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藏拙
了尘老僧的那句话,像一颗钉子,楔入了符彦年和石敬瑭之间。
从那天起,石敬瑭看符彦年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敌意和欺凌,而是多了一种混杂着畏惧、嫉妒和困惑的复杂情绪。他像躲避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一样躲着符彦年,再也不敢有任何挑衅。
而符彦年,则从老僧那只深不见底的独眼中,读懂了更深层次的危险。
他被看穿了。
那个活了六十年的老僧,已经洞悉了他成年人的灵魂。符彦年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继续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智慧,等待他的绝不是赞赏,而很可能是被当成真正的“妖物”秘密处理掉。
他那个节度使父亲因为恐惧而想杀他,这个深不可测的老僧,未必就不会。
藏拙!
这是符彦年为自己定下的唯一生存法则。
从那天起,他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堪称影帝级别的表演。他收敛起所有属于成年人的思维痕迹,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孩子”——一个安静、木讷,甚至有些迟钝的孩子。
别的孩子一岁便能咿呀学语,他直到两岁才含糊不清地吐出第一个词:“饭。”
别的孩子三岁就能满地乱跑,他却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一坐就是大半天,眼神空洞,仿佛在发呆。
他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在惊吓和冷落中长大,心智发育有些迟缓的孤儿。
这副模样,成功骗过了寺里除了了尘之外的所有人。那些煞气腾腾的武僧们,在看到这个安静得有些可怜的小不点时,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怜悯,把省下来的干粮塞给他。就连石敬瑭,对他的警惕也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放下了。
但符彦年知道,那只独眼,始终在暗中观察着他。
在伪装之下,符彦年的灵魂却像一块巨大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个时代的一切信息。
他不再去想前世的种种,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解这个被称为“五代十国”的血腥熔炉。他从武僧们的闲聊中,拼凑出这个世界的版图:朱温代唐,建国为梁;北方的李存勖虎视眈眈,誓要复仇;南方的藩镇们则各自为政,战火连年。
这是一个比他熟知的三国更加混乱、更加没有秩序、道德底线更低下的时代。人命如草,道义不存。皇帝轮流做,明天到谁家,全凭手中的刀说了算。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了比当初面对父亲杀意时更深的寒意。在这里,没有所谓的历史先知优势,因为历史本身就是一团被无数野心家搅乱的烂泥。
他唯一的依靠,只有自己。
除了搜集信息,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锤炼这具孱弱的身体上。他用前世的医学知识,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进行着最科学的锻炼。
当他在地上爬行时,他会刻意用上核心力量,锻炼腰腹;当他玩弄石子时,他是在训练手指的灵活性和力量;每一次呼吸,他都在摸索一种更深沉、更悠长的节奏,以增强心肺功能。
他就像一头潜伏在深渊中的幼兽,一边笨拙地伪装着自己,一边在暗中磨砺着爪牙,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时刻。
时间在指缝间流逝,符彦年四岁了。
他长得比同龄人高大壮实,但由于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举止木讷,看上去依旧是一副“傻大个”的模样。
了尘老僧似乎也对他失去了兴趣,已经很久没有特意关注过他。
直到这一天。
初秋的清晨,了尘将符彦年和已经十二岁的石敬瑭叫到了后山的一处悬崖边。
“看到那石壁上的东西了吗?”了尘用他干枯的手指,指向悬崖峭壁中间,一株迎风摇曳的紫色小草。
那株草生长位置极为刁钻,上下皆是光滑的石壁,只有几条细小的裂缝可以勉强落脚。
“此物名为‘紫血草’,是疗伤固本的良药。一株草,拿到山下的镇子里,可以换回够我们全寺吃一个月的粮食。”了尘的语气平淡,却让石敬瑭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寺里的日子很苦,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从前,寺里有位武功高强的祖师,能在这峭壁间纵跃如飞,采药如探囊取物。”了尘的目光扫过两个孩子,“今日,我把你们带到这里。路,就在脚下。药,就在眼前。能不能拿到,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将一捆绳索扔在地上,自顾自地离开了。
石敬瑭早已按捺不住。在寺里几年,他跟着武僧们练就了一身不错的力气和胆量。他抓起绳索,一头绑在山顶的松树上,毫不犹豫地就顺着绳子往下滑。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峭壁湿滑,山风猛烈。他刚下去几尺,脚下一滑,整个人顿时悬在半空,吓得他哇哇大叫,手忙脚乱地才爬了上来,狼狈不堪。
一次,两次,三次。
石敬瑭尝试了各种办法,都以失败告终。他急得满头大汗,坐在地上呼呼喘气。
而整个过程中,符彦年只是缩在崖边的一块大石后面,抱着膝盖,瑟瑟发抖,仿佛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
他当然不是害怕。
他知道,这是老僧对他的又一次试探。他那长达四年的“藏拙”,在老僧眼里,或许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今天,他必须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他冷静地观察着石敬瑭每一次失败的细节,分析着峭壁的岩石结构、风向的变化、绳索的受力点。他的大脑如一台精密的计算机,飞速地构建着解决方案。
直到石敬瑭彻底放弃,一屁股坐在地上生闷气时,符彦年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去碰那根主绳。
他捡起地上剩下的一小段备用绳,又找来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将石头绑在绳子一端。
他走到崖边,开始玩起了“游戏”。
他一次又一次地将绑着石头的绳子扔下悬崖,又拉上来。他的动作看起来笨拙又可笑,像一个无聊的孩子在打发时间。石敬瑭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骂了句:“傻子!”
符彦年毫不在意。
他的每一次投掷,都在精确地计算着角度和力道。他的目标,不是那株紫血草,而是紫血草斜上方不远处,一截从石缝中顽强生出的、已经半枯的老树根。
在第十三次投掷时,机会来了。
绳索带着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啪”的一声,精准地缠在了那截老树根上,并且死死地卡在了一个分叉处。
成功了!
石敬瑭也看到了这一幕,愣了一下,随即嘲笑道:“傻子,运气倒好。可你把绳子绕在那,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想把山荡平?”
符彦年没有理他。他走到主绳边上,将主绳的末端和自己那根细绳的末端系在了一起。然后,他开始轻轻地、有节奏地拉动细绳。
他不是在用力拉扯,而是在“抖”。
一下,两下,三下……
绳索的震动通过老树根传导到岩石上,那片区域的泥土和碎石开始簌簌落下。紫血草周围的土壤,也在这种高频的震动下,一点点地变得松动。
终于,在持续了近一炷香的抖动后,那株紫血草连着一小块泥土,从石壁上脱落,掉落在了下方一块凸出的平台上。那个平台虽然也险峻,但比之先前的位置,简直是康庄大道。
“去拿。”符彦年抬起头,对目瞪口呆的石敬瑭说了两个字。
他把所有的功劳,都推了出去。他所做的,只是一个运气好的“傻子”玩了一场无聊的游戏而已。真正拿到药的,是勇敢的石敬瑭。
石敬瑭涨红了脸,他看着符彦年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战栗。他咬了咬牙,顺着主绳滑到了那个平台上,轻松地拿到了紫血草。
当他们回到寺庙前时,了尘老僧正站在大殿门口,仿佛从未离开。
石敬瑭兴奋地冲上前,高高举起手中的草药:“师父!我拿到了!”
了尘接过了草药,看了一眼,点点头。然后,他的独眼越过石敬瑭,落在了后面沉默不语的符彦年身上。
那眼神,深邃、锐利,仿佛穿透了符彦年四年的伪装,直达他的灵魂深处。
符彦年心中一凛,低下了头。
“敬瑭,”了尘开口了,声音异常严肃,“你有匹夫之勇,却无智谋。匹夫之勇,是取死之道。”
他又看向符彦年,缓缓说道:“你,有智,却过于藏拙。藏锋于鞘,固然是好。但若藏得太深,与废铁何异?”
老僧的话,像两记重锤,分别敲在了两个少年的心上。
“从明日起,”了尘的声音不容置疑,“你们二人,随众僧一同晨练。寺中武学,对尔等开放。能学多少,各凭本事。”
说完,他转身走入大殿,只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符彦年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
他赢了这场博弈,却也输了。他以为能继续换来安宁,换来的却是被彻底推到了台前。
他看着那些正在院中练习棍棒、挥汗如雨的武僧们,心中明白,安逸的童年结束了。
老僧已经为他选好了路。
一条充满了血与汗的强者之路。而这条路的尽头通向何方,他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