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洪
水,漫进医院,接连噼啪串响,整栋楼陷入黑暗之中。
尖叫和慰问声此起彼伏,但都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声音便和光线一起沉寂下来,因为水快速漫上了二楼,哭喊无法自救,转化成了压抑的哭声和喘息,除了拼命向高楼层跑没人知道还能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洪水。电线被泡,城市漆黑,通讯中断,淤泥般的液体随着大雨一汪一汪地旋进大楼,水里不时一沉一浮的人影快速从窗外略过,他们连叫声都没来得及听到,那些时有时无的人影便不见了。
脚步声比楼外的雨点频密,虞之舟和不多的同事在住院部五楼搬腾仪器,那些都是她们一层层抬上来的。暴雨之初,有家属、能自理的患者见势不好都出院躲灾,可家属被大水隔在院外的,无法行动的长期病号危险加剧,医护们将他们输送上高层,刚把人安置好,城市的电却断了。
向虞走的那晚一夜急雨,大家数着秒等天亮雨停,可雨不仅没有停下的意思还越下越凶,雨点从只急不大到了白天成了又急又大,砸在水坑里石头似的,穿透淤泥般浓稠的洪流密密麻麻砸了一水面坑,却又迅速被水填满,如此循环往复,每想到晨光微露雨还在下,又是一层乌云翻滚而来,微弱的光线又被乌黑代替,中午和黄昏无出二致,分不清黑白的又一天过去,第二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来了。
挪完急救药品,虞之舟累得溜坐在湿地上,比起其他人搬仪器抬病人,她已经算是被照顾的了,只是毕竟有孕在身,精神再亢奋也架不住身体沉重。
药房主任孙颖昭把分给病人后剩下的最后一个鸡蛋递给虞之舟,安慰她:“稍微歇歇就起来,孩子受不得寒。别怕,我小时候江北也发过几次水,最多再下两天雨就会停。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大哥从前带兵,他们抢险的时候各个不要命,不可能没人管咱们,肯定是路淹了,等疏通了路咱们就能安全。”
孙颖昭四十多岁,是过去省院的药剂师,她的亲生大哥为救人牺牲,成为独女的她放弃留在大城市的机会回乡为父母养老送终,在江北医院一待就是二十年。
虞之舟没有拒绝鸡蛋,她明白这时候就算她不吃孩子也得吃,理智比感情重要,但她还是怕的,除了自己身上还牵动的性命她还放不下从离开就没接到过平安信的向虞,他顺利回去了吗?会不会半路发了水,冲了路,卷了车……
“别想没用的!”孙颖昭洞察到她无意识的惊慌,鼓励道,“妈妈坚强孩子才能坚强,孬种妈妈生不出来强者孩子!”
虞之舟被点醒,危机之中除了相信的力量什么都靠不住,她不想做个靠不住的妈妈。
“颖姐,你要是有孩子他一定是最强悍的宝宝。”
孙颖昭忍俊不禁,虞之舟像个孩子似的,她笑道:“之前我还遗憾自己没有孩子,但现在觉着没牵挂挺好,如果咱们能得救我就报名救援队,无牵无挂一身轻刚好试试我哥说的对不对,他说人在家国大义面前血热脑热,不会害怕也不会想后果,只想往前冲。”
过去虞之舟只听说过舍身忘我,但面对骇人的洪灾和围在集中病区的同事“舍小我而利公,行大道而忘我”变成了现实。
虞之舟红了眼圈,硬忍着眼泪不让它们掉下来,她要做坚强的母亲。
忽然,远处传来呼喊声和喇叭声,一束又一束手电光照进玻璃,救生艇破水而来,船上跳下数不清的救援官兵和……庞望?
雨势很大,庞望身上穿着厚厚的雨衣却还是湿透了,他随部队跑上五层,看到虞之舟没事,这才敢把一路憋着的气重重呼出来。
“向虞回去了吗?”虞之舟激动地扑住庞望问。
“他好着呢,江北周边郊县几乎全部受灾,急重症简直数不过来,所有医院都参与抢救,骨科是重灾区,从下级医院转来的全是急症,向虞连轴转了快40小时还是走不开,这边电话又打不通,他只能把你交给我了。”
听到向虞没事,虞之舟长长出了口气,紧张放下了一半,这才问:“你为什么来这儿?”没有重要的安排,庞望不可能被允许单枪匹马进入灾区。
“别提了,洪灾刚开始几家大型医院就派了抢险队,但风急雨大快艇被冲散了,医护大半失联,时间不等人,第二批替补得立刻上,医院抽不出人学校顶上,向虞又把你交给我,于公于私我都得来。”庞望脱下雨衣套到虞之舟身上,将她背进一条快艇里,匆匆搭她的脉片刻,这才点头叮嘱道,“回家以后用温水泡透,你水运不及又土湿壅滞闷了几十天,切忌热水泄虚阳,温中调和才不伤胎儿,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放心,这孩子像向虞,结实。”
虞之舟满心感动,如果没有怀孕她应该也会参与救灾,但现在不是她逞能的时候,虽然担心不舍,她还是留在艇上目送庞望和真加入了救援队的孙颖昭逆流而上。
一小时后,虞之舟和其他50多名被救人员准备一同踏上回城的卡车,然而应急指挥的帐篷里却传来夹杂刺耳电流时断时续的通话声,那边语气急促地喊:“有船翻了,几位大夫落水!船上是药箱,这边急救储备不足!”
虞之舟脑海中一阵霹雳,闯出人群冲进指挥部,高声问:“落水的是不是江北医院的孙颖昭?”
对面传来肯定的回答,并向后方求援:“草前村大范围漏电,急需抢救药品!”
“我去!”虞之舟自告奋勇,“我是江北医院的医生,带我回医院,我知道颖姐归类药品的地方。”
当虞之舟带着大箱急救药进入草前村临时搭建的应急中心时,庞望大吃一惊,扯住送她来的连长喊:“她是孕妇!你们怎么带她来?”
连长瞪眼打量虞之舟,看不出腰腹紧实的她哪里像孕妇。
“非我不可,最后是我和颖姐盘的库,只有我清楚每样药在哪里,不怪别人。”虞之舟边说边打开药箱,又取出自己随身带着的针灸袋,话音未落,先一针刺进了昏厥病人的人中,那人从气滞不喘突然有了呼吸,气若游丝。
庞望气急,拉过虞之舟的手腕再次诊脉,一会儿过后,他的脸色终于慢慢缓和下来,转身从药箱取出几味药,这才说:“我现在去煎磐石散,你一会儿必须喝了!”
“谢谢。”虞之舟不接庞望的硬茬语气,她对他只有感激。
洪水湍急,逆行艰难,虞之舟一时走不了,干脆留在后援组,然而灾情随着冰雹的突然落下更甚一层,几个临时搭建的帐篷吃不住鸡蛋大的冰雹蛮力,纷纷歪斜倒塌。人们护着伤患四散寻找有遮挡的干燥处躲避,只要冰雹不砸伤人就不是坏事,雹子雨快下快停,挺过去雨势就会减弱,曙光就在眼前。
虞之舟所在的留观帐篷是钢架结构还算结实,她推心神不宁的庞望和连长出去:“外面情况危急你们救人要紧,这里的治疗我能撑住,万不得已我再喊你们。”
“虞大夫一个守着行吗?”连长不放心地问庞望。
“行!有我在不用担心他们。”虞之舟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至于我们更没事了,磐石散我都喝了。”
庞望仔细观察虞之舟一会儿,这才对连长说:“应该没事,她脸色红润温实,脉象稳定,气血温补都上来了,只要这帐篷能撑一小时不塌就能挺过冰雹,这里还有病人,我会勤观察。”虽这么劝连长,他却还是第三次抓起虞之舟的手腕号了脉才说,“你可别有事,向虞第一次托付我正经事,你没看到他那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样子多可笑,我还等着回去再嘲笑他呢……我答应他了,你别让我没法交代。”
虞之舟露出大学时期万事无所谓的笑颜,轻松道:“安心咯,你是无往不利的庞大师,我是优异毕业生,我们的判断都一样那就一定没事,颖姐说孬种妈妈生不出来强者孩子,我们母子都不是孬种。”
“好。”庞望拉开帐篷,外面杂乱焦急的呼喊声和凌厉的冰雹交杂在一起,他们没得选,无论如何都不能停……
一分钟,十分钟,一小时……风声减缓,帐篷外的人声也都寂静下来,每个人都在等待大自然高抬贵手。最后一针取下,虞之舟松了口气,她照顾的三个人暂时都没有生命危险,集中过久的精力终于能松弛下来,她这才听出冰雹砸中钢架的声音弱了不少。
虞之舟坐下,仰脸凝望被冰雹刮出的帐篷缝隙,影影绰绰的,她好像看到乌云背后露出的一缕阳光,温暖迅速触及皮肤,希望这不就来了吗?只是这希望有些潮湿,还有些腥气,太罕见了,她低下头想对肚子里的孩子说些安慰的话,可吐出口的却是:“咦,宝贝,云怎么红了?”
地转天旋,虞之舟坠入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