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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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低吟浅唱间盗取火焰——浅谈莱昂纳德·科恩和他的文学创作

廖伟棠_____撰文

三分之一的人生,科恩是一个刻苦的诗人作家,三分之一的人生,他是一个万人迷歌星,还有三分之一的人生,他借由禅修重返最初的那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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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知道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1934—2016),是在一本《20世纪加拿大诗选》的最后几页。有好几年,我定义他是一位曾被蒙特利尔文学圈视为怪才的青年诗人,而不是早已闻名四海的歌者——那是1995年,他最打动我们的晚期作品《带我舞到爱的尽头》已问世而且已经传唱超过十年,我却要到三年后才在香港听到,那时它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世纪末情结的主题曲。

如果没有看他的传记《我是你的男人》,我永远也不会意识到,实际上莱昂纳德·科恩比艾伦·金斯堡和凯鲁亚克出道还早——他的处女作诗集《让我们比拟神话》与《嚎叫》同一年(1956)出版,第二年《在路上》才发表。在20世纪文青的文学系谱的序列里,文学名声与流行音乐名声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相对于垮掉派诗人的震耳欲聋,科恩的早期诗作虽然也秉承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超现实传统,还是显得保守和拘谨,也就是弱势。还有另一重天生的弱势伴随着他,就是加拿大诗歌一直属于英语文学的边缘,难以得到文学史和文青们的青睐。

作为一个圈子里的优秀诗人、行内人认可的天才、出版市场上叫好不叫座的作家——这样的身份起码维持到莱昂纳德·科恩三十岁,这种状态下他的挣扎、自信与对未来自己的孕育,犹如一部当代的《青年艺术家自画像》。这个比喻,和当年创作出小说代表作《美丽失败者》的科恩被地方传媒比喻为“蒙特利尔的乔伊斯”一样,有点让人尴尬。

是莱昂纳德·科恩的自信与自知,保证了日后自己的成功。早在他26岁出版第二本诗集《尘世香盒》之时,他就期待自己的作品的读者是:“有主见的青少年、爱河中痛苦程度不一的人们、沮丧的帕拉图主义者、偷看色情文学的人、僧侣和天主教徒、法裔加拿大知识份子、未出版过作品的作家、好奇心旺盛的音乐家,以及所有那些推崇我的诗作的人们。”这个期许有点像一百年前的惠特曼所张扬,真正做到的,却是数年后作为民谣歌手的他,而且还是靠著一个流行歌手茱蒂·柯林斯对他的作品《著名的蓝色雨衣》的翻唱而扬名。

然而正是因为莱昂纳德·科恩曾经是个寂寞冷门的诗人,才保证了他歌唱的时候与众不同。这两个身份的关键转折,在于科恩写完《美丽失败者》之后的幻觉——他看见群鹤遮蔽了天空落满了教堂的屋顶,启迪了他决定“去纳什维尔,去成为一名词曲作者”,这也是文学对他的“馈赠”的一个象征。

即使在科恩最红的那段时期,你都可以看到他对主流娱乐操作方式的反感,并刻意以一些让人感到与那个时代潮流格格不入的歌曲来表示他的游离。歌词里高冷费解的抒情方式固然是现代诗人的拿手好戏,实际上他的吉他清冷的演奏方式、压抑的吟唱方式,种种莫不是告诉听众:我只是一个偶尔来到闹市卖艺的林中隐士。

三分之一的人生,科恩是一个刻苦的诗人作家,三分之一的人生,他是一个万人迷歌星,还有三分之一的人生,他借由禅修重返最初的那位诗人。也可以说,一个始终不忘诗歌初心的人,诗最后会回来找他。谁也想不到科恩在其50岁时会到伯地山禅修中心出家数年,而禅修的结果是他最好的诗歌结集:《渴望之书》。

莱昂纳德·科恩的禅诗与传统禅诗大不同,拥有一种来自超现实主义文学的斩截的冷峻,比如那首《大师的声音》,极具禅妙,写了一个超现实的场景:背着一架水泥做的钢琴下山,最后达致的悟是“既然我正在死去/我不会后悔/每一个步履”。而超现实主义的冷与禅宗的冷,两种冷由音乐的热来凝聚,莱昂纳德·科恩的歌声有一种类似低音大提琴的安慰力,这种力来自于他对世俗快乐的眷恋——也正是这样,“思凡”本来是他修禅的干扰,却错打错着,启其顿悟。

他所理解的道,饱含对此世的尊重:“他的肚子非常幸福/李子干真是有效/没有人会去天堂/没有人会被留在地狱”《老师89岁》,其实正好呼应了禅宗“佛是干屎撅”这种还原真理的努力。莱昂纳德·科恩的法号叫“自闲”,他的禅修承垮掉一代的遗风(就像凯鲁亚克所记述,斯奈德和金斯堡用半生践行的),他们追寻真理的欲望,由禅宗的去真理化解脱了。

欲望是修行人的障碍,却成了这一代浪子证道的法器。莱昂纳德·科恩更是如鱼得水,“我跌入一朵郁金香/(却永远触不到底)/或是我冲刺镇夜/汗水淋漓地交欢/对象约莫大过两倍/的大熊”《我喝酒的时候》,是我近年读过最精彩的性爱描写,最后却遁入禅悟:“松树们缓缓抵上我的胸口/伯地山/灰暗无趣的巨大圆石们/徐徐滑入我的心……”

真正的禅有一颗入世心,莱昂纳德·科恩更有:“我把头刮干净/披上僧袍/我睡在小屋一隅/山高六千五百呎/此地黯然/我唯一不需要的/是梳子”《思恋僧》,幽默感与哲学思辨皆不缺,佛以剃度要求他放下,他却只放下了梳子,欲念汹涌,我执的执念,反过来成为执着之美——“一个高贵的年轻女人/脱下牛仔裤/在我吉普车前座/让我触摸/生命的泉源/只因我和这泉源距离那么遥远。”这种直面、坦承,当然比伪道学更接近于真理。

《禅的崩溃》一篇佳句迭出,“我攀上铁梯/进入他胸膛的洞口/只因那忧伤浩瀚如中国”,“我可以把巨大的银色肩膀/送给细如针尖的月亮——那时我心碎一如往昔”,最后依然是借性抵达禅悟:“我一路喘息/知道进站/进入莎哈拉无与伦比的私密/再把空气搅进/容易淡忘的幽暗之茧——/在开悟的祭坛上/我何需颤抖?/我何需永远微笑?”

这种意蕴悠长的幽默在诗集比比皆是,《清晨在伯地山》在描写了一大套日本和尚穿着的严谨隆重之后,他说这“大约二十磅衣服/被我迅速穿着/在凌晨两点半/披挂在我巨大的勃起上”,性欲反而成了承担之力,老和尚当哭笑不得。他还写及很多对尼姑的意淫,却是高级意淫,《清泉在跳舞》“银河松开它的旋臂/附在清泉的臀部,/就如同遥不可及的世界,/还有尚未诞生的世界”他绝对正视和珍视欲念,这是浪僧一休禅师的禅——女性是他们的度母——最后又与西方主题吻合: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

2

小说家是莱昂纳德·科恩较被世界文学研究者重视的身份。第一次阅读他的小说代表作《美丽失败者》,是2016年科恩去世的时候。那年我的阅读笔记写道:“蛰居在希腊小岛只写诗和实验小说的那个莱昂纳德·科恩,那一年才26岁。那是1960年代初叶,世界和他都似乎格外年轻,格外无邪。”

实验小说指的就是《美丽失败者》,我说莱昂纳德·科恩无邪,是针对《美丽失败者》文本上被指为淫邪的性描写而言,古语说“诗三百,思无邪”,无邪指的是写作者的创作念想之单纯,而不是文字上的道德洁癖。更何况,科恩在性之外别有所哀。

毋庸讳言,年轻时莱昂纳德·科恩的创作高度依赖于性的力比多、宗教幻象、忧郁症和诗人本能,他知道诗人作家需要挖掘自己最深、最暗的一面,就像他引用的弗洛伊德:“作家诗人创作时,应该纵容思绪嘈杂混乱,纵身跃入混乱的深渊,以期能带着美妙的东西浮上来。”

因此《美丽失败者》被呈现为一团乱麻,混杂着亨利·米勒《南回归线》、萨德侯爵《所多玛的一百二十天》、鲍里斯·维昂《我要在你坟墓上吐唾沫》等“邪典”滋味的色情书写实验,并且带有20世纪60年代迷幻文化的毒品催谷创作的明显痕迹,它不时在性与暴力的快感上加速起飞,想象力的华彩段落如直上云霄、颅内高潮。

但这一切的底下,是刻骨铭心的忏悔录,既是自身的忏情,也是对加拿大历史的忏悔。如今的加拿大除了新冠肺炎疫情的困扰,最大的丑闻是原住民寄宿学校虐杀儿童的黑暗历史浮出水面,再次勾起这个殖民地国家那些尚未和解的仇和冤。而这一切的源头在于殖民史上白人传教者与印地安人之间的残酷冲突,在五十多年前莱昂纳德·科恩等敏感的加拿大作家已经触及,《美丽失败者》在性与毒品的解放背后,其实有一半的篇幅有关于此。

“哦,F,”莱昂纳德·科恩问,“你觉得我能学会如何在一堆杂乱物体中认出钻石么?”“它们都是钻石”——他的挚友F如此回答。在这本书里能看到科恩最后一张专辑《你想它更黑》的黑暗,但也能看到他走向禅宗的一些端倪,上面这段像禅师对答一样的顿悟就是证明。也许,认出黑暗历史中的钻石,才是莱昂纳德·科恩之后的加拿大作家在今天最困难的任务。

2016年莱昂纳德·科恩去世,我们依然为一个呢喃着我们最根本的爱与恨的嗓音的消逝而震惊。对爱情的洞悉只不过是他最显露的一面,然而这一面已经够世人醍醐灌顶。在科恩的歌词里,欲望亦可以如此天真、又如此浩瀚,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般。

相对应的是他的嗓音,从年轻的第一张专辑开始,他就仿佛历尽沧桑,去到巅峰之作《带我舞到爱的尽头》,已经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似的灵魂之舞。如果说鲍勃·迪伦像一个楚辞里的巫者,莱昂纳德·科恩更像诗经里那些漫不经心地掂摸着爱情的绝望魅力的醉歌者。

年轻时的诗人莱昂纳德·科恩丰富和疯狂的体验历程,到了晚年澄明时并没有被放弃或者否定,科恩使用了一种高难度的升华方式:那就是不升华,忠于基本。就像他早期歌曲凭借最简单的和弦弹拨、毫不精致的混音却达到让人迷幻欲仙之感一样,这是一种魔法,或者说修行。

《维摩诘所说经》云:“……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着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何故?“结习未尽,故花着身”,关键不是花着身如否,而是你想不想这花离去,花与法本无高下,何谓花不如法?所谓结习者,是弟子们心里把万物、物质与精神都分了一个高下的定见。而花既着身,本来也是可爱的,证明这些“觉有情”者还都眷恋尘世,“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就跟莱昂纳德·科恩一样。

明悟到这一层,就能理解莱昂纳德·科恩的所有忏情录式诗歌的沉重与轻盈。有时你会误会这种洒脱是一种胡兰成式的无赖,就像在神奇如天籁的《苏珊娜》里他所唱:“她喂你茶和橙子/来自远远的中国/你正想对她说/你没有爱可以给她。”

但伤心沉痛的真相却是,你有无量爱,苏珊娜却无意接纳。因为苏珊娜是一个但丁的俾亚德丽采那样的引领者,她带领你进入另一个悲剧般的幻象:


耶稣是个水手/当祂在水面行走/祂也花上长长的时间眺望

自那座孤悬的木塔/祂终于明白/只有溺水的人能看见祂

祂说“那末所有人都是水手/只有海能让他们自由”

但祂自己却被毁坏/早在天门大开之前/被抛弃,几乎像凡人

祂在你的智慧中沉没/像颗岩石……(马世芳译)


在此处世代的崩毁、信仰的虚脱、价值观的天翻地覆……统统融入一个渴望不可即、可以性却不能爱的女性形象中,与其说她是嬉皮时代的女神,不如说她是里尔克《杜伊诺哀歌》中决绝的天使。她的决绝,把我们弃于自由。

于是我们终于明白晚年的他为什么常常使用华尔兹作为音乐的基调。1999年世界没有末日,是莱昂纳德·科恩用一首《带我舞到爱的尽头》带我们体验了末日。末日不是终结,是循环,是永劫回归,一如华尔兹。在这当中那个浪荡儿科恩,一时是一休宗纯这样的禅疯子,一时是维庸那样的绞刑架上的圣愚,在众生的狂泉之舞以外,他不做鲍勃·迪伦那样的彩衣魔笛手,而是做那个始终忠于苏珊娜的舞步的情人。

3

作为莱昂纳德·科恩的遗著,诗集《焰》与其说绾结了上述种种主题,还不如说它拆散了那一团乱麻,重新编织了诗人生命最后阶段的舞步。

离开了禅修中心的诗人,并非两手空空地离去,除了保留与其饱受争议的师父佐佐木承周的几首对话诗,科恩修得的佛法心得已经融汇进他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中,以自然万物取喻。比如说《海底逆流》:

有一晚我出海

潮退时

天空显出凶兆

但我不知道

我会被海底逆流

牢牢抓住


被丢到海滩上

连海也不愿去那里

一个孩子在我怀抱中

一阵寒意在我的魂里

我心有一只

乞丐钵的形状


短诗分为两阙,上阙是一个西方式英雄悲剧的典型场景,从荷马史诗到但丁神曲都有如此套路;但下阕却是佛本生故事的变形,暗藏着牺牲与施舍主题的探讨,乞丐钵乃是行脚僧必备之物,也是僧衣草鞋之外唯一的身外物;孩子和寒意分别是生与死的投影,科恩以心为钵承受之,是大乘佛教的境界——但他并没有否定前面十一行里面的黑暗。

因为承认黑暗,就有了《2007年1月15日,西西里咖啡馆》这样一首与前作成为镜像结构的诗。与心之钵对应的是爱之镜,结尾呼应海底逆流的,是依然被撕裂的爱之疼痛。然而中间饱含感激:“……我所认识的那些事物/且让它们像雪一样漂飞/让我在头顶上的光明栖居……蕴含失物/亦蕴含寻获/蕴含你所写下,你所擦走。”依然是一个包容一切的承受者。

这种对庞杂万物的坦荡承受,可以在北美洲民主诗歌中找到根源。虽然莱昂纳德·科恩没有表示过,我们还是能从他诗集中最长的两首致敬诗读出惠特曼的影响。那两首诗分别献给弗拉门戈歌手安立奎·莫伦特和雕刻家摩顿·罗森嘉登,前者基于科恩数十年对歌唱艺术的思考,以一连串相悖的立场和行为展开(就像惠特曼常常做的),到达“当我听莫伦特歌唱/我很谦卑但没被羞辱/我现在和他一起/走出我无法成为的黑暗/进入我无法歌唱的歌里的黑暗”的坦率。实际上这也是科恩对自己艺术的夫子自道,他描述了一种诗与乐的理想状态。

向罗森嘉登致敬那首更为抽象、理念化,虽然像给好朋友的作品做广告,但里尔克式精神向度的深挖得到了对物自身的回归的响应,后者是禅悟般的光:“一件罗森嘉登作品会赞美支撑它的木头/因为它是由跟一百年前制造桌子的大脑/相同的大脑制造/那是忠诚、纯熟和谦虚的头脑/它耐心地表现出一件工艺品/难以言喻的无用。”

诗集更多的还是洛尔迦式抒情诗与美式叙事诗的交替出现,两者的共同之处是幽默感,童谣的幽默与布鲁斯音乐的幽默被科恩统一了,那首《古风歌谣》简直像从安达鲁西亚的小酒馆里传出:“我有小小一颗银心,/这红色叠叠的玫瑰。/心是起初你给我的那颗/玫瑰是结束时的那朵。”无法不让人想起洛尔迦那首《海螺》。

作为现代歌手,布鲁斯乐风已经渗进他的血液,也更得心应手。像《花仇恨我们》《从来不给人惹麻烦》这种黑人怨曲的辛辣之作,和非常现实主义的《老朋友》这种内化布鲁斯来源的底层叙事,充分证明了莱昂纳德·科恩即使成了全球明星,也没有放弃理解他身处的社区和历史,这点与《美丽失败者》对印第安处境的关怀也是一以贯之的。更何况他还有不少布莱希特式的讽刺短诗,直指本身所处的中产阶层的虚妄。

而他最拿手的还是关于爱、欲和忏情,和前述早中期作品不一样的是,这个浪子早已进入“贤者时刻”。他使他的文字游走于情爱缱绻中,也游走在半辈子的爱恨里。数者呼应如共舞,非常自然、清新地从尘世的纠葛中踏步而出,充满感激,在《谢谢你的舞》里完成一个最优雅的谢幕:


如此美,如此快

我们忽焉在前,忽焉在后

排在

欢乐神殿的队伍

但是绿太绿

蓝太蓝

我太我

而你太你

危机轻盈得

像羽毛一样


谢谢你的舞

它如此糟,如此棒,如此有趣

谢谢所有的

一二三,一二三一


最理解莱昂纳德·科恩的人,也许还是编辑这本遗著的他的儿子亚当·科恩。亚当说:“我父亲,在其他身分之前,首先是位诗人。他把这个职业视作——如他在笔记里写下的——神(God)赋予的任务。”他这样阐释诗集的名字“焰”:“有许多火和火焰,代替创造与毁灭、热与光、欲望和实现,贯穿他的作品。他点燃火焰,辛勤地看顾它们。他研究并记下它们最终的结果。他兴奋于它们的危险——他时常谈到其他人的艺术不够‘危险’——赞扬‘在火焰中生出的思想所具有的兴奋’。”

的确,冒险,无论是情爱还是诗艺、歌艺的冒险,是莱昂纳德·科恩一辈子钟情的事,因此,他才采撷了那么多迷人的火焰,交给同样不怕危险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