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赫尔墨斯(四)
西川邮政局的邮务长是克法理络,一个来自翡冷翠的小老头。意大利是美食之国,他的浓缩咖啡和点心做得不错。还好今天老头不在,泽仁做为一个杂役,自然不好停留,把周大少领到办公室后,叮嘱道:“打完电话就去寻我,我住后面的宿舍。”就丢下他一个人走了。
周东亮可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抓起盘中的糕点大嚼特嚼。他喉结滚动,咕咚一声,眼睛里泛起泪花。须臾,才吸了口气,点评:“冷了,硬了。”
咖啡来不及煮,但克法理络先生办公室里有一台美国雪佛儿牌电气冰箱,烧火式的,有呼呼的燃气声响起,里面冻着荷兰水,在这秋初的热天里喝起来甚是畅快,自然被周大少老实不客气地一饮而尽。
肚子里填满食物,他的精神也恢复了些,便拿起特律风开始摇人,问以前的同学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合适的职位可以推荐。自己现在反抗封建礼教,已经和腐朽落后的家庭彻底决裂,要自食其力了。也不挑,随便找个机关,比如在咨议局、公路局、盐运使署当个小职员即可。实在不行,去学校当教员也行。
谁料,联系上的家世尚可的几位同学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颓丧,说自从刘湘打进成都,主政四川后,老一批人尽数免职。他们的父辈都被投闲置散,说不好还要被打击,抄家灭门都有可能。有位公子更是在电话里哭出声来:“东亮,你说我这是不是跟红楼梦里,飞鸟各投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那样?”
周大少虽然相比起其他同学见多识广,但说到底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学生,即便想安慰也不知道该这么说。
几个电话下来,他心里难过得要命,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才提起精神,又拿起办公桌上的信笺纸写起信来。
他依旧在联络以前的同学。
“兄长,见字如面,请给我一些钱,到了十月我就可以工作了。信我,爱你的学弟周东亮。”他留的联系地址是西川邮局李浩。
写不了几封,写得自己都抑郁了,心道:我这是怎么啦,搞成现在这样?
就听到外面皮鞋声响亮,就有三人举步走进办公室。
这三人中最醒目的是一个六十出头的外国老头,慈眉善目,穿着黑色礼服,屁股后面燕尾似乎正在展翅,胸口还挂着一个银质十字架,如果没差错,应该就是西川邮政局的邮务长克法理络先生了。
另外两人则是中国人,一胖一瘦,三十来岁模样,瘦的那人穿着麻纱衫子,元宝布鞋,显得儒雅文弱,他朝胖子做了个请的肢势:“吴监督莅临本局视察,乃是我局无上荣耀,里面请。”
胖子一身苏格兰呢西服,里面还穿着马甲,腰上的表包有一根银表链拖了出来。秋初这么穿确实有点热,他一张胖脸上满是黄豆大的汗水,表情显得很不耐烦,问:“你是谁?”
克法理络在胸口划了个十字:“my lord,这位是我局业务科长林卓午先生。”
西川邮政局的局长和邮务长是克法理络,业务科长则相当于副局长,是二号人物。
那个胖子姓吴名骐,乃是四川电政管理局的邮政监督。
电政管理局除了管邮政,还管电信,整个四川的邮电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一方大员了,克法理络称他为my lord也贴切。只不过,吴骐是南京那边任命的,刘文辉可不认账。因此,前一段时间,吴骐的都在重庆办公,直到刘湘拿下成都,才把机关搬来蓉城,今天是他到任两个多月后第一次来西川邮政局视察。
这三人说着话,周大少听到林卓午的名字后,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却见林科长的相貌倒是端正,眉宇间依稀有林宛如小姐模样。
他心情不好,也没气力打招呼,依旧闷头写信。
周大少一身白色西装,头发梳的苍蝇站上去都要崴腿,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加上他埋头写个不停,克法理络和林卓午不知道他的来历,只客气地点了点头。
林卓午请吴骐坐了上首,便去煮咖啡,刚将蓝山筛出来,那边克法理络和吴骐就发生了争执。
因为意大利小老头是外国人,所以吴骐说的是英文,带着美利坚国东海岸口音:“克法理络先生,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是从别人口袋里掏钱,而且是在不情愿的前提条件下。据你所说,这次西川邮政局重建,需耗费五十万元。”
克法理络点点头,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确实需要这多,这些都是我经过计算得出的数据,上帝可以为我作证。”他从包里掏出一份造价表递过去:“吴,你请过目。”
吴骐人长得胖,一张圆脸,看起来时刻都挂着笑容,给人一种油滑的感觉。他接过去,浏览了片刻,感叹:“真是详尽,克法理络先生你们邮局是做足了工夫的。不过,耗费实在太巨大了……要不压缩一下。”
克法理络摇头:“吴,邮局新大楼原址原建,已经节约了许多,这已经是最低了,不能再压缩。”
吴骐还是在假笑:“真不行。你也知道,四川初定,各处都要用钱,中央蒋先生给刘湘刘主席拨的款子只核了一个总数,我邮电管理局本身也没钱,也得问刘主席要,太多也批不下来。”
这个道理却是对的,林卓午知道克法理络为人直率,怕和吴骐闹起来,忙把咖啡倒好,分别放在二人面前,小心地问吴骐:“监督先生,能问一下,刘主席那边能为我们邮局重建批下多少块钱吗?”
林卓午也有留洋背景,但和吴骐不同,他去的是法国,英语只是第二外语,口音不是太标准。
吴骐伸出四根手指,克法理络就叫出声来:“四十万块?这不够啊,吴,你这是胡闹,上帝宽恕我的不礼貌。”
吴监督嘿一声,笑眯眯地端起咖啡:“谁说四十万,是四千块。”
克法理络气脸都红了:“四千块,吴,你当我们是乞讨的吉普赛女郎吗,这是一种羞辱,也是对你本职工作的不负责任。”
这已经是对吴骐的严厉指责,吴监督的脸垮了下去。
林卓午大感意外,组织了一下语言逻辑,缓缓道:“吴监督,四千块能派上什么用场,如今在成都买一套稍微过得去的宅子就得几百块钱。我局一个普通邮差,月薪就的两块,四千块只能维持日常开销,又如何重建邮政大楼?您是邮政监督,我局借湖广会馆营业,没有固定场所,工作起来甚不方便。是是是,我知道您也为难,但还是希望监督能够在刘湘主席那里争取一下?”
吴骐摇头,轻轻喝了一口咖啡,径直拒绝:“我初来四川,和刘主席工作上正在互相协调熟悉,争取不了。”
克法理络叫道:“吴,据我所知道,四川电政局的经费都是直接问南京交通部要的,怎么能够推脱到刘湘头上去?你不诚实,上帝不会原谅你的。”
这话一说出口,旁边的林卓午心中就叫了一声糟糕,克法理络这已经是把吴骐得罪到了十足。他急得都有点结巴了,忙道:“吴监督,克法理络先生心直口快,得罪的地方,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我可以,但这位意大利老先生已经不原谅我了。”吴骐心中怒极,他就任四川邮电局监督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以前在重庆办公也就罢了,搬来成都也有两月,西川邮政局这几个家伙一直不搭理自己,他们这是在看岷江之战的最后结果。等到刘文辉被赶去雅安,再无翻身可能,这才打电话请他来视察,这种墙头草最是可恶。
视察也就罢了,张口就要钱,当我是什么人?
听到林卓午结结巴巴的带着拉丁口音的英语,吴骐心中鄙夷,心道:一个法国留洋生,狗都不理,你还跟我罗唣?
二十世纪初留洋风气盛行,但留洋生之中还是有鄙视链的。最上等是美利坚和英国,德国次之,最底层是法国。说到这里或许有人奇怪,法兰西国也是一等一的列强,留法生怎么会被知识分子圈层鄙视呢?
原来,一九一六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法国从中国招募了十万华工。奇缺的劳工市场为勤工俭学带来了契机。蔡元培、吴玉璋等人联络部分法国人士,于1916年6月22日成立了“华法教育会”。在他们的积极准备和“五四”运动的推动下,1919-1920年,全国各地1600多名爱国青年分17批赴法勤工俭学,形成热潮。
因为是半工半读,牵扯精力,留洋生在学术上的成就乏善可陈。而法国留学生都是寒门,被很多人不以为然,感觉他们都比较水,即便读个硕士,也是水硕。
不过,法国留学生因为接触的是西方社会下层,对人类社会的运行方式有了深刻理解,日后的成就不是美英留学生能比的,却是后话。
吴骐不便和克法理络这个外国老头发作,但对林卓午就不客气了,他把咖啡杯子重重地放在托盘上,训斥道:“林卓午,你说四千块派不上用场,我现在请问你,你们西川邮政局工作开展得好吗,又有什么资格提要求?据我所知道,至民国十九年,四川水、步邮差线路号称发展到三万公里。但大多是前清时建设完成,而且多是重庆的东川邮政局所管辖线路。咱们就说西川部分,以成都为中心,形成的邮路有,成——万第一线,经南充至万县,专送省外国外信件。”
他接着说道:“第二条线路是成渝,经安岳、璧山至重庆。第三条是成宜,经乐山宜宾到云南。第四条,成都到雅安、康藏。第五条,成都至松潘。”
“刚才我说过,这些线路都是前清朝建成的,和你们西川邮政局又有什么关系?而且,现在有些邮路没人打理,已经断绝,比如成都去松潘、甘南一线。成都到雅安、打箭炉那条线。你们问要钱,可以,先说服我。那么,拿什么来说服我,成绩。”
吴骐掰着手指头说:“到现在,你们在各地县也就设立了十几家分局,究竟是十几家,十六还是十七?”
林卓午回答说是十八家,吴骐冷笑:“多一家少一家有区别吗,前朝时候,成都府试,还有十六个县的书生来考试呢。一张口就是五十万块,知道现在的钱有多值钱吗?”
“四千块,就足够一支上万人的军队吃用一两个月。上次刘文辉手下骁将夏首勋部在大塘突围,敢死银子也就这个数,就能让几百人卖命了。你们要重建,要钱,可以,拿出成绩来。据我所知,民国九年,东川西川两个邮局所运送的信函总量突破两千万件,在全国各大邮区居十四位。其中,东川占六成。如今十二年过去,这个数量已经大大下降。去年你们西川局信函总数六百万件不到,好意思吗?”
说了这么多话,吴骐的口语真是过硬,不得不让人佩服。而且,此人对四川的邮政业务竟然如此熟悉,显然是下了工夫的,在为政能力上,也算得上是位干员。
林卓午小心问:“那吴监督您的意思是?”
吴骐哼了一声:“怎么也得把信函总量做到清朝宣统年的样子,我才好跟南京开口。”
做到清朝末年那就是八百万件以上,现在川内大战刚停百废待兴,要想短时间提升两百万以上的业务量,就算花一千零一夜,最后也是天方夜谭。克法理络恼火:“吴,你这是故意和我们过不去。”
“我一心为公,对事不对人。”吴骐实在不耐烦和这二人多聊下去,从表包里拉出怀表看了看:“最后说一句话,即便是重建的那四千块钱,我也得跟南京交通部打报告,公务在身,不克久留,再见了先生们!”
三人说话的时候,周大少一直在旁边写信。他从小在教会学校年书,自然能懂。听到吴骐说到大塘镇之战,回忆起当初的惊险,自己是何等大出风头,收获同学们崇拜的目光。如今却沦落到写信问人要钱的地步。
怎么弄成现在这样,周东亮啊周东亮,你不能颓丧,你要振作起来。
他提起精神,朝三人点头表示打搅了,便拿着写好的信函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