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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双重维度的悲情“江湖”

中国武侠小说在叙事空间的营造上,通过想象、虚构手段为读者建立了一个具有特异性的“虚拟江湖”世界,如《天龙八部》中的天山童姥可返老还童,《蜀山剑侠传》中的仙侠妖魔可驰骋三界,等等。武侠小说作者将高楼、侠客、月光、鲜血、酒楼、长剑、复仇等元素融入故事,读者在接受这些信息后,还原并重构这一社会空间,形成作品中江湖世界的外形。从沧月小说的叙事空间来看,其小说的江湖(外形)世界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以“鼎剑阁”系列和“听雪楼”系列为代表的“武林江湖”,另一类是以“镜”系列、“羽”系列(“云荒”系列)为代表的“玄幻江湖”。在表现手法上,则主要通过虚构和重构两种手段来实现。

“虚构”侧重于“虚”,即通过陌生化原则,将读者带入一个异质化时空。文学中的“虚构”被视为“文学叙事的总规约”[2]。我们这里说的“虚构”仅仅作为文学叙事的一种手段,区别于对历史或者对生活的真实记录,区别于对现实的直接反映。如《史记》为实,《红楼梦》为虚;网络文学中都市小说为实,仙侠小说、玄幻小说为虚。社会空间的特异性使故事有更大的想象空间,如卡夫卡可变身甲壳虫,哈姆雷特能与父亲的鬼魂对话。

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一书中借用布洛的“心理距离说”,列出了在悲剧作品中使生活距离化的几种手法:空间和时间的遥远性;人物、情境与情节的非常性质;艺术的技巧和程式;抒情成分;超自然的气氛[3]。沧月将武侠与玄幻相结合,将妖魔、仙侠、凡人、鲛人等置于同一时空,利用心理距离来加强悲剧性。如果说沧月对于“武林江湖”这一叙事空间的建构还较多保留了民国旧派武侠或港台武侠小说的影子,那么沧月小说对于“玄幻江湖”的建构则超越了这一传统。与“武林江湖”相比,沧月小说的“玄幻江湖”更多的是通过对非常性质的人物、情境与情节的描写和超自然气氛的营造来完成的。如“镜系列”围绕云荒之上的鲛人族和空桑族的矛盾展开,苏摩被鲛人族选为他们的“海皇”,他为了拯救沦为奴隶的鲛人族,修炼了“镜”术,同时被自己和人偶控制;真岚作为空桑的皇太子,他的躯体是由一个头颅和断手组成的;白璎作为空桑国的皇太子妃,以鬼魂的形式存在;等等。同时,“傀儡术”“鲛人”“鬼魂”等设置为小说营造出超自然的气氛,“在我们心中唤起一种神秘感和惊奇感”[4]

重构是指沧月在虚拟的社会空间中,通过多种叙事策略,形成一个新的具有完整外形、可感的观念集合。它注重悲情江湖的再次加工,指原有的“意识事件”已经出现过,作者在原有印象的基础上,进行重新建构,形成一个相似而又不同的叙事空间。沧月小说中的“武林江湖”侧重拉长时间和空间的遥远性来增加悲剧感。

沧月小说对武林江湖的重构建立在传统江湖的基础上,所以它在创新的同时依然具备了时间和空间的遥远性所带来的悲剧效果[5]。以“鼎剑阁”系列和“听雪楼”系列为代表,小说分别围绕武林中象征着权威组织的“鼎剑阁”和“听雪楼”展开,类似于金庸小说中的“武林盟主”所统领的组织力量,或温瑞安小说中的“试剑山庄”。故事中的背景多为架空的历史时期,沧月通过仿照历史朝代年号和侧面描写等方法来营造时空的距离感。沧月“听雪楼”系列中《帝都赋》开篇交代故事背景,其中“景帝十八年秋”和“龙熙十八年”则是分别仿照历史中的“王公即位年次纪年法”和“年号纪年法”设定的,通过直接交代故事背景,读者通过以往的阅读经验判断出这是发生在某个历史时期。除了这种直接说明,沧月笔下的武林江湖复归传统,不同于现代社会中“黑帮江湖”的肉搏或者枪战等现代化的打斗场面,沧月小说中对兵器、人物关系等的描写,以及极具文言色彩的语言,被读者归结到古风小说之列。如《幻世》中少主和侍女的关系是我国封建社会时期具有的等级差别,小说中写到的“沐浴”“好剑”“龙涎香”等也是古风小说中常见的词语。沧月在重构中延续了传统武侠小说中江湖的本来样貌,在此基础上,加入动漫、玄幻因素,形成独具特色的悲情江湖,使读者在阅读中感知故事叙事空间的遥远,增强我们对悲剧人物的敬意。

“虚构”更接近于网络文学的创作方式,而“重构”则更像是传统武侠小说的延续和发展。但二者本质上都是文学对现实世界的仿拟,目的是拉远与现实生活的距离。那么网络文学该如何融入对生活的深刻思考?网络文学该如何写悲剧?网络文学中的虚拟表现手法该如何避免雷同?沧月的悲剧叙事似乎可以提供一些借鉴。在网络文学创作中,“一些契合虚拟世界文学主体精神表达、网络文学表现方式和网上读者接受心理的文学作品大量成规模出现”。[6]涉及的题材类型有:穿越、玄幻、科幻、武侠、军事等,其中又以网游小说和穿越小说的虚拟性最为典型。沧月将虚拟这一表现手法用于悲剧叙事,虽然“极尽夸张人类强力之能事”,但同时继承并发展了传统武侠小说的写作意旨,“强调了人类的牺牲和自制精神,融入了现代性的反思”。[7]读者自充满苦难和欲望的尘世而来,在沧月营造的虚拟时空,某一瞬间可以看到人的影子,也许是历经磨难、在人偶的操控下挣扎的苏摩,也许是用生命守护爱人的鲛人族少女“汀”。爱情无法求得圆满、生命充满苦难等主题透过遥远的时空以艺术的方式得以展现,在满足当下读者的审美期待的同时,引发读者对生活的思考,其悲壮却给人以空阔辽远之感。

沧月小说世界的另一维度是存在一个隐匿的江湖——“心灵江湖”。“心理空间是人把同存的感觉——印象分成联合印象群的知觉能力心灵表现。”[8]也就是说心理空间的载体是同存的社会空间中的人,而由这些人对于事物的印象、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共同组成的联合印象群,即心理空间。如把沧月小说中社会空间下的悲剧人物对江湖中善恶的判断、对人性的选择以及内心的情感世界等联合成一个群,即武林中人的“心灵江湖”。沧月以女性的柔情细致入微地描述着每位悲剧人物内心的变化,将腥风血雨的江湖世界搬到人物内心,让他们在心灵世界完成一次次与自己的搏斗和厮杀。

这一心灵江湖的构建首先表现为悲剧冲突的向内转。沧月小说悲剧所带来的同情是强烈而绝对的,这种悲悯使得读者无法对任何一个故事中的主人公产生厌恶的感情,这主要来源于悲剧产生的内部冲突。出于宿命的原因,悲剧人物在内心进行了一场与命运的抗争,如哈姆雷特的命运让他的内心被迫不断陷入矛盾挣扎中。布拉德雷称莎士比亚的悲剧,“虽然主人公走着命运决定了的道路,他通常是由于内心的斗争而感到万分苦恼的……”[9]相对于麦克白和奥赛罗,哈姆雷特的形象更容易引起同情。沧月小说中的悲剧冲突大都是悲剧人物的内心与命运的抗争,即“哈姆雷特式”的悲剧冲突。以《护花铃》中的迦若为例,迦若与青岚共生共灭,两个人的记忆交织在迦若的身体里,他的内心不断奔走在善和恶的两极,被做成鬼降是他的宿命,为拜月教进行无休止的屠杀是他的使命,然而在最后与听雪楼楼主萧忆情做出的交易中,他提出的“助我”只是希望以自己为饵,将圣湖的恶灵带进无尽的深渊,以消解这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罪恶。“侠”最终战胜了“魔”,在他内心获得了胜利,这种对内在矛盾冲突的描写,使他的“恶”收起了锋芒,而同情越发强烈。《血薇》中的舒靖容、《大漠荒颜·帝都赋》中的舒夜、《幻世》中的剑妖公子、《七夜雪》中的“瞳”“镜”系列中的苏摩,等等,都是悲剧人物在与命运的抗争中,内心产生了极大的冲突,而这冲突一直伴随着悲剧人物走向悲剧结局。

其次,这一心灵江湖的构建还表现为静默的内心和解。沧月小说中悲剧冲突向内转的结果有两种:一种是以死亡作为结局,以求得解脱,这种结果并没有解决冲突,而只是终止冲突;另一种则是在内心将冲突化解,道德感战胜欲望、战胜命运,至此,内心的冲突才得以解决。

虽然沧月小说中没有传统武侠小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常见思想,但对于人性向善的回归,是作者在心灵江湖世界为悲剧人物安排的普遍出路。《大漠荒颜·帝都赋》中的绿姨作为次要人物出场,她因为公子舒夜杀死了前任主人,对公子舒夜恨之入骨,设计出卖公子舒夜,试图帮高连城夺得城主之位。然而当她得知公子舒夜本就无意王位并对弟弟高连城关爱有加时,内心长期建立起来的仇恨围墙轰然倒塌,最终,她将事实告知高连城,在公子舒夜带兵防御敌人时高连城及时救下了公子舒夜。绿姨在内心和仇恨达成了和解,并以行动做出向善的回归。《血薇》中十二岁的石明烟,因父母所在的帮派为听雪楼所灭而被舒靖容收养,然而,被仇恨吞噬的孩子根本无心感受舒靖容对她的温情,她设计让舒靖容和萧忆情双双死去。但当她坐上了听雪楼楼主的位置后,却又饱受煎熬,最终她带着对舒靖容的思念和血薇剑离开了听雪楼,她选择终止这无休止的杀戮,在内心达成和解。

“向内转”的文学手法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可以追溯到五四时期,自鲁迅的《狂人日记》到郁达夫的《沉沦》,从新感觉派小说到中国式现代派小说,文学写作“向内转”追求淡化情节、诗化语言以及注重内心的情感表达。鲁迅的《狂人日记》借狂人的心理描写表达对社会的文化批判,郁达夫对隐秘心理的描写表现特定时代个人的觉醒以及对旧有秩序的反叛。沧月的武侠小说不同于港台新武侠将笔触集中于武功心法、门派争斗、英雄人物形象的凸显等内容,而偏向于写人物内心的矛盾挣扎以及悲剧冲突在内心最终达成静默和解。这是沧月借鉴现代文学的结果,也与现代文学止于表现人物的困境不同,沧月给人物提供了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