼里，心如死灰，这红衣竟是黑衣人的人，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白锦绣一路潜行，并未留神侏儒调戏沈清泠，等它藏好再望过去，不见了沈清泠身影，那侏儒也不在，不祥预感油然升起。天空淅淅沥沥飘起细雨，树后传来侏儒惨叫声，然后便是侏儒怒不可遏的咒骂，以及接连不断的殴打声。
白锦绣顾不得太多，化成一道流光，朝大树扑过去。
它跟沈清泠乃旧相识，曾经它与山君都在山谷生活，不过狸花猫生来就弱，总被山君欺压，身上从没一块完整皮肉。后来，沈清泠被山君吞噬，成为伥鬼。沈清泠看着柔弱，实则性格坚韧，她守住了初心，并未失去神智，又历经岁月渐渐修成法术。所以，山谷时不时下一场细雨，保伥鬼神智，不至于沦为麻木的傀儡。山君待沈清泠也不同，所以她偶尔能拦山君作恶。
白锦绣日子渐渐好起来，只是两人从未交流，但白锦绣心中着实感激。
某一次，山君捡了一个婴儿。
也不能说捡，从天而降一个小东西，落在王座上。那会儿王座还不是白骨，树枝和兽皮搭建而成，非常柔软，跟云朵似的。
婴儿瘦得像小老鼠，却不哭总是笑，小傻子似的。但生机正肉眼可见从婴儿体内流失，眼看就要死了，渐渐缩成一小团。即便如此，小婴儿神魂非常强大，强到令山谷中的妖和鬼颤抖。山君谋划着将其吞噬，那样实力必将暴涨，成为一方妖王也未可知。但又忌惮婴儿有病或者中毒，一旦吞噬后丢了性命，那就一切付诸东流了。
他还有远大的理想尚未实现，不可以死。
彼时，尚且懵懂的白锦绣心中警铃大作，它素以山中灵泉野果为食，第一次生出吃人的想法。把婴儿吃了，那么它就能成为妖王，拿下山君，这方世界也就太平了。牺牲一个，保全一方，想想不亏。
至于死不死，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山君最终做了决定，他要赌一把，所以开始了祭祀仪式。
白锦绣趁机偷偷靠近婴儿。沈清泠是山君最信任的伥鬼，所以由她守着婴儿，但彼时沈清泠正提着一把刀，对准婴儿的胸口。那么点大的孩子，只要刀轻轻落下，必死无疑，但她一直犹豫。
“小山君，你带他走吧。”
小狸花猫日子清苦，却是山谷里的小山君。若山君死了，执掌山谷的权利就会落入小山君手上。它们本是一体，分成两个，两个有强有弱在争天命，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早晚要分胜负。只要山君活着，小山君就成不了事。
“我要吃了他。”
“他有病，吃了生死难料，不如你带他出去。不能让山君吃，需要以防万一，不然会有更多人死！”沈清泠与小猫想法一致，牺牲一个，保全更多，只是她选择杀人。
至于为何迟迟不动手，她自己也不知道。
一鬼一猫意见没能统一。
正争执时，山君祭祀完毕，神示大吉，所以兴冲冲赶了回来。他即将成为真正的山君，那时候就不会被困这方山谷，而是号令群山。却不料，一只大手从虚空抓来，将濒死的婴儿抓在手上。
沈清泠压低声音急切道：“小山君，这是你离开此处最好的机会。”
小猫意会，抓住那只手掌的衣袖，借助强大的撕破虚空的力量，跟着离开了山谷。沈清泠则佯装追击，奈何双方实力差距太大，被那手带起的风扫到，就差一点魂飞魄散。
沈清泠，品性不差。
白锦绣流浪外界，远离山君少了压制，渐渐摸到了破开时空的法门。所以白锦绣时常回来，但它仍需隐藏行迹，甚至远离山君，否则身上的力量会渐渐消失，这或许是天命吧。
除非山君死，小山君才能自由。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一黑衣人忽然抚掌狂笑。
众人不解，他解释道：“据传白虎陨落一分为二，一为人，一为虎。不过虎先天不足，化形为猫。有一高人出面，用一个名字压制了此猫成长，防止其壮大。有朝一日机缘巧合，方可将二者合而为一，重新唤出白虎。”
“咱们今日好机缘，人在，虎在，带山君吞噬了小山君，咱们把他收了，白虎唾手可得？”
“当真？”
“如假包换！”
如今，它要死了。
如今，它要死了。
白锦绣扑上去的那一刻，便知它要死了。
后悔吗？
或许有吧。
但沈清泠曾帮过它，它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辱，这么多年圣贤书不能白读。
李有有酣甜一觉睡得舒畅，难得没有做梦。日日入梦，破耗心神，每回醒来都觉浑身乏力，并不养生。尤其初到陌生地方，一梦套着一梦，醒来时经常汗水淋淋。
难得这般好睡。
李有有不由坐着发了回呆，新生的感觉很陌生，也很奇妙。山洞很小，睡前不觉得，这会儿觉得憋屈，于是蹭到洞口坐着，看着影影绰绰的黑。狸花猫还不回，李有有百无聊赖的挠墙，岩壁不算结实，不消一会儿就扣下一堆碎石。他一手把碎石随意摆成各种阵法，一手继续挠墙、
忽然，指尖碰到一物，不似天然生成。再抠，竟是一只圆环，顺势一拉，一道门豁然打开，李有有并无防备，只觉得身体一轻滚了下去。
门内闪着微光，看着金碧煌辉，但随着门被打开，一阵风拂过。目之所及都在迅速风化，金银也罢，白骨也罢，珠宝也罢，都像失去了本质，化成飞灰落在地上。
岁月的力量，岁月让永恒变成过往，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可这座山是白虎所化，也不过千余年，并不该如此，除非是人为的。
“聪明的人，都活不长久。”
“幸好，我是笨蛋。”李有有看着尽头几案后渐渐浮现的身影，并不慌乱。他真出息了，几个月前走夜路还怕得差点尿裤子。这会儿眼睁睁看着一道人影出现，竟不害怕。这“人”总归不是人。
“呵呵。”那人笑了，“聪不聪明倒其次，总归活不长久，毕竟天厌之人。”
“这位姐姐，你肯定没朋友。”李有有左顾右看，伸手触摸铜柱，铜柱上浮过一道光影，上面雕刻朴素却生动的鸟兽忽然动了。
“有趣。”李有有手指离开，一切归于平静，“真有趣。”
“不如送你？”
“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姐姐，你是哪一种？”
“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你是第一个。”
“啧啧，咱不吹牛成吗？姐姐，您真厉害，也就遇到我好说话，换个人来，早急了。”
那人目光闪烁几下，忽然笑道：“你可以继续油嘴滑舌，不过……你的朋友可要死啦。”
李有有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但仍嘴硬道：“很不好意思，我跟姐姐一样，人品不好，所以没朋友的。”小狸花猫怎么了，它说来去自如，只让他稍等片刻，却很久了。
“呵呵，反正姐姐不急。”那道人影越来越清晰，眼角眉梢尽是风情，说话却冷冷的，淡淡的。相由心生，此人的相与心不一致，像戴了一张面皮。
“呵呵。”李有有继续拨弄铜柱，渐渐发现端倪，铜柱上刻画的竟是一段段历史。创始之初，神开天辟地伊始，到诸神黄昏神庭覆灭为止，“真有意思，姐姐好精致呢。。”
那人笑而不语，手指拂过桌面，桌上多了一卷书：“书上记载更多，不如凑近些看？”
“我又不认得字，只瞎看看。”
“姐姐讲给你听，反正有大把时光。”
“有镜梦色，照世间因果；有伞青落，遮人间福祸……哟，怎么只有两幅，剩下两幅不见了。这上面原本刻的是什么，姐姐知道吗？”
“你什么意思。”那人声音骤然转冷，与方才声音完全不同。
李有有只当没听见，凑到近前，看着那人深不见底的眼睛，道：“我来照照前世今生，有什么未了的孽缘。”
“可惜，铜镜蒙尘，废了。”
那人微微一怔，李有有忽然伸手抓住女子手腕，用力一扯。只听咣当一声，一面铜镜落在脚下，李有有还坐在山洞口。他轻轻拂去镜面的灰尘，喃喃道：“有尺量天，查人心黑白；有灯天照，照人生善恶。”
神有四器，为人间定制准则，衡量人的前世今生，功德罪孽。老和尚曾经提过，说若四器仍在，人或许亦然是虔诚的，神依然高高在上。
李有有当时反驳，你非要我今天吃米汤，明天吃油饼，后天吃馒头，可我今天吃馒头，明天吃米汤，后天吃油饼不行吗？
老和尚笑呵呵道：行的，行的。
李有有鼻子好酸，又想老和尚了。
镜中女子横眉立目，指天咒骂，李有有恐污了耳朵，再次拂过镜面，镜中出现一红衣女子，坐在虚空发呆。红衣女子很机警，李有有目光才至，她便有了反应：“你不是她，你是谁？”
“馒头山李有有，你又是谁？”
“我吗？”红衣女子沉吟良久，才道：“我应该是平阳山虎如意，只不过魂魄被困于此，真身是个傻子。”
“他们也总叫我傻子呢。”
红衣女子默默坐着，不再说话。
白虎当年纵横沙场，吞了好多人仙神魔，血肉被吸食，兵器铠甲等物却被它存在气海，慢慢滋养以备不时之需。不料一朝身死，气海崩碎化为一座洞府，护住一道白虎之魄，这是白虎留给的退路。
奈何机关算尽，却为他人做嫁衣裳。
铜镜梦色流落人间无数人，早就变了模样，竟混在一堆宝物中，并不起眼。此镜为梦色，却又不是梦色，梦色早在诸神黄昏之前就死了，于是明镜蒙尘天下大乱。李有有见的梦色，不过是许多年前留在镜中的一道残影，年久成妖，学着当年梦色的模样试图掌控铜镜。
白虎身死，镜中残影迅速以残存神性，压制住绝大多数宝物，驱逐仅存一丝的虎魄，将洞府据为己有。后虎魄在山中游荡，慢慢壮大，后孕育了花草树木，山与小溪等等，如此不知多少年后渐渐生出灵智。
随后大小山君出现，虎魄与大小山君既是同体，又若母子。大山君继承了白虎记忆碎片，小山君则懵懂无知，宛如新生。虎魄与山君都没得到白虎留下的宝藏，所以一直被困于时空裂缝之中。
那一日，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抓走了落入此处的婴儿，造成此处空间紊乱。
小山君随手而去，镜中残影吓得魂飞魄散迅速躲入铜镜之中，虎魄趁机进入洞府试图带走白虎留下的宝藏，但宝藏几乎全被残影吸食了灵性，化为灰尘。虎魄便知不妙，抓了一只仍完好无损的白玉算盘飞身要退，却不料被残影抓住衣角，将她大部分扯入铜镜之中，而远方一名女婴呱呱坠地，手上抓着一只白玉算盘。
虎魄被困镜中多年，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但她无法察觉镜外所有，但山中一切皆与她息息相关，偶尔能得知一二。李有有坠入空间裂缝，虎魄再一次睁开眼睛。
残影亦然，她感觉机缘到了，终于可以离开被困无尽岁月的白虎气海。李有有无聊摆弄阵法，让残影抓住机会，将李有有扯入“镜花水月”，试图用幻境困住他，控制他，最后借助他的力量逃出去。
可她终归不过一道影子而已，空有其表东施效颦，无法真正掌控铜镜，竟被李有有识破幻境。虎魄不说话，是在思索如何开口，此人扮猪吃老虎是把好手，残影就是例子，顷刻间成了阶下囚。
如今，他成了铜镜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