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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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暑

1935年大暑,蝉鸣碎在青石板上,像被踩扁的玻璃碴。林婉攥着工头新贴的排班表,指甲几乎掐进纸里。白纸上“连值七日夜班”的字迹洇着油渍,旁边用红笔圈着她的名字,像道渗血的伤口。

“婉婉,”李姐从身后抱住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们说我是第一个走的……”女人的肩膀在粗布围裙下剧烈颤抖,鬓角的白发沾着棉絮,“我男人还在闸北修工事,孩子又在出痧……”

林婉反手握住她的手,触到掌心凸起的老茧——那是二十年织机磨出的印记。远处传来蒸汽机车的轰鸣,震得廊下的灯泡直晃,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布满裂痕的石灰墙上,像两株被风折断的芦苇。

“去我那儿拿些枇杷叶吧,”林婉轻声说,“给虎娃煮水喝。”她想起李姐七岁的儿子,前日路过弄堂时还追着顾沉舟要竹蜻蜓,小脸烧得通红,却攥着半块硬糖舍不得吃。

绕过车间时,林婉看见几个工头正围着个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人赔笑。那是总经理的七姨太,指甲上的钻石戒指晃得人睁不开眼,正用绢帕捂着鼻子指点:“这些机器都该换了,织出来的布面糙得能磨破手……”

她攥紧排班表往更衣室走,铁皮柜上的油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木纹,像道永不愈合的伤疤。顾沉舟送的红绳从领口滑出,桃核“平安”二字被体温焐得发亮,她伸手摸了摸,触到绳结处细密的针脚——那是昨夜她熬夜重新编的。

夜班的织机声格外刺耳,像无数把钝刀在割神经。林婉盯着飞转的纱锭,忽然想起顾沉舟说过的“青烟拐三个弯”。此刻厂房里飘着浓重的机油味,棉絮在光柱里浮沉,她数着纱锭转了三百圈,才惊觉自己又在想他。

后半夜换班时,她摸出围裙口袋里的芝麻糖——糖纸已被揉得发皱,是顾沉舟今早塞给她的,说是“茂昌下午茶剩的”。咬下一口,甜味里混着铁锈味,她这才发现嘴角不知何时蹭到了机器上的油垢。

走出纺织厂时,天已微明。弄堂口的路灯还亮着,像颗疲倦的眼睛。顾沉舟的身影从雾里晃出来,藏青长衫肩头洇着汗碱,手里提着个油纸包,露出焦黄的生煎边缘。

“趁热吃,”他把纸包塞进她手里,指腹擦过她手腕的红绳,“霞飞路那家新开的,肉馅里有笋丁。”

林婉咬开煎包,汤汁烫得她直吸气,却在看见他袖口新添的补丁时,忽然哽住。那补丁用的是她去年送的蓝布,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他自己缝的。

“你又去刷油漆了?”她盯着他指尖的白漆,那颜色让她想起工头挥来的油漆刷,和顾沉舟脸上狰狞的白痕。

顾沉舟低头替她拂开额前的棉絮,动作轻得像触碰一片羽毛:“洋行仓库要改档案室,缺人手。”他忽然从裤兜摸出个小玻璃瓶,“杏仁蜜,茂昌女职员用的,说润手。”

玻璃瓶身印着烫金花纹,在晨光里泛着柔光。林婉想起昨夜在纺织厂洗手间,看见自己的手浸在烧碱水里,指甲缝里渗着血丝。她慌忙将手藏到背后,却被他轻轻握住手腕,掌心的老茧擦过她的皮肤。

“拿着,”他声音低哑,“别总说‘纺织女工不配’。”

林婉抬头看他,发现他眼下有片青黑,胡茬也没刮干净。想起顾婶说他昨夜又去码头扛了两趟麻包,她喉咙发紧,忽然想起工头今天说的话:“下批裁员名单,专挑没拖累的……”

“顾先生,”她轻声说,“我们……”

话未说完,弄堂里突然传来阿毛的喊声:“林姐姐!顾先生!王阿婆摔了!”

两人慌忙跑回弄堂,看见王阿婆倒在馄饨摊前,铜勺还握在手里,锅里的汤泼了一地,在青石板上烫出蒸腾的雾气。顾沉舟迅速蹲下检查她的脚踝,林婉则扶住老人颤抖的肩膀,闻到她身上浓重的中药味——那是她新抓的治咳喘的药。

“摔着腰了……”王阿婆喘着气,“想去给你们熬绿豆汤……”

林婉眼眶发酸,想起今早路过馄饨摊时,老人还往她兜里塞了把栀子花。顾沉舟已经脱了长衫,铺在地上,又解下腰间的护腰垫在王阿婆背后——那是她用奶奶的旧棉裤改的,边缘的桂花刺绣被磨得发白。

“我去叫黄包车,”顾沉舟抬头看她,“你陪着阿婆。”

阳光穿过他汗湿的衬衫,在后背映出蝴蝶形状的盐花。林婉忽然注意到他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又破了个洞,露出苍白的皮肤,像片冬天的薄冰。

送王阿婆去了诊所回来,已是正午。顾沉舟蹲在葡萄架下修馄饨摊的铜锅,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洒在他背上,像撒了把碎金。林婉摸出兜里的杏仁蜜,犹豫片刻,还是走到他身后。

“手伸出来。”她说。

顾沉舟回头,眼里闪过惊讶,却乖乖摊开掌心。他的手很大,虎口处结着厚茧,掌纹里嵌着煤屑和油漆渍,中指根处还有道新伤,显然是修锅时划的。

林婉挤出杏仁蜜,轻轻揉搓他的掌心。甜腻的香气混着他身上的蓝月亮肥皂味,在暑热里发酵成一颗软糖的形状。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捡饭盒盖的手指腹蹭过缺口,想起他塞桂花糖时指尖的温度,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林小姐的手,”顾沉舟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浸在温水里,“比杏仁蜜还软。”

林婉的脸腾地红了,慌忙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手腕。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交叠,像两株缠绕的藤蔓。远处传来卖冰棒的吆喝,竹梆子敲得人心发颤,却怎么也盖不过她剧烈的心跳声。

“等木器铺开了,”顾沉舟看着她的眼睛,“你就不用做这些粗活了。”

林婉低头看他掌心的杏仁蜜,已经渗进纹路里,像撒了把星星。她想起工头办公室那盏水晶吊灯,想起七姨太指甲上的钻石,忽然轻轻摇头:“我喜欢和你一起做粗活。”

顾沉舟愣住了,阳光落在他睫毛上,像镀了层金边。他忽然笑了,露出那口洁白的牙齿,从裤兜摸出个纸包,里面是块绿豆糕:“茂昌茶歇剩的,你尝尝。”

纸包打开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绿豆糕上撒着瓜子仁,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林婉咬下一口,甜糯中带着清凉,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吃。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块桂花糖,想起顾沉舟每次递糖时发皱的糖纸,忽然明白有些甜,从来不是来自糖块本身。

午后,林婉在厨房熬药,听见顾沉舟在院子里和顾婶说话。

“姆妈,您别再去捡煤核了,”他的声音带着无奈,“我多兼两份工就是了。”

“你看看你自己!”顾婶的咳嗽声里带着哭腔,“衬衫都磨出洞了,还说什么‘多兼工’!婉婉给你做的护腰,都洗得没颜色了……”

林婉攥紧药罐把手,指节发白。她想起昨夜替顾沉舟缝补长衫时,发现内衬里藏着张撕成两半的当票,票面金额刚好是顾婶那副虎骨药引的价钱。

药罐在炉上咕嘟作响,她摸出围裙口袋里的红绳,桃核“平安”二字被磨得发亮。忽然想起顾沉舟刻桃核时专注的模样,想起他说“戴着,保平安”时认真的眼神,心里忽然涌起股热流。

傍晚,林婉去纺织厂上工,路过霞飞路时,看见茂昌洋行的橱窗里换了新款女鞋。黑色漆皮面上缀着珍珠,在路灯下闪着冷光,像极了七姨太看她们时的眼神。

“林小姐!”身后忽然传来顾沉舟的声音,她转身,看见他手里提着个木箱,里面露出竹蜻蜓的翅膀,“给你带了样东西。”

他从木箱里拿出个小巧的竹梳,梳背刻着朵桂花,纹路细腻得像真的花瓣。“午休时刻的,”他耳尖泛红,“听说用竹梳梳头,头发会像纺出来的纱一样顺。”

林婉接过梳子,指尖触到梳齿间的光滑,那是他用细砂纸磨了无数遍的痕迹。想起他在井台边削竹蜻蜓的夜晚,月光落在他发梢,像撒了把碎银,她忽然踮脚,将梳子别进他的衣襟口袋。

“替我保管着,”她说,“等木器铺开了,我要用它梳新做的旗袍。”

顾沉舟愣住了,看着她耳尖的绯红,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好,我保管着。”

这一晚的夜班格外难熬。凌晨三点,林婉的织机突然卡住,棉线断了五根。她蹲在地上捡线头,看见斜后方的陈阿姐正在偷偷抹泪——她的女儿昨天被送进了纱厂做童工,才十二岁。

“婉婉,”陈阿姐压低声音,“下批裁员名单……有你。”

林婉手里的线头突然绷断,扎得指尖生疼。她想起工头办公室飘出的烟味,想起七姨太用钻石戒指敲着桌面说“女工就要年轻手巧的”,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像踩扁的玻璃碴,硌得人喘不过气。

下班后,林婉绕道去了中药铺,用最后一点积蓄替顾婶抓了药。路过木器行时,她看见橱窗里摆着套木工工具,凿子和刻刀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顾沉舟眼里的星光。

“林小姐?”身后传来顾沉舟的声音,她慌忙转身,看见他手里抱着个纸包,里面露出几双千层底布鞋,“去买药了?”

林婉点点头,将药包往身后藏了藏:“给奶奶抓的。”

顾沉舟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信封:“茂昌发了奖金,你拿着。”

“我不能要!”林婉后退半步,脚跟碰到木器行的台阶,“你留着买刻刀……”

“听话,”顾沉舟将信封塞进她手里,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子,“我多刻些竹蜻蜓卖,一样能攒钱。”

林婉低头看着信封上的“茂昌洋行”字样,想起顾沉舟为了多赚点外快,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想起他偷偷在厕所里补油漆工的工装,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顾先生,”她轻声说,“我……被裁员了。”

顾沉舟猛地抬头,目光里闪过震惊,却很快被心疼代替。他伸手将她轻轻拥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别怕,有我在。”

林婉闻着他身上混着木屑和汗水的味道,忽然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她攥紧他的长衫下摆,像抓住一根浮木,却在这时听见远处传来巡捕的哨声。

两人慌忙分开,看见几个巡捕推着小车跑过,车上躺着个血迹斑斑的年轻人,怀里还抱着叠传单,上面隐约可见“劳工万岁”的字样。顾沉舟的身体瞬间绷紧,林婉却注意到他攥紧的拳头里,露出半张纸片——那是茂昌洋行的信纸。

“顾先生……”她轻声唤他。

“没事,”顾沉舟转头看她,眼神很快恢复温柔,“先送你回家。”

路过弄堂口的馄饨摊时,林婉看见王阿婆正坐在竹椅上,脚踝缠着绷带,却仍在择菜。老人抬头看见他们,忽然笑了:“沉舟,婉婉,快来尝尝我新腌的芥菜!”

顾沉舟快步上前接过菜篮:“阿婆,您怎么下地了?”

“坐着闷得慌,”王阿婆往灶膛里添了块煤,“再说,我还等着你们的木器铺开张呢,到时候我要赊个榆木菜板……”

林婉看着老人慈祥的笑脸,想起陈阿姐女儿瘦小的身影,想起工头办公室的水晶吊灯,忽然伸手握住顾沉舟的手。他的掌心有层薄茧,却温暖得像团火,将她指尖的冰凉一点点融化。

深夜,林婉坐在葡萄架下,月光透过叶片的缝隙洒在蓝布上——那是她准备做旗袍的布料,如今要用来给顾沉舟做件新衬衫。她摸出顾沉舟送的竹梳,在月光下轻轻梳头,梳齿间滑落几根断发,像她支离破碎的未来。

“林婉,”顾沉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提着个木箱,“送给你。”

木箱打开,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纺织工具:细纱锭、木制梭子,还有个绣着桂花的布套。“在旧货市场淘的,”他说,“听说以前是个老绣娘用的。”

林婉抚摸着梭子上的雕花,忽然想起父亲带她去看纺织机的那个下午,阳光透过厂房的天窗,照在飞转的纱锭上,像撒了把星星。她转头看顾沉舟,发现他眼里映着月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以后,”顾沉舟轻声说,“你就在家做来料加工,我去跑生意。咱们的木器铺……”

“叫‘苔花斋’。”林婉接过话,嘴角扬起微笑,“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顾沉舟笑了,从木箱底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桂花糖:“攒了半个月,就等今天。”

糖纸在掌心发出窸窣声响,林婉接过糖块,忽然觉得这小小的甜,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苦。她咬下一口,甜味混着月光,在舌尖化开,像顾沉舟眼里的星光,像弄堂里的栀子花,像他们攥在手心的未来。

葡萄架上的露水落在青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远处,传来卖早豆浆的梆子声,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林婉望着天上的星星,忽然觉得每颗星星都变成了竹蜻蜓,载着他们的梦想,在夜空中飞翔。

她知道,无论世道如何艰难,只要有彼此的掌心温度,有藏在糖纸里的甜,有刻在竹梳上的桂花,他们就能在这逼仄的弄堂里,开出属于自己的花。

因为有些希望,是任何风雨都浇不灭的——就像青石板缝里的青苔,终将在岁月里,织出一片温柔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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