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醉语心机?
32、醉语心机
——说是酒家，但南园实则四局常开：那雀局噼啪作响、花局香粉扑面、响局丝竹穿云、烟局云雾缭绕。主事人更擅“蹬脚”助兴，若老主顾三缺一，便亲自下场凑数。
南园酒家的排场，向来是岭南豪奢的活标本。江西景德镇烧制的青花缠枝莲纹碗碟映着银器寒光，象牙筷箸顶端包着錾花银帽；烟榻上酸枝木罗汉床泛着暗红光泽，缅甸翡翠镶嵌的烟枪配着法兰西玻璃罩烟灯，官窑烧制的瓷枕沁着凉意；雀牌桌上整块酸枝木雕成的牌桌，配着象牙精刻的“中发白“，指节叩上去便是清脆的玉振金声。至于那丝竹班子，笙箫管笛俱全，若再加几块银元，便有梳着堕马髻的琵琶女，抱着曲颈琵琶唱一支《雨霖铃》。
这番做派，恰是唐维桢最熟悉的旧梦。番禺唐家与顺德何家原是同做丝绸生意的老交情，这位唐家少爷当年跟着父兄来吃茶听曲时，跑堂的都晓得要先给他上一盏冰镇酸梅汤解暑。如今虽换了天地，那领班见着这位广州城出了名的纨绔，仍熟稔地弓着腰引路，紫檀木楼梯吱呀响着，将人引到二楼临着荔湾湖的雅座——那位置最好，能看见画舫上的灯笼倒映在水里，像碎了的胭脂盒子。
雕花木窗半敞，后院荷塘飘来淡淡清香，唐维桢斜倚在酸枝椅上，指尖轻叩桌面，三根修长手指在“鱼戏莲叶“的螺钿镶嵌纹上轻敲，“老规矩——头道要'红烧大裙翅'，须得吕宋翅针做的；'蟹黄扒官燕'要镇江醋碟另盛；鲮鱼必要顺德老师傅手打的。“
忽然看看刘功辉，轻笑着指甲盖弹了弹青瓷酒盅，“白兰地剑南春各一瓶，白兰地醒三刻钟，剑南春烫到挂杯。其他酒，就选你店里最好的。“
小二躬身退下，朱七早看得两眼放光，喉结在脖颈间滚了又滚，直盯着那雕花门帘——仿佛下一秒珍馐便能化作云雾从缝中涌出。
小乞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裤兜里攥着半截冷硬的窝头，此刻却觉腹中似有火燎，馋虫在五脏庙里翻腾不休……
……
南园踞东堤一隅，临江水面浮着十几艘画舫，灯笼映水如碎金。虽不比西关朱门绣户的排场，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白日里冷清得能听见芭蕉叶落，一到掌灯时分，三教九流便从瓦缝里钻出来。戴瓜皮帽的掮客、贴鬓花的琵琶仔、腰别短刀的码头兄弟，全挤在青石板路上。脂粉香混着鸦片烟，画舫里的《雨打芭蕉》和岸上的“云吞面——“叫卖声搅作一团，车轱辘压过麻石路的声响，活像谁在敲更鼓。
刘功辉那身灰布长衫在描金福字椅上显得格外扎眼，背脊挺得像“永宁号”的棺材板。领班托着酒盘进来时，他连眉毛都没动，只顾盯着白瓷杯里那片茶叶打转，唐维桢觑着他的神色，将酒单往桌心一推，“刘哥，今日可得好好尝尝，听说这南园的‘贵妃醉’连洋人都赞不绝口。”
刘功辉咕哝一声，“随意罢。”
只是唐维桢余光所见那刘功辉的喉结明显地滑动了一下，便笑着对那领班说全部放下便是，又嘱咐领班，夜里消费，明日可安排人去鼎晟茶楼寻那丁大掌柜支付便是。领班笑着应诺，放下酒，又去安排了一些茶点过来，临了退出雅间时，特意将雕花木门掩得极轻，仿佛生怕惊着了这里的客人。
“少、少爷啊。”朱七腮帮塞满点心，突然压低了嗓子，“你说，那花局里的姐儿，真个是官家小姐？”
唐维桢斜他一眼，笑纹里藏着试探，“刘哥可知，这南园花局乃广州风月魁首，传闻那些锦心绣口的姑娘，原都是北地簪缨世家的金枝玉叶，流落至此......“
刘功辉抬抬眼皮，摇头拒绝道，“兄弟几个叙旧便是，添外人做什么？”
唐维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思索片刻，脸上笑得和煦，“——也是，唉，说到这‘外人’，我打入帮会这些日子，袁九哥待我如手足，刘哥你也算关照……可我怎么总觉得，自个儿像那飘在珠江上的妓艇，灯影一晃，便不知要漂去何处呢……”
刘功辉眼皮倏然一掀，那双浸染江湖风尘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扫过唐维桢，烛火在他瞳孔里跳跃如未熄的火星。
“你莫要这般多心，咱们洪门讲究义气，你既入了香堂，拜过祖师，便是自家兄弟。“
喉结在烛火下无声滚了滚，似有千斤话压在舌根，指尖下意识地在桌面轻敲，“——没人当你外人的，你这是自个儿想岔了。“
刘功辉忽地又语调沉了沉，捏着那酒杯在掌心转了几转，“乱世里求活命，谁不是踩在刀尖上？你一个半大孩子犯不着学那老油子耍心眼。今日你请这顿饭，我刘功辉端了这碗酒，自当掏几句肺腑——“话音未落，又重重补了一句：“我洪门里虽说也有富豪入会，为的是买个护身符。可你唐家有钱有地位，你一个少爷何必来这染缸里厮混呢？“
唐维桢苦笑着拱拱手，指尖在袖口暗暗绞紧，满脸惶然倒似那被戳破心事的孩童，“刘哥教训得是，可我有我的苦衷。“
他将日常与纨绔逢场作戏的惯态拿捏得十足，眼底却闪过一丝旁人难察的幽光，“倒也不是存心瞒着刘哥，只是...有些事由不得人，权当求个心安、买个护身符罢了。“
刘功辉见这小子不老实，也就懒得继续，轻轻颔首道，“……嗯，不想说就不说吧，但你要明白，从你磕头那一刻起，你就进了江湖了，你也不仅仅是等着继承唐家产业的唐少爷了，是洪门的幺满，是唐大先生的关门弟子啰，这些名头哪个不是双刃剑？你自己掂量罢！”
“谢谢刘哥的提醒，来，要不我们先喝着？”
“还是等菜来吧……”刘功辉扫了一眼桌上酒，喉结滑动。
…….
酒菜上齐，三人先是一通猛喝。
朱七眼皮子浅，酒量更是浅薄，刚尝了一盅白兰地，又干了两杯剑南春，脸皮便烧成了猴屁股，眼睛瞪得铜铃似的直勾勾盯着桌面。好在醉意上头却不闹腾，心思全扑在了菜肴上——明炉乳猪皮脆肉香，他连筷子都拿不利索，直接上手撕扯；蟹肉鱼翅羹入口滑腻，烫得他直哈气却舍不得吐；五柳石斑的酸甜汁浇在米饭上，扒拉得碗底都刮出响声。
满桌珍馐在他嘴里嚼成油渍，嘴角流油还嘟囔着，“这、这鸡...比我在路上，抢的、半只瘟鸡强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