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水穷之地，云起之时
这一切发生得有些快了。
直到那酒碗碎裂，何守拙连番打滚，曲三娘和那戴着面纱的姑娘才闻声回头，见这情形，二女不易察觉的相视一笑，也未上前搀扶。
墨轻痕嘿嘿直乐，也不顾有些醉了，又干了一碗酒道：“何守拙呀何守拙，你被萧兄弟轻轻一掌打成这样，究竟是昆仑派的功夫不行，还是天山派的功夫不济呀，啊？”
何守拙自知丢了大人，挣扎起身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狠狠盯着萧峰，想到刚才那一掌匪夷所思之状，真是全无头绪，只能狠狠一跺脚，转身离去。
他人刚走，郝痴便从后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口中念道：
“哼！一个昆仑派的丧家之犬，被天山派好心收留，学了一招半式就敢来灵鹫城耀武扬威，要不是看在霍青峰老爷子的面上，早就把他骂出去了。”
不多时，酒菜排满，曲三娘、墨轻痕和那戴着面纱的姑娘与萧峰同坐，一边吃菜，一边聊了起来。
曲三娘率先开口介绍道：“少侠，这位是我灵鹫城的幽天护法苏怀素，我俩本来要一起过来吃点东西的，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嘻嘻。”
萧峰哈哈一笑，抱拳道：“苏姑娘，在下萧峰，幸会。”
苏怀素眼睛弯弯，柔声道：“见过少侠，早些时间就听曲姐姐说起你掌法和棒法都出神入化，刚刚这一手小试牛刀，果然不简单。”
墨轻痕自何守拙打滚起就呵呵直笑，听苏怀素这么一说，笑得更大声了。
萧峰道：“墨前辈刚刚提到，那人似乎和昆仑派、天山派都有些关系，昆仑派在下知晓，这天山派倒是从未听说，还请前辈赐教。”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墨轻痕浅浅喝了一口酒，慢悠悠道：“当年虚竹子祖师飘然离去，灵鹫宫便开始走了下坡路，又逢天下大乱，这西域之地也不安生，再也不复曾经九天九部、三十六岛、七十二洞的光景。”
“于是灵鹫宫内便分成两派，一派主张避世，守护传承；一派主张出世，与群雄争锋。留下来的，便是如今的灵鹫城，还有一批人带了本门部分秘籍残本，远赴天山成立了天山派。”
萧峰心道：“说是出世与群雄争锋，江湖上却少有天山派的传闻，想来这其中还有曲折。”
墨轻痕接着道：“那批走出去人说是要与群雄争锋，但若真是如此，哪能一百多年了天山派还是默默无闻，无非是和我们一样，心里装着的都是虚竹子祖师得道成仙的光景。”
“天山山脉比缥缈峰更加偏远，也因此，有更多成仙成圣的传闻。修仙之路虚无缥缈，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虽然相隔两地，倒也相互走动，每过十年，还会同在灵鹫城比武切磋，交流修行之道。”
萧峰道：“六阳解生会？”
“对，就是六阳解生会。”
“那何守拙莫非是昆仑派转投了天山派？”
曲三娘接话道：“嗯，那何守拙原是现任昆仑派掌门何太冲的师兄，当年争夺掌门之位败下阵来，被逐出门派，自此心灰意冷，偶遇从灵鹫城返回的天山派掌门霍青山老爷子，老爷子看他有些根基，又对俗世心灰意冷，就将他收入了天山派。”
萧峰喝了一碗酒道：“如此说来，也是莫大的缘分。”
墨轻痕道：“此次六阳解生会，霍老爷子年事已高，便与下一任掌门岳晴同时闭关。但每次大会天山派都要出一位会《天山六阳掌》的人参加比武，这何守拙功力见识皆深，便临时学了掌法，到灵鹫城来赴会。”
曲三娘接话道：“哼！大会在即，城里很多高手都有事外出，这何守拙仗着自己岁数大多练了几年功到处与人比试，今天终于让他得到教训了，活该！”
萧峰一路只见到曲三娘细心周全的一面，倒是少见她有如此可爱天真的样子，追问道：
“之前听曲姑娘说，这六阳解生会乃是仿照中原武林大会而生，众人比武切磋交流技艺，经墨前辈这一介绍，看来比武决胜只是表象，交流修仙之道，才是目的。”
“哈哈哈哈，少侠所言不差，修仙之道何其缥缈，在这缥缈峰上论缥缈之道，岂非相得益彰。”
“缥缈峰上论缥缈之道，妙极，妙极！”
曲三娘见萧峰对灵鹫城追求修仙之事并无排斥，很是高兴，问道：“不知这修仙之道，少侠怎么看？”
萧峰道：“萧某一介武夫，从未想过修仙之事，但武学之道求到极致，同样不可捉摸，习武之人何止成千上万，却是几百年无一人能达到登峰造极之境，想来与修仙所求的境界，大概相似。”
墨轻痕闻言大笑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修仙长生是逆天而行，内功行气同样与血脉相悖，都一样，都一样！哈哈哈哈——”
苏怀素柔声道：“少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莫非也在追求武学登峰造极之境？”
萧峰道：“在下习武，只是每日练功，顺其自然，武学登峰造极之境究竟如何，无人知晓亦无记载，不过是逆水行舟，行到穷处，便是终点罢了。”
唐代诗人王维有诗《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世间万法，一通百通。曾有位斗酒僧人在终南山与王重阳论武学天人、修仙长生之道，便以此诗为引，言“水穷之地，云起之时”，正与萧峰此时之言同出一理。
墨轻痕见萧峰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境界，如此胸怀，心中叹服，正欲多言，忽然那酒馆的大门被“嘭”的撞开，竟是何守拙去而复返。
只见他满脸通红，眼若铜铃，伫立在门口，似是下了莫大决心，突然快步向萧峰走去，刚到近前便鞠了大躬，高声说道：“大侠高明，我输得心服口服，还请大侠不吝赐教，与我再对上几掌，求求了！”
酒馆众人面面相觑，曲三娘惊得眼睛老大，墨轻痕吃了口菜甚至忘了嚼。
谁都不曾想到，何守拙竟有这样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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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曲三娘带着萧峰进到那城中央的黑色宫殿。
穿了三道大门，原来别有洞天，这城堡里面，竟是一座巨大庭院。有花园池塘，有前庭后院，侍女穿梭其间，灵鹫闲庭信步，看得萧峰啧啧称奇。
“曲姑娘，这雕似乎和寻常见到的不太一样。”
“这是此处特有的鸟，脚掌宽大，翅膀短小，不能飞行，极善奔跑，我们都叫他灵鹫。据说当年初代宫主发现此地时，便是这群生灵守护着城堡遗迹，于是宫主赐名灵鹫，灵鹫宫便因此得名。”
二人说话间，已有两位少女迎面走来，微微一福道：
“城主知萧少侠今日来访，特命我等在此迎接，请。”
“请。”
穿过一处庭院，又有两个少女在门口迎接，同一般说辞，同一副打扮。四位少女引萧峰到后院的一处偏殿，一个拄着银色拐杖、头发半白的男子正在殿前等候。
正是灵鹫城城主，程远峰。
程远峰是虚竹的第四代传人，少时下山闯荡江湖，见百姓陷于水火愤而参加义军，立下不少战功，后被元廷高手偷袭断了一条左腿，却也打瞎了那人一双眼睛，还运功将一枚玄铁冰符打进那人的脑门，一辈子都摘不下来。
自那以后，程远峰辞别战友，远离纷争，回到灵鹫城钻研武学。
一晃二三十年，程远峰《天山折梅手》的两路掌法、一路擒拿手已然纯熟，《小无相功》的修为亦在墨轻痕之上；因左腿残疾，天山派掌门霍青峰以天山寒铁为他打了一支细杖，程远峰将一路掌法化入杖法之中，自创了一套《寒铁杖法》，乃是灵鹫城当仁不让的第一高手。
尤其难得的是，这程远峰练成了《生死符》的暗器手法，虽然少了化水为冰种于他人体内的部分，却也是绝无仅有的精妙功夫。
萧峰刚进了庭院，就见一人满脸笑容跟他招手，便猜到这位就是城主，刚要抱拳说话，只听得一声“小心了”，对方铁杖一点，攻上前来。
程远峰早年在军队学了一手长枪，又将天山折梅手的一路慢掌融入其中，这根细铁杖舞将起来，时而似枪法、时而如剑招，大开大合，藏巧于拙，又兼小无相功的如丝内劲，竟将这根轻飘飘的铁杖，使得犹如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一般。
萧峰见这城主出手不凡，这根铁杖的造诣犹在当年段延庆之上，赞了声“好功夫，看拳”！
也攻了上去。
这世间武功高强之人，往往能“举重若轻”，使极重的兵刃如若无物，而这“举轻若重”却是更进一步，虽然若重，却非真重，既有重兵器的强威猛势，又兼轻兵器的灵巧变化。
若要到此境界，既要有深厚不凡的内功，又要对各种兵器招数有极深的理解。
萧峰以拳头对上铁杖，看似吃亏，实则是对“举轻若重”的境界了然于心，知道这铁杖本身杀伤有限，招数内力才是这城主的底牌。
只见二人出招极慢，初时看似平分秋色，十招之后，程远峰的铁杖每次和萧峰拳头相碰，震回去的幅度都越来越大，内力的差距和对招式破绽的理解逐渐显露。
程远峰越打越开心，一个撤身，铁杖点地，右手向前一探，直取萧峰左肩的“肩井穴”。
这一招擒拿手虚实结合，似抓似点，如拂如挖，像判官笔，又像阎王钩。
正是逍遥派的武学精义，《天山折梅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