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休止符
机场的落地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林夏把登机牌攥得太紧,塑料边缘在她掌心刻出几道深深的红痕。她不停地用拇指摩挲着手腕上那个改装发圈,蓝色的指示灯固执地暗着,像一颗拒绝发光的星星。候机厅的空调冷风扫过她裸露的小腿,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行李箱的拉杆被她的汗水浸得发亮。
“到了记得发消息。“母亲伸手替她整理衣领,修剪得过分精致的指甲刮过她颈后敏感的皮肤,凉得像维也纳此刻飘落的初雪。林夏闻到母亲腕间香奈儿五号的浓烈香气,混合着机场特有的金属和消毒水味道,让她想起每次比赛前擦琴键的酒精棉片。她注意到母亲今天涂了新的口红,是那种带着珠光的玫瑰色,在说话时泛着冰冷的光泽。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机场广播淹没。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在安检口的人流中搜寻,每一个穿深色外套的背影都让她的心跳漏跳一拍。第三次登机广播响起时,她终于拖着行李箱转身,轮子在积水的地面上划出两道蜿蜒的水痕,很快被匆忙的旅客脚步踩得支离破碎。安检仪器的嗡鸣声中,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只看见母亲站在原地挥手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与此同时,程述正站在空荡荡的琴房里。雨水疯狂拍打着窗户,像某种失控的节拍器在加速。他的右手死死捏着那张MIT录取通知书,纸张边缘已经因为反复折叠变得毛糙,在他掌心刻出几道深深的红痕。今早父亲把通知书重重拍在他书桌上时,那声“不准耽误“还在他耳膜上嗡嗡作响,连带震落的还有书架上那本《音乐理论基础》,书页散开时发出的哗啦声像一场小型雪崩。
钢琴上摊开的《致未出现的你》乐谱第12小节处,他用铅笔修改的转调记号被橡皮擦得模糊不清,纸面已经有些发毛起皱。程述伸出食指死死按在那个音符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指甲边缘的倒刺刺进皮肤,带来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一道闪电劈过,惨白的光照亮了琴凳下露出的一角纸片,像舞台上的追光突然打在主角身上。
他缓慢地蹲下身,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声,校服裤子的布料绷紧在大腿上。诊断书背面林夏的字迹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别调了,就这样吧。未完成的才最美。——S“雨水顺着他的刘海滴在纸上,晕开了那个简短的署名,墨迹在水中慢慢扩散,像一朵在雨中绽放的黑色玫瑰。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37条未发出去的草稿消息在屏幕上排成长队,像一列永远到不了站的火车。程述的手指在发送键上方悬停许久,指腹在冰冷的屏幕上留下一个潮湿的指纹,最终只发出一张照片——天文台的机械手正在弹奏《未完成交响曲》,金属手指在投影的星光下泛着冰冷的蓝光,像某种来自遥远未来的神秘乐器。
维也纳的初雪来得猝不及防。林夏站在琴房的落地窗前,看着雪花像破碎的天使羽毛般无声坠落。她对着玻璃呵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表面凝结又消散,她用指尖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音符,很快就被新的雾气吞噬。六个小时的连续练习让她的指关节隐隐作痛,小指不自觉地抽搐着,指腹因为长时间按压琴键而发红发热,像是被火烧过。
手机震动时她惊得差点打翻水杯,玻璃杯在木质琴凳上危险地摇晃,水面荡起细小的波纹,映出她扭曲的倒影。母亲的消息让她的手指瞬间僵在半空:“程述父亲住院了,听说是心脏问题。“记忆突然闪回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程述左手腕上总带着医院腕带,白色的带子边缘已经有些发黄卷边;书包侧袋里永远备着的胃药,锡纸包装被摸得起了毛边,露出里面的铝箔;还有他偶尔按着胸口皱眉的样子,睫毛在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像是两片垂死的蝴蝶翅膀。
她的指尖悬在通话键上方,指甲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最终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天气软件。老家正在经历二十年一遇的台风,深红色的预警区域覆盖了整个城市,卫星云图上旋转的气旋像一张狰狞的魔鬼面孔,正对着她狞笑。
台风登陆那晚,程述冒雨穿过空无一人的校园。雨水顺着他的雨衣帽檐流成小溪,在肩头汇聚成小小的瀑布,最后渗进衣领,冰得他打了个寒颤。手中的塑料袋里装着父亲忘在病房的降压药,塑料包装在雨声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某种小动物在垂死挣扎。经过音乐楼时,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拐了进去,湿透的运动鞋在地砖上留下深色的脚印,像一串悲伤的省略号。
琴房的窗户没关严,雨水已经在窗台上积成小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一面被遗弃的镜子。他翻窗进去时,运动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吱呀“一声,在空荡的琴房里格外刺耳,像是某种痛苦的呻吟。林夏的储物柜门微微晃动着,像是刚被人打开过,锁孔处有新鲜的划痕,金属碎屑闪着微弱的光。程述蹲下身,膝盖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气透过布料直刺骨髓。他看见柜子里静静躺着一本手写乐谱,扉页上用荧光笔标着《致未出现的你(最终版)》,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有些晕染,像是被泪水打湿过。
当他翻开乐谱时,一片梧桐叶书签飘落在地,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才轻轻落下,像一只垂死的蝴蝶。那是他去年秋天收集的标本,叶脉间还能看见用针尖刻下的日期,字迹小而工整,像是怕被人发现。乐谱最后一页夹着张便签纸,上面的字迹被水汽晕开些许:“天文台的星星,能再放一次吗?“问号画得很圆,像一个小小的休止符,又像一滴即将落下的眼泪。
程述把乐谱塞进防水袋时,手肘不小心撞倒了节拍器。黄铜摆针晃动的节奏让他想起林夏手腕上那个始终没有亮起的信号接收器,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琴房里格外清脆,像是心脏跳动的声音被放大了一百倍。雨水从没关严的窗户泼进来,打湿了钢琴上那本《未完成交响曲》的总谱,墨迹在纸上缓缓晕开,像一场微型的水墨画,记录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悲伤。
回到病房时,父亲正在睡梦中皱眉,输液管里的液体有规律地滴落,像某种残酷的倒计时。程述轻手轻脚地放下药袋,塑料摩擦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像是某种控诉。他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电源线缠住了保温杯的带子,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小动物垂死的呜咽。屏幕亮起的蓝光映在他疲惫的脸上,眼下的青黑更加明显,像是被人狠狠打过。病房的应急灯突然闪烁起来——台风导致局部停电了,仪器发出短促的警报声,像是垂死病人的最后喘息。
借着笔记本微弱的光,他看见邮件草稿箱里躺着37封未发送的信件,收件人全是林夏,最早的日期可以追溯到三个月前,那时梧桐叶还是绿色的。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程述打开最新修改的机械手程序,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指甲边缘因为焦虑而被咬得参差不齐。屏幕上,3D建模的天文台缓缓旋转,星图投影在虚拟的墙壁上流动,光影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图案,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他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按日期命名的录音文件——全是林夏在琴房练琴时,他偷偷录下的片段,文件名精确到分钟,像是某种病态的收藏。
“又在捣鼓你那些玩意儿?“父亲沙哑的声音突然从病床上传来,带着睡意和浓重的不满。程述迅速合上电脑,金属外壳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响亮,像是手枪上膛的声音。
“给您拿了药。“他起身倒了杯温水,塑料杯在他手里微微变形,水面因为手的颤抖而泛起涟漪,像是微型的海啸。
父亲接过药片时,布满针眼的手背在颤抖,白色的医用胶带边缘已经卷起,像是某种溃败的旗帜:“MIT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程述盯着病房地砖上的某道裂缝,目光沿着它的走向游走,像是寻找某种出路:“在准备托福了。“声音干涩得像是很久没说过话,喉咙里卡着一把沙子。
“你妈要是知道...“父亲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胸腔里传来沉闷的回音,像是擂鼓的声音。
程述递过纸巾的手停在半空,白色的纸巾在指间微微颤动,像是投降的白旗。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大,淹没了病房里所有的声音,也淹没了那句没说出口的话,像是大海吞没了一滴眼泪。
台风过后的第一个清晨,林夏在维也纳的公寓里收到一个包裹。纸箱外包装被雨水浸湿了一角,胶带边缘翘了起来,露出里面防潮纸的纹路,像是某种伤口。她用剪刀小心地拆开层层防潮纸,刀尖划开胶带时发出刺啦的声响,像是撕裂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松木香突然扑面而来——是那本她以为永远留在琴房的乐谱,纸张因为长途运输而微微发潮,像是被泪水浸湿过。
一个小巧的U盘从乐谱扉页里滑出来,掉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像钢琴键被轻轻按下的声音,又像心脏突然漏跳一拍。插入电脑后,屏幕上跳出程述用手机拍摄的画面:天文台的机械手正在演奏她写的《致未出现的你》,金属手指在虚拟琴键上精准地重现了她独特的触键力度,每一个音符都分毫不差,像是某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视频放到最后十秒时突然黑屏,然后浮现一行闪烁的字幕:“接收器最大感应距离:9267公里。“字体是他惯用的等线体,简洁利落得近乎冷酷。林夏低头看向手腕,那个沉寂多时的蓝色指示灯正在微弱地跳动,像一颗遥远恒星传来的摩斯密码,又像隔着千山万水的心跳。
梧桐叶书签从乐谱中滑落,翻转时露出背面新添的一行小字:“有些休止符,是为了让下一个乐章更响亮。“字迹被雨水晕开过,又被人小心地描了一遍,墨色比周围更深,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窗外,维也纳的雪依然下着,但阳光已经穿透云层,在积雪上折射出彩虹般的碎光,透过窗帘在乐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某种神启。
林夏走到钢琴前,琴凳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像是老朋友的问候。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关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像是冻僵的蝴蝶。那个总是弹不好的降E大调转调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像有人在耳边轻声哼唱,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廓。当她的手指落下时,腕间的蓝色指示灯突然明亮起来,像是某种跨越千里的共鸣,又像是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应答。琴声在公寓里回荡,穿过敞开的窗户,融入了维也纳清晨的雪色中,像一封永远寄不到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