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9章 固若金汤
月已出来了,穆衿躺在床上还没有合眼,月色柔和。
后院碎石子铺成的地面,月光下闪着乌黑油亮的光,他想起来皎然的眼睛,比这晚的月色更柔和。
绵垣的夜比都督府的夜亮多了。
这方寸之地,也比都督府密道里那个姹女潭中间的囚牢大多了。
他坐在那当中,三岁的时候走路还走不稳。
哭闹起来没完没了,一个三岁的孩子,尚且不知道死亡为何意。
他最初对于死的定义便是痛,每一次痛都以为是死。
当他还小的时候,他躺在那池子当中台子上,听着水银流动发出沉闷的声音,如同在巨兽的肚子里听它鲜血在身体中循环,没等他听多久,一根细密的丝线便从他头顶的一块雕刻麒麟花纹的星盘击出。
精准无误地刺进他心口。
一开始他喊痛叫娘,娘是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从生下来就没见过娘。
更别提爹了。
是那个经常给他带饭的老嬷嬷说,要是他娘还在,他肯定不会吃这么多苦。
三岁是他开始有记忆的时候,自那后,他又被关了整整两年。
此后数年,他每年只来一两次。
密室很大,除了取血的时候,通向姹女潭周围的道路全是封闭的,他只能被困在水银当中。
久而久之他开始咳嗽,流鼻血。
有一天,一个男子自称他的叔父来到这里,还带来了一个男孩,也许是因为他病得快要死去了,叔父才想来看看是不是那些看守的人言过其实。
叔父带来的男孩子就是柴彻。
在他还不懂朋友和家人为何物时,柴彻教会了他。
他小小一个孩子,剑法就已经很像样了。
轻、妙、稳,剑在他手里,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见他看的入迷,柴彻也开始教他。
不知道是不是叔父授意,可柴彻后来经常来看望他。
他困在水银当中,柴彻过不来,就那样的情况,柴彻也要来教他练剑。身随剑起,在穆衿透不过气的日子里,柴彻教他的剑法,是他唯一的指望。
有些时候他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姹女潭释放了,可以从水银当中走到岸边,同柴彻一起切磋,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仿佛离他近一点,他就没那么害怕这无边的孤寂和孤独了。
十岁那年,他第一次想要逃,可惜,他让柴彻有点失望。
已经从密道被放了出来五年,整整五年,他花了五年时间,原本他以为自己有信心逃出去。
都督府并非固若金汤,也有些守卫上的破绽,只要他在交接兵卫时逃走,最好如一阵风般溜走,此后天大地大,他再也不被束缚。
他还故作聪明地丢出一枚铜钱,紧接着飞掷出第二枚击中第一枚,两枚铜钱相撞,在夜色中引起了卫兵注意,他们全被铜钱声引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他自以为能逃出去了。
就在他离都督府其中一个出口只有数丈之时,一个身影慢慢从门后走了出来。
他难堪地被抓住了。
叔父那里是不留情的。他抓住了他,少不了是责罚。
只是一个十岁孩子,他能如何罚他呢?
他想,最多就是杀了他吧。
死,这些年他当真有过多少欢愉?那一点点欢愉值得他活着吗?
都督府长着血口,将他吞咽下肚,他呼吸不畅快,偏偏他们还要他的血去饲养这头巨兽,他恨不得杀了自己。
叔父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说,“听说你的剑法是彻儿教的,如此可好?你今日打败彻儿,我就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将你送回似愚苑。”
穆衿眼中一亮,“当真?”
他望向柴彻,而对面的柴彻却微微避开他的注视。
在柴彻面前,他那灵巧的剑法忽然化为了俗不可耐的剑法。
柴彻只用一柄木剑,就挑飞了他手中的宝剑。
尚未成年的他武功就已不可捉摸了。
那时他才第一次明白,柴彻的剑,是无情的剑。
他永远不会放弃胜利。
柴彻望向他的目光有点歉意,但他没有伤他,这是他最后的善意。
可是他宁愿柴彻方才杀了他。
叔父屏退书房其他侍卫还有他的儿子们。
他摘下手串,一串沉重的碧玺手串。
叫他伸出手来。
叔父是个温和的男子,用帕子包着手串,一下一下砸着他手背的指节。
第一下的时候,啪的一声,伤口不见血,但疼痛不减。
他被砸得猛地喊出了声。
叔父自身武功也已炉火纯青,内力深厚,轻笑说,“最好闭上嘴,否则你的十根手指都别想留了。”
他知道叔父不是在同他玩笑。
碧玺砸在指节上,一次又一次,他疼得浑身发抖,却再也不敢哭叫出声,他以为他会疼得摔倒,但他的脚始终站在叔父面前,不曾下跪求饶。
他决心不倒下去,不在这个比他强大的人面前跪求生机。
是败了,可他还要再战。
这只不过是第一次,第一次他有疏忽也是正常,下次,下次他一定可以逃出去,从这巨大的牢狱中逃出去。
随后一声不喊,全都忍受了下来,叔父已收住了手串,以一种奇怪的神色看着他。
终于,他叫他滚回去。
他不敢杀他,穆衿赌对了。
不管他留着他有什么用,他都不会杀他,至少现在不会,他的价值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回到似愚苑,柴彻已在门口等他。
他也用奇怪的神色在看着穆衿。
穆衿不得不承认,这父子两个其实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柴彻不同于他,他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文武皆有最好的师傅教他,传道授业解惑之人数之不尽。
所以他高贵,跟他一个囚徒天壤之别。
他的道歉是这样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刚才你使出的那一剑,太慢了,否则有可能打败我。”
他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便进去了。
似愚苑里换了一批新的丫鬟和侍卫,一个个像盯着猎物一样盯着他。
只有一个丫鬟,始终低着头不看他。
见穆衿还在生气,柴彻便叫那女孩上前来,站在穆衿面前,“抬起头。”
穆衿将手指收入长袖中,不露指节。
“父亲把伺候你的人全都分散到其他苑了,这些是新的人。如果他们有人对你不恭,你可以来告诉我。这个人是我的,她身手很好,可以保护你。”
“你的人,我敢用吗?”穆衿夜奔许久,此时已口渴难耐,但他不愿在柴彻面前露出青紫的伤,那会让他丢尽颜面。
“我给了你,此后就是你的人了。”
“她会我所有的剑法。”
“是吗?”
“包括你打败我的剑法?”
他认真道,“是,迄今为止,我学过的剑法,都教给了她,她的天赋很好,学得很快。”
穆衿皱了皱眉,他是天赋差,但他也没必要指着鼻子羞辱他,“胜过我百倍?”
柴彻没说答案,穆衿也没有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