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话 法起緣由
永嘉城郊的春日，山色空蒙，细雨如丝。十四岁的戴明站在自家茅屋前，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眉头紧锁。他本姓戴，是家中独子，父亲卧病在床已有半年，母亲日夜操劳，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境更加艰难。
“明儿，去把药煎上。“屋内传来母亲疲惫的声音。
戴明收回目光，转身走进低矮的厨房。炉火微弱，他小心地添了几根柴，将药罐架好。药香很快弥漫开来，苦涩中带着一丝清香。他盯着跳跃的火苗，思绪却飘向远方。
“人为何会生病？为何会死？“这个问题自父亲病倒后便萦绕在他心头。村里老人说这是命数，可他不明白，为何要有这样的命数。
“明儿，药好了吗？“母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马上就好。“他急忙用布包住药罐的把手，将深褐色的药汁倒入碗中。药汁在碗中打着旋，映出他清秀却忧郁的面容。
父亲喝下药后，咳嗽稍缓，却依然虚弱。玄觉坐在床边，看着父亲凹陷的双颊和浑浊的眼睛，心中一阵刺痛。
“爹，您会好起来的。“他轻声说，却不知这话是安慰父亲还是自己。
父亲勉强笑了笑，枯瘦的手握住他的：“明儿，生死有命，不必太过忧心。“
“可我不明白，为何要有生死？为何要有病痛？“戴明忍不住问道。
父亲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这些事，为父也不明白。或许等你长大了，读更多书，就能找到答案。“
戴明低下头。他已经读过不少书，四书五经都能背诵，却找不到关于生死之谜的解答。那些圣贤之言，似乎都与这碗苦涩的药汁一样，治标不治本。
雨停了，戴明走出屋子，来到村后的小溪边。溪水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他蹲下身，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一阵恍惚——这倒影是我吗？如果是，那站在岸上的又是谁？
“小施主，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玄觉回头，见是一位身着褐色僧袍的游方僧人，手持锡杖，面容慈祥。
“我...在看水中的影子。“玄觉起身行礼。
僧人走近溪边，也蹲下身来：“影子是虚是实？“
戴明一愣：“影子是水中倒影，自然是虚的。“
“那站在岸上的你呢？是实是虚？“
这个问题如一道闪电劈进戴明心中。他张口欲答，却发现无法确定。若说自己是实的，为何会有虚的影子？若说自己是虚的，为何又能思考、能感受？
僧人见他困惑，微微一笑：“小施主有慧根。贫僧路过此地，见你眉间有疑，故来一问。“
“大师，我确实有许多疑问。“戴明鼓起勇气，“人为何会生病？为何会死？生从何来，死往何去？“
僧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小小年纪，能问出这样的问题，难得。这些疑问，正是觉悟的开始。“
他从怀中取出一串木制佛珠，递给戴明：“若想寻找答案，不妨多读佛经。佛法如灯，能照破生死迷雾。“
戴明接过佛珠，触手温润，上面刻着细小的梵文。他正想再问，僧人已起身告辞：“缘聚则合，缘散则离。小施主若有心求法，他日自会明白。“
看着僧人远去的背影，戴明握紧佛珠，心中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明。
从那天起，戴明开始寻找一切能接触到的佛经。他帮村里富户抄书，换取阅读他们收藏的佛典机会；每逢集市，必去寻找是否有僧人讲经说法。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佛法知识，心中的疑问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深广。
一年后，父亲病情恶化，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离世。戴明跪在父亲灵前，看着那张再也不会对他微笑的脸，泪水无声滑落。母亲哭得几乎昏厥，而他心中除了悲痛，还有一种奇怪的平静——仿佛死亡不再是可怕的终结，而是一个需要被理解的奥秘。
“我要出家。“葬礼后的第七天，戴明对母亲说。
母亲红肿的眼睛看着他，许久才道：“你父亲生前最希望你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母亲，功名富贵，终归虚幻。我想寻找生死真相，解脱之道。“戴明语气坚定。
母亲知道儿子的性格，一旦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她长叹一声：“去吧，只要你认为是对的。“
就这样，戴明带着简单的行囊，来到永嘉城外的龙兴寺，请求剃度。住持见他谈吐不凡，对佛法已有相当了解，便收他为徒，赐法号“玄觉“。
剃度那日，青丝落地，玄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跪在佛像前，发愿要彻悟生死，普度众生。
寺院生活清苦而有规律。晨钟暮鼓，诵经打坐，玄觉如鱼得水。他天资聪颖，记忆力惊人，很快就能背诵大量经典。但他不满足于此，常常彻夜研读，思考经中深意。“玄觉，你太过执着文字了。“一日，住持对他说，“佛法如指月之指，不可执指为月。“
玄觉恭敬请教：“师父，若不依文字，如何得见真月？“
住持微笑：“你且去禅堂打坐，放下一切思虑，看看能见到什么。“
玄觉依言而行，在禅堂一坐就是三天。起初，万千念头如潮水般涌来；渐渐地，心绪平静；最后，他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状态——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的觉知。
“如何？“住持问他。
“回师父，弟子似乎有所体会，却又说不出来。“玄觉如实回答。
“说不出来就对了。“住持点头，“继续用功吧。“
三年过去，玄觉已成为寺中翘楚，但他内心深处的疑问仍未完全解开。经典中的道理他都能理解，却总觉得隔了一层，未能真正契入。
“师父，我想外出参学。“一日，他对住持说。
住持早已看出这个弟子非池中之物，点头应允：“去吧，多参访善知识，对你修行有益。“
玄觉告别龙兴寺，开始了行脚生涯。他先后拜访了天台山、五台山等佛教名山，向各地高僧请教。每到一处，他都虚心求教，深入思考，但始终觉得未能触及最核心的真理。“为何这些大师的教导，都不能让我彻底安心？“玄觉常常自问。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闻岭南曹溪有位慧能大师，是禅宗六祖，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与他内心的追求不谋而合，于是他决定南下求法。
长途跋涉数月，玄觉终于来到曹溪南华寺。当他站在寺门前时，已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但双眼依然炯炯有神。
“这位师父从何处来？“知客僧问他。
“从永嘉来，特来拜见六祖大师。“玄觉合十回答。
知客僧见他风尘仆仆却气度不凡，便引他入内。禅堂中，六祖慧能正在为众僧开示。玄觉悄悄站在最后，凝神倾听。
慧能的说法与众不同，不引经据典，而是直截了当，句句指向心性。玄觉听得入神，仿佛每一句话都在敲击他心中那扇紧闭的门。
说法结束，众僧散去。玄觉鼓起勇气，上前礼拜：“弟子玄觉，从永嘉远来，求大师开示。“
慧能打量着他：“永嘉离此千里之遥，你为何而来？“
“为求佛法真谛。“玄觉直视慧能双眼。
慧能突然问：“你既来求法，可曾带得'本心'来？“
玄觉一怔，随即会意：“本心无形无相，如何带来？“
“既知本心无形无相，为何还要外求？“慧能反问。
这一问如雷霆贯耳，玄觉顿觉心中迷雾散尽。他长久以来四处求法，却不知法在自心。一时间，他呆立原地，心中却如江河奔涌，万法归一。
慧能见他神情变化，知道机缘已至，便道：“你既已明白，何不道一句？“
玄觉脱口而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慧能大笑：“善哉！善哉！你已悟得本心，可称'一宿觉'矣。“
原来，玄觉在慧能座下仅一宿便大彻大悟，因此被称为“一宿觉“。当夜，他写下著名的《证道歌》，表达自己的悟境：
“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次日，慧能看过《证道歌》，赞叹不已：“你已彻悟，可以回去广度众生了。“
玄觉礼拜：“弟子蒙师指点，茅塞顿开。但还有一事相求——请师父印证弟子的悟境。“
慧能拿起锡杖，在地上画了一个圆相：“这个认得么？“
玄觉看了看，摇头：“不识。“
慧能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圆相：“这个呢？“
玄觉依然摇头：“不识。“
慧能第三次画了一个更大的圆相，几乎占满整个禅堂地面：“这个总该认得了吧？“
玄觉还是摇头：“不识。“
慧能突然将锡杖往地上一顿：“咄！你这一问，早是葛藤了！“
玄觉闻言，哈哈大笑，向慧能深深一拜。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