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双飞在人间:波兰文学和汉学研究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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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上对《书简》的综述可以看到,它是作家从美国社会、历史和大自然等多方面的情况出发,进行广泛的采访和综合的研究,以宏观的表现及理论的升华而铸成的一种报告文学兼政论的新的形式。它不仅在内容上表现了知识性、趣味性、文学性和哲理性兼而有之的特点,在形式上也是显克维奇的新的开拓,作者时而以坦诚的笔调表露激情,深深地打动着读者的心灵,时而以夹叙夹议的方式,道出人生的哲理,发人深省。因此这是一部很富独创性的著作。此外,在这部著作一些细节的描写中,我们也可看到它的鲜明的艺术特色。例如写景,显克维奇每到一个地方,都对周围环境进行细致观察,同时抓住其中的主要特点,给读者描绘出一幅幅绚丽多姿、形象逼真、很富于感染力的图画。如写大海,作者每次展现的画面都迥然不同。他在乘“日耳曼号”客轮横渡大西洋时,看到那在暴风雨袭击下的大海就像一头狂怒的野象,“它在喧闹,在咆哮,在翻滚,它向天空吐着泡沫,它和大气混为一团了,一句话,它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第二章)。在这一概括性的描写中,作者只用了几个动词,就勾勒出了大海磅礴的气势。接着他又从自己乘坐的这艘船、大风、海水等方面细致而又富于立体感地表现了这一极为动荡的场面:

船几乎不是在往前走,而是一上一下地从云端落入深渊,又从深渊升上了云端。除了天空、水、空气、旋风和它们的阴暗的背景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之外,别的什么都看不见。风有时像一把大锤在你的身上敲打,有时像钻子似的钻进你的皮肉,它在戏弄着海浪和轮船。雾气在空中飘游,形成了水珠,不时飘到了我的脸上。大团大团的海水冲到了甲板上,或者从甲板上飞了过去,落到了船的另一边。我必须尽全力地站稳脚跟,才能不被海水冲走。(第二章)

可是当轮船快要到岸时,就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桅杆后面飞来了一群群海鸥,一面尖声地叫着,一面在天空中翻着跟头。我们遇到的船只也越来越多了,一些大的汽艇、帆船和渔船在一动也不动的透明水镜上移动,镜中还留下了桅杆和风帆的倒影。在大洋中曾不断刮着的那种刺骨的寒风也全都消失了,我们的面孔开始吻着春天甜蜜和温暖的空气。(第三章)

作者通过这些很有特征的描写和准确的比喻,栩栩如生地展示了一幅使人感到安宁和愉悦的画面,和以上的图画形成鲜明的对比,也充分表现了他和其他旅客在和凶狂的海浪搏斗之后,此时此刻因为胜利地到达了目的地而产生的喜悦心境,产生了寓情于景的效果。

显克维奇在美国各地参观、游览在《书简》中也留下了许多美妙的风景画,其手法各异。不管作者是从自己的视角写景,还是从景物的角度写景,他都能准确地把握其中富于特性的东西,因此他笔下的风景画的形象十分鲜明。请看他在乘火车从纽约去旧金山,途经安大略湖畔时一段景物的描写:

铁路总是靠着湖岸,有的地方近到湖水甚至可以冲洗到路基上来了。我这时从窗口往外望去,感到火车好像奔驰在湖面上。在那湛蓝的湖水和天空的衬托之下,时而映出一片白色的帆影,时而在远处,显现出从一只看不见的轮船的大口中吐出来的一缕灰色的烟丝。湖边有的地方,因为水退出了堤防,便形成了平坦的河滩。河滩上近水的地方,都有一些小小的房子,岸边的桩子上还拴着一些小船,它们在不停地摇晃,性急地拉扯着链索,企图挣脱身子,跑到远处的水面上去。(第四章)

这一幅幅蒙太奇式的画面,把读者的视线带到了这里,饶有兴味地目睹这些变换着的湖边景色。可是作者在有的地方,也是带着感情色彩来写的,因而他的风景画就有更强的可感性。请看他对尼亚加拉瀑布的描写:

伊利湖的洪流通过一个血盆大口流到了安大略湖里,在它下落的时候,由于突然失去了底部,在两个地方就掉进了万丈深渊。第一眼看去,好像地面经受不起这样的重压和这股由于受惊而极端疯狂和野蛮的洪水的冲击。

这里的天空是阴沉沉的,又像被撕破了一样。云层被旋风吹赶得忽而聚在一起,忽而散开,仿佛一群群奔驰着的野马。四周许多黑色的山岩被劈开了,现出一副凶恶的嘴脸。流水的轰隆声使你震耳欲聋。急劲的风将水点不断地吹来,抽打着人们的面孔。有时瀑布的下端,突然冲出一股云雾,遮住了眼前的一切,然后又消散了,这当儿你可以看见一团团的浪花,整个瀑布犹如在掌上了。(第四章)

天空、水、风和云雾都在急剧地运动,作者在描写它们的动作时,使用一些形象鲜明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如“血盆大口”“重压”“撕破”“野马”“凶恶的嘴脸”“震耳欲聋”“突然冲出”等,无疑有助于凸显这里整个瀑布气势凶猛、令人生畏的场面,给读者留下难忘的印象。

在《书简》中,还可见到许多拟人化的景物描写,或者以景物为烘托,反映出作者和其他人物的性格、经历和思想感情的变化。

显克维奇特别喜爱加利福尼亚的野生动物,他在写这些动物的生活习性时,便情不自禁地赋予它们以人的喜怒哀乐,这比纯客观地描写有更大的艺术感染力。如他在写蜂鸟的习性时,先形象地勾画出了它小翅膀抖动得极为迅速这一特性,接着把它比作一个孩子:“是所有鸟的宠儿,因此谁也不敢欺侮它,只有丑陋的蜘蛛在暗中害它,可是这孩子和蜘蛛进行顽强的斗争,经常把它们打败。它并不比蝴蝶更加怕人,经常在人们头上飞旋。它生活得很快乐,在橙子叶上搭自己的窝,有吃、有喝,不用交税。它很富足、很自由,受到宠爱,也很幸福。”(第七章)

作者不仅喜爱它的个性,也很羡慕它的自由的生活。作者感到,在人类社会中,有许多人并不具有这样的禀赋和生活条件,他虽没有直接表露他的这些感受,但却把这种思想情感倾注在他所喜爱的蜂鸟的描写中了。此外,《书简》中有的写景还往往是为了反映笼罩着周围环境的一种气氛,表现人物的个性。如显克维奇在圣安娜山中居住时,他对山林夜景的描写,就有这样的效果:

读者,你想想,这一簇簇血红的火焰映照着月光的空中散发着雨点般的火星。……你会听到石头走廊里有无数瀑布在轰隆隆地响着,远处还有由山和岩石形成的黑魆魆的、庄严雄伟的圆戏场,这个圆戏场在银色的月光照耀下,反显得更黑。坐在篝火旁的人们也给周围的景物增添了罗曼蒂克的魅力。你会说,他们是卡拉布里亚的强盗或平多斯的强盗。墨西哥人看起来比萨姆、卢丘什、约翰和普莱森特更野蛮。他们照印第安人的习惯,在篝火旁坐在一起,脸上同时表现出了印第安人的严肃和西班牙人的骄傲表情。这种表现在他们破烂的、遮不住赤裸裸的膝盖和手肘的衣服的对照之下,显得尤其明显。(第十章)

还有一种情况是作者一面写景,一面抒发他对周围环境的感受,深入细致地表露自己的心理状态。这种写法在《书简》中例子很多,它们有时表现为他对他所见到的事物的看法,有时是他从他看到的景物中得出的联想,有时就是他一时的感受,这些感受无疑丰富了他写景的抒情色彩。

此外,通过写景,有时还可引出一段触目惊心的历史,这种触景生情往往并非他个人生活中的某种感受,而是透露了他对社会问题的看法。比如他在纽约至旧金山经内华达州的途中,看到铁路两旁险峻的群山,于是想起这里曾发生过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战争:

我想,人们对在月光照耀下的这片荒凉的野地连看都不愿去看的。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植物连影子都没有,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活着的生灵,岩石就像一具具死尸,周围像一大片坟地,有时甚至让人想起这是一个在死亡的梦幻中的国度,一个恶魔统治的国度。

……

在这个奇异的国度里,连地名都使人感到悲哀和可怕。例如火车右边这些阴森森的群山就叫战斗山。整个这一大片平地就是一个战场,白人和印第安人不久前还在这里打过仗。这里所有地名的产生都与一段痛苦的历史相关。一个熟悉这些地名的旅行家说过:“这里有人打死过一整马帮的拓荒者。那里一次就打死了十二个印第安人,有人还把印第安人窒息在洞穴里。”(第五章)

以上诸类手法各异的景物描写,在《书简》中不胜枚举,它们显示了作者的才华,证明他无时无刻不在悉心探索大自然的秘密以及它和人类的关系。当他看到了大自然中既有美也存在凶险的时候,他不是畏缩不前,而是感受到其中无穷的乐趣,因而这也促使他进一步去发现自然的真谛。

《书简》在艺术上还善于运用各种诙谐的语言,以富于幽默感的场景来表现各种生活情趣。

显克维奇笔下的幽默表现形式有很多。当他对他所遇到的某人某事有好感,但又觉得其中有某种可笑和有趣味的东西时,他对此人此事的描写不仅曲折生动、引人入胜,而且具有深邃的内涵。如他写自己和旅伴来到伦敦,在车站买了票后,发现自己要托运的行李已被侍役送上了火车,但是没有给他们开收条,显克维奇问了站上许多工作人员这是为何,谁都没有给予回答,他感到奇怪,认为这是倒了霉,他的一个旅伴还气愤地表示,如果他们当真倒了霉,那他的脚就不再踏进这个国家了。直到一个会德语的旅伴询问了一对了解英国习惯的男女,才明白这是一场误会。显克维奇要说明英国社会秩序好,行李在车站上托运后,无须开收条,谁都不会偷窃或冒领,可是他在这里的描写中,却绕了几个有趣的弯子,最后才说明了事实真相。

《书简》中表现的第二种幽默带有讽刺意味,但这种讽刺比较温和,显克维奇对他所描写的对象并无恶感,只是以逗趣的方式,营造一个活泼的场面。如他在从利物浦去纽约的轮船上,一次,船长沉着机智地驾驶轮船从冰山包围中脱了险,立了大功,旅客们在第二天吃饭时都举杯向船长表示致敬,还三呼万岁,但是这却使船长窘态百出:“这次祝酒使可敬的船长感到很突然,因为他这个时候嘴里正噙着一大块牛排,当他受了惊的理智懂得了这里所作的古希腊英雄的比喻和把他捧得很高之后,他必须把这块牛排咬碎,并且不惜一切代价把它吞下去。这个可怜的古希腊英雄一下子涨红了脸,眼珠也从眼窝里暴出来了,但牛排依然塞在他的喉咙里,最后他不得不满嘴食物地声明,说他很高兴,就像喝了一杯酒[5],他对所有聚集在这里的人表示感谢;因为这块牛排太硬,还向大家表示了道歉,他还说‘这些坏透了的厨子一定是喝醉了’等等,等等。”(第二章)

像这样的幽默在《书简》中很多。以下还可列举显克维奇带有更多讽刺的幽默。一些噱头的描写反映了他对他所写的对象是很轻蔑的。显克维奇认为美国人的文化素养比欧洲知识阶层的人低,他瞧不起他们不懂音乐。在他去纽约的轮船上,美国旅客还举行过一次音乐会,他对这次音乐会,自始至终都是以讽刺笔调来描写的:

早晨六点钟,我们在船上举行了一次音乐会,天气很好,太阳红彤彤的火光,通过轮船厚厚的玻璃窗照了进来。一个大个子男人为音乐会作了开场白,他满脸喜气洋洋但又神情严肃地站在钢琴旁,说:“女士们和先生们![6]你们一会儿就可听到举世闻名的艺术家之一N小姐[7]的演奏了。如果你们至今没有听说过她,那只是因为她的谦逊和她的才华一样,都很伟大。美国以她而感到自豪,欧洲人却很妒忌,因此我请大伙儿洗耳恭听。N小姐[8]演奏的是很著名的肖邦先生创作的一首练习曲。请听!请听!”

小姐[9]坐在钢琴旁,把肖邦歪曲到了这个地步,以致我们波兰人实在觉得不堪入耳。随后就是雷鸣般的掌声,演讲的人站了起来,又说:

“女士们和先生们![10]你们都知道,可恶的耗子给我们的粮食和箱子造成了多大的损害,现在是报复的时候了。这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M.夏利,他将以自己无与伦比的嗓音把这里的耗子统统吓走。我向你们保证,每一只耗子都会宁愿一百次地跳进大西洋的激流中去,而不愿听我们过一会儿将要为之赞叹的乐曲。”

一阵新的雷鸣般的掌声结束了我们演说家的讲话。现在可以听到“欢迎!欢迎!”的叫喊声。M.夏利站在为他伴奏的小姐[11]的身旁,开始唱着一首意大利歌曲:“啊!我的姑娘![12]”如果是意大利人听了,肯定会得精神病,我很难描述盎格鲁—撒克逊族人是怎么缺乏音乐感的。在十几个男女歌唱家中,没有一个嗓门听起来不牙痛的。可是美国人却特别以他们自己和自己的才能感到自满,他们甚至带着一种傲气问我们,你们在欧洲听到过这样的东西吗?我也很坦率地告诉他们说,我在欧洲的确没有听过类似这样的东西。(第二章)

在这里,主持人言过其实的赞扬、观众盲目的捧场和演员们的拙劣表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运用了许多生动而贴切的比喻,并穿插着他对此情此景所表示的态度,使场面显得十分活跃。《书简》中还有许多富有鲜明艺术特色的描写,读者在阅读中自有更多的体会。

我的这个译本是我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根据波兰华沙国家出版社1965年出版的《旅美书简》的波兰文原著直译过来的,译完后曾由老伴王砚修手写或用电脑打字誊清,但后来搁置了多年,今天能够得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支持出版,感到非常高兴。

译本中的注释,后面如果写了“原注”,那是波兰华沙国家出版社当年出版《旅美书简》的原著时,另请波兰专家加上去的。如果没有写“原注”,就是我的注释。

(本文作于2013年3月4日)


[1] 显克维奇:《第三个女人》,林洪亮译,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第552页。

[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50页。

[3] 原文是拉丁文,这是《圣经》中的一种说法。——原注

[4] 原文是拉丁文。

[5] 原文是英文。

[6] 原文是英文。

[7] 原文是英文。

[8] 原文是英文。

[9] 原文是英文。

[10] 原文是英文。

[11] 原文是英文。

[12] 原文是意大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