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那个穿貂裘的,你惹不起
“秦兄,快看这枝老梅!”
贾宝玉指着探出山石的虬枝。
“像不像三妹妹凭栏的模样?”
秦钟拢了拢藕荷色鹤氅,笑道:“宝二爷这句妙极,有色有骨,该记入《题梅录》。”
忽又压低声音,“只是方才贾菌那猴儿堆雪人学蓉哥儿挨训的模样,被代儒老爷瞧见了……”
话未说完,宝玉已笑倒在马鞍上:
“该!那小猢狲学得活脱脱是个蓉哥儿挨骂时的怂样!”
另一边,贾代儒坐在轿辇中,怀抱一卷《论语》,口中念念有词:
“子曰……子曰……曰甚好,甚好。”
声音愈念愈轻,他眼皮半耷拉着,似睡非睡。
轿帘被风掀起一角。
露出太爷枯瘦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仿佛在梦里还在考校学生。
贾瑞趁机钻进轿辇,从祖父袖中摸出一只嵌金铜炉。
霎时间,他眉开眼笑,悄悄塞入自己怀里。
一面回头对贾环挤眉弄眼,一面拿炉子往胸口贴。
“嘿,这劳什子焐肚子,强似搂三个丫头片子。”贾瑞得意咂摸。
身旁贾环却冷哼一声,勒马靠前,眼尖地瞥见不远处车旁一袭雪白貂裘。
正是陆家那位病秧子的。
贾环下马,靴底故意在貂毛上碾了碾,三白眼斜吊:“好个金贵物件儿,倒衬得咱们像破落户了。”
“咱们这些打马读书的都穿狐裘,他倒好,貂皮缎面,乌纹雕花……整得跟出殡的纸扎人似的。”
说着话,见车帘没反应,竟抬脚一踩,将那貂裘边角踩进雪中。
贾兰顿时脸色一变:“三叔慎言,那是老太太亲自赏的……”
“老太太赏他个病包子?哈,病是病的,命却不短。”
贾瑞在旁附和:“说不定貂皮养人呢,若我也穿上,保不齐还能更长寿。”
说完还向貂裘看了一眼,眼神隐隐发亮。
贾兰急得团团转,刚要上前拉开贾环。
却听车厢那边,一声轻咳。
青缎马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
那手指修如竹节,白得竟与帘外积雪浑然一色,唯甲缘泛着些病态的淡青。
宝玉正与秦钟说笑,忽听得那声咳,不由勒马回望。
只见那车帘半卷处,梅影斜落,雪貂风毛拂过一张病白清俊的脸。
虽与珩表哥不是初见,宝玉仍是一怔,竟忘了词句。
只觉那眉目如淡墨勾成,病容反添几分烟水之意。
一时间,后头跟着的婆子们原本在嚼舌根,此刻却像被捏住了喉咙。
有人失手跌了食盒,也不自觉去拾。
贾兰看着那露出的脖颈,只觉像三姑姑说的:“天生是水墨里的留白”。
贾瑞揣紧铜炉,莫名想起凤姐儿说宝兄弟是金童像。
宝玉的好是能说出口的俊。
眼前这人却叫人想起些不该想的:雪夜偷香的狐仙,或是前朝殉剑的世子。
宝玉忽觉袖口被轻扯,原是秦钟凑过来低笑:
“这人倒合了你的脾气,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却摇头,声音轻得几散在风里:
“西子捧心终究是闺阁气象,这位表兄…倒像雪地里走出来的魂。”
陆昭珩缓缓探出半个身子,眼神波澜不惊,唇角微勾:
“脚法不错,踩得我这貂裘倒也不俗。”
“只是这裘子得老太太亲自拣选,如今既垫了贵足,回头还得洗净才好。”
贾环冷笑未及出口,忽觉膝窝似被冰针刺中,“咔”的一声跪入雪地。
“哎哟!”
“呜哇!”
贾瑞躲避不及,整个铜炉也飞了出去,砸进雪堆,“谁打我!”
贾兰欲扶又不敢,一时间手足无措。
“邪了门了!”
贾瑞慌得去扶,袖中珐琅手炉“当啷“砸出,鼻烟撒了满地。
他捶胸顿足:“天爷哎!这香沫子贵过黄金!够买十亩水田的宝贝啊!”
贾代儒在轿中被吵醒,轿帘“唰”地掀起,旱烟杆劈头敲来:
“作死的小猢狲!昨儿偷供果,今儿顺烟料,明儿是不是要拆祖宗牌坊?”
斥罢又抖抖胡须:
“哼,跪得好,跪得妙,跪得正当时!”
“你那榆木脑瓜子除了灌黄汤,就是攒坏水……先贤圣言一句念不全,倒会偷铜炉、踩貂裘!咱贾家祖上坟头都要起烟了!”
贾代儒不问青红皂白斥完孙子。
反手将《论语》往贾环脑门一拍:“君子坦荡荡……我让你荡!”
场面起了一丝骚乱,小贾兰小心翼翼地挪远了一点。
恰在此时。
陆昭珩拢了拢貂裘领口,苍白指尖拂过被踩的毛锋。
他咳嗽两声,袖口掩唇时露出一截腕骨。
白得能看清青紫色血脉,偏生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磨雪:
“难为环兄弟替我试裘,听闻老太太库里的乌云豹,最耐得住千人踩、万人踏。”
“呸!”
贾瑞吐了口鼻烟,正要爬起,忽听身后一声怒吼:
“妖孽休得猖狂!”
众人猛然回首。
只见一身青灰短褂的马夫正扛着一整枝腊梅,从雪坡上跌跌撞撞地冲来。
兜帽歪得只露出一双瞪圆的眼,腊梅拖得一路花雪如飞。
那青年马夫一边狂奔一边挥着梅枝驱赶、一只手掌大的黑蜘蛛。
“娘诶诶诶!这玩意儿比咱燕州水蛛还肥!!”
贾菌刚把铜炉拾起来,抬头就见那马夫破风而来。
吓得一屁股坐进雪堆里:“你别冲我啊……我也怕它!”
“少废话,借你一用!”
燕破虏眼都不眨,顺手把贾菌一把抱起,当活盾牌用。
而后,马夫抱着小贾菌轻轻一跃上了公子车顶。
“来吧,小八脚,爷有盾了!”
“你挡前,我放后,咱合击!”
众人目瞪口呆:这厮到底是来救人,还是要殉情的?
但马夫燕破虏身手好,大家早已经习惯。
贾瑞察觉后槽牙微酸:“你丫拿小孩当盾你不羞?”
燕破虏义正辞严:“我护的是整个贾府的气运!”
就在众人尚未回神时。
雪地里忽响起个清凌凌的声音:“马棚里学神婆跳傩,也不怕惊了公子。”
声落,一道清风般的影子自梅林中掠出。
只见一个穿绛红袄裙的清瘦女子自雪地中缓步而来。
手里提着一截湘妃竹枝。
少女身形玲珑,眼波沉静,偏偏气场不弱,裙角沾雪,却一步未停。
正是姓陆的贴身丫鬟当归。
“小马夫,下来,别惊到公子。”当归语气淡淡。
“可这蜘蛛……”燕破虏杠着贾菌缩在车顶指指点点。
“你若再不下来,我就把你昨夜把黄酒倒进药罐子的事告诉公子。”
“呃…你这嗓门…车里的公子早听见了。”
破虏蔫了,乖乖从车顶滑下来,顺手还把贾菌塞回去。
贾菌瘪着嘴:“你压到我脑门了……”
破虏憨笑:“十年前,你爹当年也这么玩我……唉别哭别哭!”
而在此时,当归已走至那只蜘蛛前。
素手上的竹枝一挑,动作干净利落,将之弹入远处雪林。
燕破虏坐上马车板儿,索性把公子的车驾驶远。
他听不得小孩哭,公子也是。
当归追上来,淡淡瞥了破虏一眼:“你是神力小马夫,不是马场神婆。”
破虏摸头:“但我怕蛛。”
“你还怕鬼。”
“休得在公子面前胡说!我那是怕黑!”
斩秋收回竹枝,似笑非笑:“……那你还敢夜里值夜?”
“我有招的。”
破虏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个布袋熊。
“点灯、抱熊、闭眼,三连保命法。”
……
车中。
陆昭珩早已坐回青枕之侧,听着两人你来我往,淡淡一笑。
指尖翻转,一块未雕尽的青玉旋转出蔷薇形花心,锋刃拂过,玉屑落入掌心。
斩秋半倚在车门外:“公子,梅枝采好了。”
破虏扛着腊梅蹭了蹭:“公子,我摘的。”
“原想着插在车顶挡雪的,被蜘蛛破了气运。”
陆昭珩目光自梅枝移到他脑门:“你刚才爬车时,踹歪了驾轮。”
“啊?”
“再歪三寸,咱们这马车就该翻进山沟里了。”
“……小的有罪!”
破虏单膝跪在车儿板上。
作势就要自抽巴掌,却被公子眼神制住。
此时,陆昭珩眼尾余光扫见贾代儒正往这边张望。
那老儒生捻着胡须,一双昏花老眼在叆叇镜片后闪着精光。
怀里《论语》露出一角,显然是要来考校功课。
“破虏,罚你替我挡一个人。”
“哪个?”
“贾代儒。”
“老儒生又要查功课?”
“未必。”
陆昭珩捻着玉蔷薇:“但我今日不想听子曰。”
“那好办!他最怕我扯他鬏髻!上回还夸我率真可爱。”
“嗯,正因如此,才要你去。”
“遵命!公子!”
燕破虏将梅枝往肩头一扛。
活像扛着柄青龙偃月刀,雄赳赳朝轿辇冲去。
离着三丈远就扯开嗓门。
“太爷留步!前头雪窝子里窜出只吊睛白额大虫……”
话音未落自己先笑场。
忙改口道:“咳,是雪太深,轮子陷进去三寸深!”
贾代儒的轿帘“哗啦“掀起,露出张气得发青的老脸:
“满口胡吣!《论语》有云……”
忽见破虏手里梅枝乱颤,几片蜡梅花瓣正巧飘进他张开的嘴里。
“呸!呸!”
老儒生吐出花瓣,胡子翘得能挂油瓶:
“上梁不正下梁歪!陆家小子教你这么拦人的?”
破虏趁机一个箭步抵住轿杆,嬉皮笑脸道:
“哪能啊!我们公子日日念叨,说太爷讲的君子不器最有道理。”
“您看我这不器之徒,可不就来给您当拐棍了么?”
这一切热闹,秦钟、宝玉俱看在眼中。
秦钟摇头感叹:“宝兄,你这位表哥,当真不似贾府人。”
宝玉却眼神发亮,低声念道:“如玉非玉,如风非风……此中韵味,真个妙哉。”
秦钟笑道:“你既这般说,何不学那破虏,也去讨枝梅花来献?”
宝玉摇头:“我若去,只怕要学贾菌被当盾牌使。”
事实上,这位表兄十年来,从不亲近他。
宝二爷骑马累了,遂邀请秦钟一同上了马车。
……
半空雪花纷飞。
西山官道上,贾府众学子犹自嬉笑赏梅。
忽听得天地间一声裂帛般的战角。
自远山层层荡来,震得枝头积雪簌簌坠落。
官道尽头,忽起寒风。
“嗡——”
号角余韵未绝,整片雪林骤然死寂。
但见官道尽头,一道玄铁寒光劈开风雪。
十数骑幽灵般自松林间掠出。
马踏飞雪竟不闻蹄声,唯有腰间银铃在风中摇曳,发出催命般的清响。
金羽大氅猎猎翻飞,乌金面甲下双眸如电。
当先一骑忽勒缰腾空,战马人立而起时,一杆竹箭已“铮”地钉入冻土。
箭尾黄绫在风中舒展,露出血书“靖西”二字。
“是断魂轻骑!”
贾代儒手中《论语》“啪”地坠地。
老儒生佝偻的脊背竟挺得笔直,枯手死死攥住轿帘:
“速退!这是要见血的清道令!”
众学子尚未回神,十余骑已如鬼魅掠过。
铁蹄碾过之处,积雪竟无半分凹陷。
最后那骑忽转头一瞥,面甲下两点寒星扫过人群。
却在掠过那辆青帷马车时微不可察地一滞。
金羽兜鍪下的视线如刀锋般在车辕“陆”字铜牌上剐过,旋即纵马没入风雪。
待金羽残影消散在风雪中,众人才惊觉。
那队铁骑经过时,道旁老梅竟无一片落英。
车外一众贾府学子早已乱作一团,低声议论纷纷:
“那是靖西王的西凉铁骑吧?”
“我听我父亲讲过……他们出征前,马蹄不留雪痕。”
“靖西断魂骑,铁浮屠麾下最利的刀。”
“不是说……铁浮屠重甲千钧?”
“千人重骑开阵,遇城破城。”
“方才过去的,是清道轻骑。”
“专杀不战?”
“嗯。”
“还有西凉五千玄甲骑。
“乃靖西王嫡长子陆明琥所统,素有‘黑海压境’之称。”
“还有更骇人的。”
“燕州铁骑!”
“三千人,源自陇右马场,以游击突袭闻名。”
“去岁夏,他们追着溃兵杀到草原王账!”
“可靖西王已多年不入京了啊……”
“怎这会子还京?”
后面这句掐断了所有人的议论。
梅林官道旁。
“公子,幸不辱命。”
燕破岳在车外低声道,嗓音沙哑如磨锈刀。
陆昭珩垂眸,见当归正踮脚往车辕上放食盒。
车外风雪呼啸,车内药香沉郁。
陆昭珩苍白指尖抚过丫鬟当归额前发丝。
眼底映着远处大明宫方向的灯火。
那里有个和他同岁的孩子。
正穿着杏黄蟒袍,替皇帝研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