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飞絮入眼
陈默这辈子最讨厌春天。尤其是柳絮纷飞的四月。这些白色绒毛无孔不入,钻进鼻腔,黏在睫毛上,甚至能穿透他办公室严丝合缝的窗户。此刻,他站在国贸大厦36层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如暴风雪般肆虐的飞絮,眉头拧成了死结。手机震动起来,是助理发来的消息:【陈工,园林局的人提前到了,在3号会议室等您】陈默看了眼手表,比约定时间早了二十分钟。他整理好西装领口,拿起桌上精心准备的方案文件夹。就在他推开消防通道门准备走楼梯时,一阵穿堂风裹挟着几朵柳絮迎面扑来。“嘶——“右眼突然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他下意识用手去揉,却让情况变得更糟。“别揉!会划伤角膜!“一个清亮的女声从楼梯下方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陈默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穿着工装裤、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她胸前挂着园林局的工作证——林晓,助理刚才提到的提前到达的那位。林晓不由分说地扳过他的脸,动作干脆利落得像是在检查一棵生病的树苗。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青草香,混合着些许泥土的气息,与写字楼里的香水味截然不同。“柳絮粘在角膜上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迷你手电筒,“我是林晓,市园林局绿化科的。忍着点,会有点疼。“陈默想说自己能处理,却被她一句“想瞎就继续动“唬住了。她凑得很近,他能看清她鼻梁上几颗淡淡的雀斑,和瞳孔里自己扭曲的倒影。镊子精准地夹住那片作乱的柳絮,一阵尖锐的疼痛让陈默倒吸冷气,本能地抓住她的手腕。“好了。“林晓后退半步,将取出的柳絮放在消毒棉片上,然后从包里掏出眼药水,“需要冲洗一下。““不用了,我还有个会议。“陈默弯腰捡拾散落的文件,却因为视线不清碰翻了她的工具包。各种植物标本、种子袋和园艺工具哗啦啦撒了一地。林晓蹲下身快速收拾:“你们这些建筑师,永远把会议看得比健康重要。“她捡起一片压干的枫叶标本,心疼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陈默右眼突然又一阵刺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捂住眼睛,听到林晓叹了口气。“逞什么能?我送你去医院。““真的不用...““闭嘴,跟我走。“她已拨通了120,“顺便说一句,你的会议取消了——我刚通知了你助理。“救护车上,医护人员为陈默做了简单处理。林晓坐在对面,正在填写病历单。“年龄?““32。““职业?““建筑师。““过敏史?““柳絮。“他没好气地回答。林晓笔尖一顿,嘴角微微上扬:“真巧,我是治柳絮的。“救护车一个颠簸,林晓包里掉出一个小玻璃盒。陈默弯腰捡起,发现里面是一片压制的柳絮标本,标签上写着“少絮柳-试验品3号“。“你们园林局还收集这个?“林晓一把夺过盒子,耳尖突然红了:“工作资料而已。“车停在医院急诊部门口。临别时,陈默递上名片:“今天多谢了。如果有需要设计的项目...“林晓扫了眼名片,挑了挑眉:“巧了,下周我们确实有个联合会议。“她从包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传单,“城市生态更新计划,你们公司也在名单上。“陈默接过传单,上面印着会议日期和参与单位。当他抬头想再说些什么时,林晓已经跳上了返程的救护车,从窗口朝他挥了挥手。那片取出的柳絮,还粘在她胸前的工牌上,像一朵小小的云。一周后,城市生态更新项目启动会在市政大楼举行。陈默提前半小时到达会场,将笔记本电脑、激光笔和记事本按照惯用的角度摆放整齐。会议室门被推开,林晓抱着一堆卷成筒的图纸跌跌撞撞地进来,头发上还沾着片树叶。她看到陈默,明显愣了一下:“眼睛好了?““托你的福。“陈默指了指她头顶,“你头上有...“林晓随手一拨,叶子飘落在她刚铺开的图纸上。那是几张手绘的生态示意图,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植物名称和生长周期,边角还有咖啡杯留下的褐色痕迹。“这是你的提案?“陈默忍不住问,“没有CAD制图?““手绘更直观。“林晓用彩铅在图纸上勾了几笔,“植物不是钢筋水泥,它们会呼吸、会生长,冷冰冰的电脑线条表现不出来。“陈默正想反驳,其他参会人员陆续进场。会议开始后,他展示了精心准备的PPT:数据分析、3D建模、成本预算...每项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根据我们的测算,这个区域可以拆除老旧绿化带,扩建商业综合体...“他点击激光笔,红点落在规划图上的一片绿色区域。“我反对!“林晓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到投影幕布前,直接用马克笔在上面画了个大红叉:“这一片有二十七棵成年槐树,树龄都在五十年以上!你们知道一棵槐树每年能吸收多少二氧化碳吗?“会场一片哗然。陈默眯起眼睛:“林工,这是价值数十亿的项目。““陈工,这是活了几十年的生命。“林晓不甘示弱地回瞪,“而且这些老树是一个社区的集体记忆,你拆掉它们,就等于抹去了一代人的童年。“陈默敲击键盘调出一组数据:“根据测算,移植这些树的成活率不足30%,而保留它们将使项目容积率降低15%,相当于损失近八亿的建筑面积。““所以在你眼里,一切都只是数字?“林晓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那些在树下乘凉的老人,在树荫里玩耍的孩子,他们的笑容值多少钱?“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项目经理老赵赶紧打圆场:“两位专家都很专业,不如明天一起去实地考察?眼见为实嘛。“第二天,陈默穿着笔挺的衬衫和西裤来到工地,发现林晓已经戴着安全帽在和老槐树“交流“了——她正把听诊器贴在树干上,闭着眼睛仿佛在倾听什么。“它们能告诉你什么?“陈默忍不住问。“年轮里的故事。“林晓睁开眼,“这棵受过雷击,那棵曾经被车辆刮伤...都痊愈了。“她拍了拍树干,“植物比你想象的坚强得多。“陈默正想反驳,头顶突然传来金属断裂的刺耳声响。他抬头,看到一段脚手架钢管正从天而降,直奔林晓头顶。“小心!“他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将林晓推到一旁。钢管擦着他的手臂砸在地上,发出令人胆寒的撞击声。“陈默!“林晓惊呼着爬起来,看到他白衬衫袖口迅速被鲜血染红。工地医务室里,林晓坚持亲自为他包扎。消毒水刺痛伤口时,陈默倒吸一口冷气。“疼就叫出来,不丢人。“林晓的动作却轻柔了许多。“小伤而已。“陈默故作轻松,却在她指尖不经意触碰他手腕内侧时心跳加速。包扎完毕,林晓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我自己配的药膏,帮助伤口愈合。“她顿了顿,“昨天...谢谢。“陈默看着她低垂的睫毛,突然发现上面沾着一粒小小的花粉:“你睫毛上有...““嗯?“林晓抬头。两人距离近得能交换呼吸。陈默鬼使神差地伸手,用拇指拂去那粒花粉。林晓的睫毛在他指尖轻颤,像蝴蝶的翅膀。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林晓突然说:“其实...那几棵槐树可以移植。“陈默惊讶林晓的睫毛在陈默指尖轻颤的刹那,医务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林工!陈工没事吧?“项目经理老赵满头大汗地冲进来,看到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明显愣了一下。林晓弹簧般向后跳开,手里的药瓶差点脱手:“没、没事!就是皮外伤!“陈默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整理着绷带:“工地安全问题需要重视。““是是是,已经让安全员全面检查了。“老赵擦了擦汗,“那个...两位还能继续视察吗?要不先回去休息?““继续。“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然后对视一眼,林晓先笑出了声。接下来的视察中,林晓变得异常安静。她不再争辩每棵树的去留,而是认真记录着树木的位置和健康状况。陈默走在她身后,注意到她笔记本上画满了精细的树木速写,旁边标注着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这是什么?“他忍不住指着其中一个星形标记。林晓合上笔记本:“代表值得保留的树。“她顿了顿,“我知道你们要开发这片地,但至少...至少把最有价值的几棵留下。“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默突然发现她右颊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给我看看你的标准。“他说。林晓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翻开笔记本:“树龄超过四十年、有特殊形态、鸟类筑巢密集、居民情感联系深厚...“她的指尖在纸页上滑动,“这棵槐树,附近居民叫它'月老树',据说在树下告白的情侣都会白头偕老。“陈默嘴角抽了抽:“迷信。““这是文化传承。“林晓不服气地反驳,却在看到他手臂上的绷带时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们做建筑的讲究实用,但城市不光是钢筋水泥...““还需要有灵魂。“陈默突然接话。林晓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惊喜:“你读过简·雅各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建筑系必读书目。“陈默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不过我更喜欢她说的'设计应该尊重现有的社会结构'。““那这些树就是社区结构的一部分!“林晓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腕,又像被烫到似的松开,“抱歉,我太兴奋了...“陈默看着腕上残留的温度,鬼使神差地说:“我可以调整方案,保留你说的'月老树'和周边三棵古树。“林晓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有星星落了进去:“真的?那容积率...““通过优化地下空间来弥补。“陈默已经在大脑里重新规划蓝图,“不过你要负责说服居民配合移植其他树木。““成交!“林晓伸出手,又在看到他受伤的手臂后改为轻轻碰拳。回程时,林晓执意要送陈默回公司。她的吉普车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副驾驶座上堆满了园艺杂志、种子袋和半个吃剩的三明治。“你的车...“陈默努力控制着自己抽搐的眼角,“很像移动的植物园。““这才叫生活气息。“林晓得意地按下一串按钮,车载音响里传出轻快的民谣,“比你们那些冷冰冰的办公室强多了。“陈默正要反驳,手机突然响起。他接完电话后脸色变得凝重:“设计方案需要今晚修改,你在前面地铁口放我下来就行。““我送你到公司。“林晓转动方向盘,“反正我今天外勤,不用回局里报到。“当车停在“默筑设计“大楼前时,林晓仰头望着玻璃幕墙构成的现代建筑,吹了声口哨:“哇哦,不愧是行业标杆。““要上来吗?“陈默自己都没意识到为什么会发出这个邀请,“关于保留树木的具体位置,可能需要你的专业意见。“林晓看了看手表:“给我二十分钟,我去买点东西。“二十分钟后,当林晓抱着一大袋食物闯进陈默办公室时,她惊讶地停在了门口。整个空间如同精密仪器般井然有序:书籍按高度排列,文具呈45度角摆放,连盆栽植物的叶片都擦得发亮。“天啊,“她小声感叹,“你这儿像是没人敢呼吸的博物馆。“陈默从电脑前抬头,看到她怀里抱着披萨盒、水果和几瓶啤酒:“你这是...““晚餐啊!“林晓把食物堆在他纤尘不染的茶几上,“改方案可是体力活。“接下来的五个小时里,陈默的办公室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污染“。林晓一边啃着披萨一边在图纸上勾勾画画,时不时把沾了油渍的手指直接点在屏幕上。更可怕的是,她居然从包里掏出一小盆多肉植物放在他的文件柜上。“改善空气质量。“她理直气壮地说。凌晨一点,方案终于修改完毕。陈默揉着酸痛的颈椎,发现林晓已经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饼干。他轻手轻脚地取下饼干,却不小心碰掉了她放在一旁的笔记本。本子摊开的那页上,画着一幅精细的钢笔素描: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柳絮纷飞的背景前,右手捂着右眼,眉头紧锁。画作一角标注着日期——正是他们初遇的那天。陈默凝视着画中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微表情,胸口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轻轻合上笔记本,却发现了更令人惊讶的东西——那片从自己眼中取出的柳絮,被小心地塑封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少絮柳样本·特殊收集“。窗外,今年的最后一场柳絮悄然飘过。陈默走到窗前,第一次没有因为看到这些白色绒毛而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