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爷爷的默儿
过继后的第七天，周默发起了高烧。
大伯周铁河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开了几副苦药便摇着头走了。五个堂姐挤在门口张望，眼神里带着好奇和几分莫名的敌意。大伯母王氏熬好了药，却只是把碗放在炕沿，转身就去忙活计了。
“苦......“周默缩在炕角，小脸烧得通红，黑眼睛水汪汪的。
“不喝药病怎么能好？“王氏站在门口，语气生硬，“你大姐小时候发烧，一碗药咕咚就下去了，哪这么娇气。“
周默盯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想念母亲李秀娥熬的药，她会往里面加一勺蜂蜜，还会一边喂他一边轻轻哼歌。
“我来吧。“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周老爷子拄着拐杖慢慢走进屋，在炕沿坐下。他布满老茧的手摸了摸周默的额头，眉头皱成了疙瘩。
“爹，您别惯着他。“王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小孩子生病都这样，挺两天就好了。“
老爷子没说话，只是端起药碗，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抖出些红糖末撒在药上。他搅了搅，舀了一勺送到周默嘴边：“默儿，听话，喝了爷爷给你讲《西游记》。“
周默看着爷爷浑浊却温柔的眼睛，慢慢张开了嘴。
那天晚上，老爷子没回自己的小屋，而是留在了周默的炕上。半夜孩子烧得说胡话，他就一遍遍用温水给他擦身子，直到东方泛白，周默的烧才退了些。
第二天一早，周铁河从地里回来，看见父亲从周默屋里出来，愣了一下：“爹，您怎么......“
“这孩子身子弱，我照看两天。“老爷子咳嗽了两声，腰板却挺得笔直。
周铁河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在这个家，老爷子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谁也没想到，这“两天“变成了长久的安排。周默病好后，老爷子直接把自己的铺盖搬了过来，在周默屋里打了地铺。后来周默哭着不让爷爷睡地上，祖孙俩就挤在一张炕上，一睡就是三年。
村里人都说，周老爷子这是把对孙子的愧疚补回来呢——毕竟当初是他主张过继的。
但只有老爷子自己知道，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安静得不像话的孩子起，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亲近。尤其是那双黑得惊人的眼睛，看人时总像是能望到心底去。
“默儿，今天爷爷带你去赶集。“一个春日的早晨，老爷子给周默系好新做的布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周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自从来到大伯家，他还没出过村子。五岁的孩子努力压抑着兴奋，只是乖巧地点点头，但嘴角已经忍不住上扬了。
“爹，地里活还多着呢......“周铁河放下饭碗，眉头紧锁。
“我带孙子见见世面怎么了？“老爷子眼睛一瞪，“你五岁的时候，我背着你走二十里山路去县城看大戏，忘了？“
周铁河不说话了，只是闷头扒饭。大伯母王氏撇撇嘴，把碗筷收拾得叮当响。
老爷子不管这些，牵着周默的小手就出了门。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一老一少的背影上，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集上人山人海，周默紧紧攥着爷爷的衣角，眼睛却不够用了。糖人、泥哨、拨浪鼓......各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让他目不暇接。老爷子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周默小心翼翼地舔着，生怕糖衣掉在地上。
“爷爷，这是什么？“周默指着一个书摊，上面摆着各种颜色的本子。
“那是书，读书人用的。“老爷子拉着周默走过去，拿起一本《三字经》，“来，爷爷教你认字。“
“人之初......“老爷子粗糙的手指点着书页，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性本善......“周默跟着念，小脸严肃得像个小大人。
卖书的老头笑了：“老哥，你这孙子聪明啊，教一遍就记住了。“
老爷子得意地捋了捋胡子，掏出皱巴巴的几毛钱，买下了那本《三字经》。
从那天起，认字成了祖孙俩的秘密游戏。每天晚饭后，老爷子就借着油灯的光，教周默认几个字。周默学得飞快，不出半年，一本《三字经》已经能磕磕绊绊地读下来了。
“爹，您教他这些干啥？“周铁河有一次撞见了，脸色不太好看，“咱们庄稼人，认识几个工分就行了。“
“我孙子聪明，不读书可惜了。“老爷子头也不抬，继续握着周默的小手在沙盘上写字。
周铁河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但那天晚上，周默听见大伯和大伯母在隔壁屋吵得很凶，隐约听见“白费功夫““赔钱货“之类的词。
周默蜷缩在爷爷身边，小手紧紧抓住老人的衣角。老爷子轻轻拍着他的背：“睡吧，默儿，明天爷爷带你去河边钓鱼。“
第二天，周铁河果然反对老爷子带周默去钓鱼，说地里活多，要周默跟着去拔草。老爷子二话不说，扛起锄头就下了地，干完了两个人的活，下午照样带着周默去了河边。
周默五岁生日那天，老爷子悄悄塞给他一个小木马——比当初周铁山做的那个更精致，马鬃和马尾是用真的马毛粘的，四条腿还能活动。
“爷爷......“周默抱着小木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是他来到大伯家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乖，别让你大伯看见。“老爷子摸了摸他的头，眼神慈爱，“我们默儿又长一岁了。“
周默把小木马藏在了炕席下面，只有晚上睡觉前才拿出来玩一会儿。他变得越来越懂事，爷爷咳嗽了，他就踮着脚去倒水；爷爷腰疼了，他就用小手给爷爷捶背；爷爷下地回来，他早早把洗脚水准备好。
村里人都说，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孩子。周老爷子听了，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我孙子，随我！“
夏天的一个傍晚，老爷子带着周默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乘凉。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远处的山峦像被镀了一层金边。
“爷爷，为什么大伯不喜欢我？“周默突然问道，眼睛望着远处的晚霞。
老爷子愣了一下，手里的蒲扇停了下来：“谁说的？你大伯就是性子硬，不会表达。“
周默低下头，小手揪着衣角：“大姐说，我不是大伯的亲儿子，是过继来的......“
老爷子的脸色变了，他放下蒲扇，把周默搂进怀里：“默儿，你记住，血缘不重要。爷爷疼你，是因为你就是你，懂吗？“
周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小脸贴在爷爷粗糙的手掌上。老人手上的老茧刮得他脸疼，但他却觉得特别安心。
“爷爷，我长大了养你。“周默突然说，黑眼睛亮晶晶的。
老爷子哈哈大笑，笑声惊起了树上的麻雀：“好，好，爷爷等着享我孙子的福！“
那天夜里，周默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他睁开眼，看见爷爷正捂着胸口，咳得整个身子都在抖。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周默看见爷爷的手帕上有一抹刺眼的红色。
“爷爷！“周默慌了，光着脚跳下炕就要去叫人。
老爷子一把拉住他：“没事，老毛病了。“他迅速把手帕塞到枕头下，“别声张，惊动你大伯又得花钱抓药。“
周默咬着嘴唇爬上炕，轻轻给爷爷拍背。等咳嗽平息了，他钻进爷爷的被窝，小手紧紧抱住老人的胳膊，好像一松手爷爷就会消失一样。
“睡吧，默儿。“老爷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哼起了古老的摇篮曲。
周默闭上眼睛，但心里却种下了一颗担忧的种子。从那天起，他变得更加懂事，每天盯着爷爷吃药，晚上一听见咳嗽声就立刻醒来倒水。
秋天来临时，周默已经能认两百多个字了。老爷子托人从县城买回一本带插图的《水浒传》，祖孙俩每晚就着油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周默特别喜欢武松打虎的故事，常常模仿武松的动作，逗得老爷子哈哈大笑。
“我们默儿以后也要当英雄。“老爷子笑着说，眼睛里闪着骄傲的光。
周默认真地点点头：“我要当医生，治好爷爷的咳嗽。“
老爷子愣住了，随即把孙子搂得更紧了些。油灯的光晕里，一老一少的影子投在墙上，融成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