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埃文基“尼姆恩加堪”及其相关术语阐释
如前所述，埃文基的民间文学体裁非常丰富，各类民间文学体裁是合乎规律的历史认识的表达形式。古老的埃文基民间文学中反映和描写真实的政治历史事件和人物的故事不多，只有一些传说讲述了个别历史人物的故事，但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集体的社会生活存在了相当长的时期，而且相当准确地反映在相应的埃文基民间文学体裁当中。埃文基人生活的历史进程，就像他们民族共同体形成的过程一样，与埃文基民间文学体裁体系的形成和发展直接相关。
一 “尼姆恩加堪”一词溯源
埃文基人将族群生活的历史进程分成三个主要的时期：第一，远古时期；第二，战乱和游牧时期；第三，现代族群形成时期（形成了一些族群和氏族，例如：安加拉尔人——生活在安加拉河流域的居民；杰尤切尔人——生活在结雅河流域的居民；等等）。
这三个时期与民间文学的三个阶段相对应。也就是说，埃文基人“按照神话、传说和故事”[1]确定各个历史发展阶段。
在埃文基人的意识里，民族共同体发展的历史进程与民间文学各个阶段相对应。表1-1中，“远古时期”是创世纪和大地发展和繁荣时期，这一时期的民间文学主要是神话和英雄故事——“尼姆恩加堪”。“战乱和游牧时期”是埃文基人与昌吉人（也可译为昌吉特“魔鬼”）和捷普季吉尔人争战时期，描写这些事件的文学体裁叫“乌勒古尔”。描写埃文基现阶段族群形成事件的体裁，受布里亚特民间文学“乌力格尔”（Улигэр）的影响，仍然叫作“乌勒古尔”。
表1-1 埃文基民间文学与该民族历史发展进程对应[2]
除了宗教仪式诗、民歌和民间文学的小型体裁（谚语、俗语、谜语等）之外，叙事的民间文学类别只有两种——尼姆恩加堪和乌勒古尔。民俗学家认为，尼姆恩加堪包含各种民间文学体裁样式：神话、史诗和故事等。“乌勒古尔”是与“尼姆恩加堪”相对的术语，指的是“历史的传说”。
从表演的形式来看，尼姆恩加堪中有唱的部分，而乌勒古尔没有。从事件发生的时间来看，尼姆恩加堪讲的是过去的事情、古老的事情，乌勒古尔讲的是现在的事情。尼姆恩加堪讲述的是远古的、很久以前的事情，是古老而神圣的故事。
尼姆恩加堪是埃文基人普遍接受的文学体裁样式。“尼姆恩加堪”用西里尔字母标注的埃文基语是нимнакан，或者写成нимнгакан，国际音标是nimŋakan。徐昌翰是我国最先翻译该词语的学者，在1992年《黑龙江民族丛刊》第2期上发表《关于“伊玛堪”一词的语义、来源及其它》文章中，他提到埃文基的nimŋakan是“故事、神话、传说”，并将该词翻译成“尼姆纳堪”，同时探讨了在埃文基语、赫哲语、奥罗奇语等满—通古斯语中该词根共同的词义：“那乃族的‘宁曼’（n'iŋma）、埃文基人的‘尼姆纳堪’（nimŋakan）、埃文人的‘尼姆堪’（nimkan）、奥罗克人的‘宁玛’（n'iŋma）、奥罗奇人的‘尼玛’（n'ima）也莫不如此。”[3]徐昌翰并没有提及尼姆恩加堪中含有史诗，但是他指出埃文基语中的nimŋakan是神话、故事的意思，并在意义上与其他满—通古斯民族的口头文学相对比，得出他们都是同一类民间文学体裁的结论。
张嘉宾在2003年《黑龙江民族丛刊》第2期发表文章《黑龙江流域的通古斯人及其传统文化》中提到“埃文基人称史诗类的说唱文学为‘尼姆干堪’，鄂伦春人称之为‘摩苏昆’，赫哲人称之为‘伊玛堪’，那乃人称之为‘宁格曼’，乌尔奇人称之为‘雅雅宁格曼’，奥罗奇人称之为‘宁曼’，乌德盖人也有类似的作品”[4]。文中将埃文基的这种民间文学形式称为“尼姆嘎堪”。之后，张嘉宾又在《黑龙江民族丛刊》1996年第1期发表文章《埃文基人的“尼姆嘎堪”与赫哲人的“伊玛堪”》，从题目中我们可以看到，张嘉宾将埃文基人的这种说唱文学形式先后翻译为“尼姆干堪”和“尼姆嘎堪”，并在文中指出埃文基人的“尼姆干堪”是一种“史诗类的说唱文学”，这是国内学者对这种文学体裁认识的进一步发展。
2009年，在乌热尔图主编，白杉翻译的《西伯利亚鄂温克民间故事和史诗》中，将埃文基英雄故事称为“说唱英雄故事”，后又在注释中称为“尼玛堪”。[5]
埃文基语“尼姆恩加堪”（нимнакан）的词根有智慧、萨满的意思。通古斯语中的nimŋakan（故事）、nimŋakattʃ（讲故事）等词，与萨满跳神的意思在词源上都有密切的联系，“在埃文基的方言中，nimŋakattʃ，既是讲故事的意思，同时也是萨满跳神的意思”[6]。由此可见，该词与萨满有着不解的渊源。埃文基的尼姆恩加堪作为一种民间文学的重要体裁，则表示它是埃文基人说唱的文学形式。参照前人的翻译基础，并根据西里尔字母与汉语音译的对应规则，本书将其统一翻译为“尼姆恩加堪”。在俄罗斯埃文基人中，“尼姆恩加堪”属于独特的文学体裁，包括神话、故事和英雄故事、史诗等体裁，而尼姆恩加堪中讲唱的尼姆恩加堪被俄罗斯的民俗学家们认为是尼姆恩加堪的顶峰，并视为史诗（Эпос）。
二 “尼姆恩加堪”的类型与内涵
如前所述，“尼姆恩加堪”分成讲唱的尼姆恩加堪和讲述的尼姆恩加堪。讲唱的尼姆恩加堪是埃文基的史诗，叫作“尼姆恩加卡玛-尼姆恩加堪”（埃文基语表示为Нимнгакама нимнгакан，以下同），意思是真正的尼姆恩加堪。其他的尼姆恩加堪被看作讲述的尼姆恩加堪，叫作“古玛-尼姆纳卡尔”（гума нимнакар）或者叫“古玛-尼姆恩加堪”（гума нимнгакан）。
Г.И.瓦尔拉莫娃进行的田野调查资料中，讲唱者科拉弗吉娅·巴普洛夫娜·阿法纳西耶娃（俄语名：Кладия Павловна Афанасьева）（哈巴罗夫斯克区）非常了解“尼姆恩加堪”。她将史诗归入“真正的尼姆恩加堪”当中，准确地说，“尼姆恩加卡玛-尼姆恩加堪是真正的尼姆恩加堪”[7]，是神圣的，需要萨满来演唱的，而其他尼姆恩加堪用术语“古玛-尼姆恩加堪”来表示，是讲述的尼姆恩加堪，也就是“不唱的尼姆恩加堪”，[8]它是所有知道故事的人都可以讲述的。所调查区域的埃文基人中，人们称科拉弗吉娅·阿法纳西耶娃是专业的尼姆恩加堪的表演者，一方面因为，她作为讲唱者具有专业的埃文基口头传统知识；另一方面因为，她是“天选之人”，即按照埃文基人的传统，讲唱者注定有特殊使命，是上天安排她来给人们说唱尼姆恩加堪的。
其他讲唱人同样认为，希望能找到一个更准确的词来给这些文本一个准确的概念。阿穆尔州的一位讲唱者阿普罗尼西亚·谢梅诺夫娜·雅科夫列娃（Апросинья Семеновна Яковлена）讲述了一个故事《人是怎样获得弓箭的》，她指出：“这不是真正的尼姆恩加堪（也就是说这不是史诗），这大概是‘讲述（рассказ）’。”从体裁上说，这实际上是一篇神话，但是这位讲唱者不知道“神话”这个概念，她知道“故事”（сказка）这个概念，她直接拒绝用“故事”这个词来定义尼姆恩加堪，同时补充道：“这也是尼姆恩加堪，但这个尼姆恩加堪是不唱的，这类的都不唱。”[9]
埃文基的“尼姆恩加堪”类似我国鄂伦春族的“摩苏昆”，其中的史诗只是说唱文学体裁的一部分，我国学者汪立珍在对“摩苏昆”的国家级传承人孟淑珍进行采访时，也与传承人探讨了“摩苏昆”这种民间文学体裁（见下文的录音材料）[10]。他们一致认为：无论是埃文基的“尼姆恩加堪”，还是赫哲族的“伊玛堪”，抑或鄂伦春族的“摩苏昆”，都是一种文学形式，这种文学中包含史诗、神话、故事等很多体裁，不能说“摩苏昆就是鄂伦春族的史诗”，同样也不能说“埃文基的尼姆恩加堪就是史诗”，应该说尼姆恩加堪中包含了史诗这种体裁。
汪立珍：现在在学术界上，有些学者把鄂伦春族的“摩苏昆”叫鄂伦春族史诗，这种说法确切吗？
孟淑珍：“摩苏昆”本身这种形式不叫史诗，它是鄂伦春族口头文学的一种说唱形式。它包括鄂伦春的民间故事、民间说唱等民间文学各种体裁形式的作品，但是它这个作品里面包含了史诗。
汪立珍：也就是说，摩苏昆中有史诗的作品，也包括一些短篇的神话、故事和史诗？
孟淑珍：对……
汪立珍：所以说，我们需要本民族学者的声音。一些没有经过田野调查的学者直接说“摩苏昆”就是史诗。
以上资料是笔者在内蒙古海拉尔进行田野调查中被访谈人孟淑珍讲述的部分内容，由本书作者整理，从中可以看出鄂伦春族“摩苏昆”的内涵与俄罗斯人口较少民族埃文基“尼姆恩加堪”有一定的切合性，本书借此来探讨鄂伦春的“摩苏昆”与埃文基的“尼姆恩加堪”的关系：中国的鄂伦春和鄂温克族与俄罗斯的埃文基人历史上是同一个民族，中国的鄂伦春族主要分布在黑龙江黑河和内蒙古呼伦贝尔一带，而鄂伦春族的“摩苏昆”是只有在黑龙江黑河一带居住的鄂伦春族群中才存在的一种文学体裁，从地理位置上属于远东地区阿穆尔河流域，包含在绪论图0-2《埃文基英雄史诗流传的地区》所示的范围内。笔者认为，摩苏昆的发现，发展了埃文基史诗流传区域图，所以在体裁上，“尼姆恩加堪”就像“摩苏昆”和“伊玛堪”，是同一个通古斯民族共同体的说唱文学体裁，其中包含了史诗、故事、神话等类型。
（一）尼姆恩加堪中神话和英雄故事的关系
在埃文基尼姆恩加堪中，神话和英雄故事没有明显的界限，只是学术界早期推测，神话是很多英雄故事的基础。
瓦西列维奇的《埃文基（通古斯）民间文学资料集》中有“动物故事”和“日常生活故事”的专栏，这些以故事命名的尼姆恩加堪大部分都有神话性质，以解释自然现象为主要功能。所有的“动物故事”讲述的都是动物原始本真的特征，例如《野猪和麝》的故事解释了野猪犬牙非常大而麝的犬牙很小的原因，《熊和鲫鱼》的故事是解释鲫鱼身体为什么是扁的，关于熊和老人的几个故事从不同的角度解释熊和人的关系，松鸡的眼睛和眉毛都为红色是松鸡不能跟随候鸟们南飞而长时间哭泣所致。可见，该文集记录的动物故事，实质上是关于动物的神话，是古时埃文基的先民们对大自然的认识和解释，是一种“原创作”。
此外，只有远东的埃文基人把神话视为讲述的尼姆恩加堪——古玛-尼姆恩加堪，区分出讲唱的尼姆恩加堪——英雄故事。但是在多数情况下，只有专业的讲唱者能够区分这些细微差别。神话是英雄故事的基础，神话是构成英雄故事的重要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二者有共同的名称——尼姆恩加堪。无论神话，还是英雄故事，都可以被称为“尼姆恩加堪”。
（二）尼姆恩加堪中英雄故事与故事及史诗的关系
英雄故事（героическое сказание）讲述的是曾经发生的事情，故事的主人公是非凡的人物，是英雄。无论尼姆恩加堪中描写的事件多么神乎其神，多么非同寻常，埃文基人总是相信或者曾经相信，这些事件在某时某地真的发生过。也就是说，民间文学中的英雄故事具有神圣和真实的意义。而故事（сказка）与英雄故事不同，普罗普在总结“故事”概念时说：“人们倾向认为，故事是具有很大想象成分的口头叙事形式，我们把这种形式称之为‘故事’，是因为故事里充满了在我们看来与生活真实有别的内容——那些离奇的、非同寻常的人和事。”[11]
通过前面绪论研究对象中史诗的定义，以及学者们对埃文基史诗的认定过程可以看出，埃文基的史诗都冠以英雄故事的头衔。如本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史诗《德沃尔钦》，它与史诗《索达尼》一同被梅列耶娃收入《埃文基英雄故事》中，再如讲述四代人英雄故事的史诗《伊尔基斯莫姜勇士》被罗曼诺娃和梅列耶娃收入《雅库特埃文基民间文学集》中，2013年出版的《中间世界的多尔甘敦》，由著名的讲唱者特罗菲莫夫记录，梅列耶娃整理并翻译的长达16060行的埃文基史诗，梅列耶娃同样说它是英雄故事。
也正是安娜·梅列耶娃正式提出埃文基的这些英雄故事是埃文基的史诗的论断[12]，在埃文基的民间文学学者的概念中，他们习惯性地称这样的史诗为英雄故事。正如俄罗斯民间文学家梅列金斯基所说：“至于远古史诗的研究，则一定要注意原始社会两种形式的史诗，一是关于文明使者（先祖或创始者）的传说，二是早期的勇士（英雄）民间故事。”[13]这说明，远古史诗包括早期的勇士（英雄）故事。
三 “尼姆恩加堪”相关术语阐释
如前所述，埃文基的尼姆恩加堪分为讲唱的尼姆恩加堪和讲述的尼姆恩加堪，讲唱的尼姆恩加堪是埃文基的史诗。唱调部分作为表演形式在尼姆恩加堪中非常重要。尼姆恩加堪中，与唱相联系的术语有三个，一个是讲唱尼姆恩加堪的人叫作“尼姆恩加卡兰”，另一个是史诗中人物特有的唱调——“引子歌”，另外，还有“启句”。
（一）尼姆恩加卡兰
在埃文基的民间叙事活动中，只讲不唱的乌勒古尔的表演者没有专门的称呼，埃文基人把讲唱尼姆恩加堪的人称为“尼姆恩加卡兰”（нимнакалан，埃文基语，以下括号内同是埃文基语注释），意思是“永不改变的唱尼姆恩加堪的人”。同理，唱民歌“伊凯恩”（икэн）的人叫作“伊凯兰”（икэлэн），唱祈祷词或者唱神歌的人称为“阿尔加兰”（алгалāн）和“希尔凯兰”（хиргэлэн）。这些术语说明，唱调部分在埃文基口头传统中具有特别的意义。
在埃文基的口头传统中只有尼姆恩加堪的讲唱者有专门的称谓——“尼姆恩加卡兰”，在埃文基语中，借助后缀（兰、龙лан/лэн，лон）可以构成名词，表示从事某些固定的事情并且掌握相应技能的人。尼姆恩加卡兰在远东、阿穆尔州、伊尔库茨克州和赤塔州等地区的埃文基人中使用广泛。“尼姆恩加兰”（нимналан）是用来称谓萨满的，这个词与唱尼姆恩加堪的人“尼姆恩加卡兰”用了一个共同的词根。
讲述乌勒古尔的人是不可以叫“尼姆恩加卡兰”的，因为乌勒古尔不是唱的，也没有加唱词的地方。人们把讲述乌勒古尔的人叫作“知道事情的人”。乌勒古尔（传说和口头讲述）至今在埃文基人居住地区非常流行，它仍然是埃文基的民间文学中极为活跃的形式，但是没有专门的术语来称呼讲乌勒古尔的人。
（二）引子歌
史诗中，人物对白之前的开场有固定的唱调，其中领唱的部分是非常有特色的，为了叙述方便，笔者将这个领唱的特色部分称为“引子歌”。作为埃文基史诗的引子歌，具有如下特点：首先，它们不止一次重复，就像副歌一样；其次，每一个史诗中的人物都有自己的引子歌，它成为人物的一个代表，固定的人物使用固定的引子歌，就连史诗中可以说话的动物都有自己固定的引子歌；再次，引子歌不仅出现在史诗人物的对白领唱部分，还出现在埃文基很多即兴歌曲的领唱部分，或者是圈舞的领唱部分，成为埃文基口头传统中独特的标志。本书第三章史诗《德沃尔钦》语言艺术特点中将详细介绍引子歌的特征，此处不作赘述。
（三）启句
埃文基的史诗绝大部分有传统的开头表演，埃文基人把这种传统的开头表演叫作“史诗的根”，在本书中，笔者将这个传统的表演部分称为“启句”，它是史诗的标志性实体。“启句”这种史诗的标志性实体类似蒙古—突厥史诗中的“序诗”，但是相比较来讲略短些。埃文基史诗的启句中描绘了创世纪的画面，故事发生的远古时代和三个世界的产生。正是因为中间世界大地的出现，在大地上出现了山川、河流和草木，进而出现了埃文基人。按照埃文基人的观念，启句中应该指出故事发生的时间，故事往往发生在遥远的古代，还要指出事件发生的地点以及故事的主人公，因为故事的主人公是埃文基人的祖先，所以，把启句称为史诗的根。本书第三章史诗的结构特色部分详细介绍启句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