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血火余烬
后金军大营深处,一座远离喧嚣主战场的牛皮小帐。
帐内陈设极其简陋,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散发着一股牲畜棚般的气息。角落里一个半熄的炭盆,艰难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勉强驱赶着从帐壁缝隙钻进来的刺骨寒风。一盏昏暗的牛油灯在角落里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帐内模糊的轮廓,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昏暗中。
李轩靠坐在冰冷的帐壁边,手脚上沉重的铁链并未解除,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摩擦的钝痛。他闭着眼,似乎在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唇线,暴露了他内心远非平静。帐外,风雪呼啸,仿佛永无止境。更远处,山海关方向传来的厮杀声、爆炸声已渐渐稀疏,但并未停歇,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断断续续,每一次响起都牵扯着李轩紧绷的神经。那声音里,包含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孙传庭最后的悲壮,无数将士的陨落,以及……他亲手递上那份“投名状”后难以言喻的沉重。
时间在寒冷、黑暗和远方断续的杀伐声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裹挟着浓烈血腥味、硝烟味和雪沫的寒风粗暴地灌入,瞬间扑灭了炭盆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帐内彻底陷入黑暗,只有那盏牛油灯的火苗被风压得几乎熄灭,顽强地挣扎着,投射出扭曲跳跃的影子。
两名身披重甲、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巴牙喇(护军)堵在门口,如同门神。一个穿着镶毛边皮袍、管事模样的女真包衣(奴仆)弓着腰钻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他面无表情,眼神麻木,将食盒“哐当”一声放在李轩面前冰冷的泥地上,动作粗鲁得像在喂牲口。
食盒打开,一股浓烈的油脂混合着粗粝谷物和羊肉的膻味弥漫开来。里面是满满一大碗凝固着白色油花的羊肉汤,几块连骨带皮、煮得半生不熟的大块羊肉沉在碗底,旁边放着一个又冷又硬的粗面馍馍。这就是“幕僚标准”的饮食——油腻、粗粝、能果腹,却与精致和体面毫无关系。
李轩没有动。他看着那碗飘着油花的肉汤,胃里一阵翻腾。那浓烈的膻腥气,混杂着帐外传来的血腥味,让他几欲作呕。身体的疲惫和寒冷需要热量,但精神的抗拒却如此强烈。
那包衣放好食盒,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扫过李轩苍白的脸和被铁链锁住的四肢,用一种生硬、平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汉话说道:
“大汗有令,先生好生歇息。关城……破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复述一个毫无价值的消息:
“孙传庭……死了。脑袋,挂在内城残破的城门楼子上。”
话音落下,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入一块巨石!李轩的身体猛地一震!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黑暗中,那双眸子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直刺向那包衣麻木的脸!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怆、愤怒、自责和无法言喻的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平静外壳!孙传庭……死了!那个在归德时就听闻其忠勇、在山海关浴血死战、被他视为大明最后脊梁的督师,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援兵!而他的头颅……竟被悬挂示众!
李轩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来。冰冷的铁链因为他身体的颤抖而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哗啦声。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包衣,仿佛要将这个带来噩耗的冰冷信使生吞活剥。
那包衣在李轩骇人的目光下,脸上麻木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如同实质的目光。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行尸走肉般的麻木,只是垂下了眼皮,不再看李轩。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牛油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帐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那碗油腻的羊肉汤在昏暗中,像一滩凝固的血。
李轩眼中的光芒,如同被狂风吹袭的烛火,剧烈地摇曳、闪烁,最终一点点、一点点地黯淡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所取代。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不再看那包衣,也不再看那碗令人作呕的食物。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回冰冷的帐壁,只剩下沉重的铁链,冰冷地缠绕着,如同命运无情的镣铐。那包衣见李轩再无反应,如同完成了任务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帐帘落下,再次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血腥,也将李轩彻底投入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孤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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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王帐。
帐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与李轩囚帐的寒冷黑暗判若两个世界。巨大的织金龙纛在帐外风雪中猎猎作响,帐内却安静得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皇太极并未休息。他端坐在白虎皮榻上,手中拿着一份刚刚誊写好的文书。纸张粗糙,字迹是炭笔所写,正是李轩之前在矮几上留下的那份关于土豆、红薯和火器知识的记录。范文程垂手侍立在一旁,神情恭敬中带着思索。
多尔衮和阿济格大步流星地踏入帐中。两人甲胄上沾满凝固的血污和烟尘,脸上带着鏖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嗜血的亢奋和完成任务的快意。浓烈的血腥气随着他们的进入瞬间弥漫开来。
“禀大汗!”多尔衮声音洪亮,带着胜利者的傲然,“内城残敌已肃清!负隅顽抗者,尽数诛杀!孙传庭老贼……”他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与其数十亲兵,被我大军围困于一间粮仓之内,拒不投降,点燃火药,自焚而死!其焦尸已寻获,面目难辨,唯其佩剑尚存!首级……已按军令,悬于内城残破门楼之上,以儆效尤!”
“好!”皇太极放下手中文书,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此獠顽抗到底,也算死得其所。其首级悬示三日,三日后,与其尸身一同,寻地掩埋。”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在处置一件寻常物件。对孙传庭个人的勇武,他或有几分欣赏,但作为敌人,其下场早已注定。
“阿巴泰呢?”皇太极的目光转向阿济格。
阿济格脸上闪过一丝后怕和庆幸:“回大汗!阿巴泰贝子福大命大!火药库爆炸时,他被气浪掀飞,落入了旁边结冰的护城河沟渠里!虽被震晕,灌了几口冰水,又受了些冻伤,但性命无碍!军医已诊治,静养些时日便可!”
皇太极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下,点了点头:“万幸。让他好生休养。”阿巴泰作为他的兄长,在军中颇有威望,其生死关乎军心。
“此战,我军伤亡如何?”皇太极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多尔衮脸上的亢奋稍敛,沉声道:“禀大汗,攻关血战,我军……伤亡亦重。披甲兵折损近两千,无甲旗丁及蒙古仆从军伤亡更众。尤以阿巴泰贝子所部前锋及最后冲击内城巷战之两黄旗精锐,损失最为惨重。红夷大炮损毁三门,火药消耗巨大。”
皇太极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山海关是拿下了,但这代价,比他预想的要沉重。孙传庭的顽强,超出了他的估计。
“明军俘虏多少?缴获如何?”
“负隅顽抗者皆死,余下伤兵及少数投降者,不足五百。缴获……”多尔衮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关城武库大部被毁或被其自焚,所获甲胄兵器皆残破不堪。粮仓倒有几个未被波及,存粮尚可,但多为粗粮陈米。唯一可观者,是缴获大小完好的红夷炮七门,弗朗机铳(早期后膛装填火炮)十余门,鸟铳(火绳枪)数百支,火药铅子若干。另俘获明军炮手、匠户近百人。”
“炮手和匠户?”皇太极眼中光芒一闪,“好生看管,不得虐待!这些人,比那些破铜烂铁值钱!”他深知人才和技术的重要性。
“嗻!”多尔衮和阿济格齐声应道。
皇太极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到手中那份炭笔书写的文书上。他抬起头,看向范文程:“宪斗(范文程字),此人所书,你以为如何?”
范文程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大汗。此人所述粮种之事,若其所言亩产不虚,耐旱耐瘠属实,则实乃天赐祥瑞,于我大金稳固辽东、乃至将来入主中原,安抚流民,活命亿万,功德无量!其价值,远胜十万雄兵!”他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至于火器之道,”范文程神色转为凝重,“其所言火药配比、颗粒之法,乃至红夷大炮惧湿、过热易炸等弊病,皆切中要害,非深谙此道者不能道出!虽非详尽操作之法,却如庖丁解牛,直指关窍,于我大金火器营精研改良,指明方向,省却无数摸索之功!此人所学,驳杂而精深,尤重实务,绝非寻常腐儒可比!”
皇太极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书粗糙的边缘。范文程的评价,印证了他的判断。
“此人……能用否?”皇太极缓缓问道,目光深邃。
范文程沉吟片刻,谨慎答道:“观其言行,心思缜密,胆魄过人,更兼求生之欲极强。其投效之言,虽为保命,却也未必全然虚妄。然……”他话锋一转,“其心志难测,对大明似有怨怼,却又对孙传庭之死……似有隐痛。此等人物,如同双刃之剑。用得好,可为我大金开疆拓土之利器;用不好,恐遭其反噬。关键在于……”范文程抬起头,直视皇太极,“大汗能否真正收其心,使其为我所用,而非仅为活命虚与委蛇。”
“收其心……”皇太极低声重复,目光变得幽深难测。他想起李轩那双沉静眼眸下深藏的疲惫与挣扎,想起他谈及民心时的恳切,也想起他听到孙传庭死讯时那一瞬间无法掩饰的震动。“此人心中,有沟壑,亦有枷锁。”
他挥了挥手:“传令下去,对那李轩,以礼相待,不可怠慢。除却其手脚铁链,换一处……干净暖和些的营帐。所需笔墨纸砚,一应供给。告诉他,”皇太极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本汗给他时间,让他好好想想。想想他肚子里的学问,想想他自己的路,也想想……这天下大势!”
“嗻!”范文程躬身领命。
“至于山海关……”皇太极的目光转向多尔衮和阿济格,声音恢复了统帅的沉稳与决断,“即刻着手修复加固关城!以缴获之火器及俘虏炮手匠户,加强城防火力!广布斥候,严密监控关内明军动向!大军……暂驻关城休整,消化战果,以待……京城那位皇帝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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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沉浮,却再也压不住那股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冰冷。巨大的宫灯散发出惨白的光,将暖阁映照得如同灵堂。崇祯皇帝朱由检,像一尊失去了魂魄的泥塑木偶,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他身上的明黄龙袍皱巴巴的,沾着早已干涸发黑的墨迹和茶渍。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灰,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嘴唇干裂脱皮,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份文书——那份从山海关水门秘道九死一生送出来的、孙传庭的泣血绝笔!
粗糙的纸张被他的汗水、泪水还有……掌心的血迹浸透、揉烂,上面力透纸背的字迹和那刺目的、早已凝固发黑的喷溅血印,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灼烫着他的眼睛和神经。
“关危!臣力竭!建虏主力尽在瓮城!皇太极龙纛在此!此乃聚歼巨酋、扭转乾坤之天赐良机!陛下!速发援兵!内外夹击!山海关存亡,大明国运,在此一搏!臣孙传庭,泣血顿首!死守待援!”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窝!尤其是最后那力透纸背、仿佛用尽生命写下的“死守待援”四个字,和那触目惊心的血印!孙传庭的血!山海关万千将士的血!
“死守待援……死守待援……”崇祯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巨大的悔恨、恐惧和一种被命运彻底嘲弄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想起了自己对孙传庭的猜忌,想起了因党争而拖延的粮饷,想起了自己那道“相机行事”实则隐含不信任的旨意……是他!是他亲手将这位忠勇的督师和那座雄关推向了绝境!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哀嚎猛地从崇祯干裂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如同濒死野兽的绝望嘶鸣!他猛地将那份沾满血泪的书信狠狠掼在地上,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花白的发丝被硬生生扯下,他却浑然不觉痛苦!
“陛下!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王承恩扑倒在冰冷的地上,涕泪横流,额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鲜血顺着额角流下,他也顾不得擦拭。
暖阁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崇祯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王承恩,那眼神充满了疯狂、怨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歇斯底里:“援兵?!朕的援兵在哪里?!京营呢?!宣大的兵呢?!山西的兵呢?!都死绝了吗?!还是都在看朕的笑话?!说!给朕说!”
他如同一头失控的困兽,猛地从龙椅上窜起,踉跄着冲到王承恩面前,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王承恩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嘶吼着:“你告诉朕!孙传庭还在不在?!山海关还在不在?!还在不在啊?!”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浓重的哭腔。
王承恩被摇得如同风中的残烛,老泪纵横,声音破碎:“皇爷……皇爷息怒……老奴……老奴刚收到……山海关……八百里……加急……”
崇祯的动作骤然僵住!他松开王承恩,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说!什么军报?!”
王承恩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份同样染着驿站风尘、打着“八百里加急”鲜红印记的文书,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山海关……于……于十月廿四日午时……陷落……督师孙传庭……力战殉国……以身……殉关……”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崇祯口中狂喷而出!如同血色的喷泉,溅了王承恩满头满脸,也染红了那份刚刚送来的噩耗文书!
“陛下——!”王承恩魂飞魄散,凄厉尖叫!
崇祯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眼睛死死瞪着暖阁描金绘彩的藻井顶棚,瞳孔放大,充满了无尽的惊骇、绝望和难以置信!那口喷出的鲜血,在他死灰般的脸上,在明黄的龙袍前襟,洇开大片刺目惊心的猩红!
“御医!快传御医!”王承恩的尖叫声撕破了紫禁城死寂的夜空。暖阁内瞬间乱成一团,太监宫女们哭喊着,奔跑着,如同末日降临。
崇祯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对周围的混乱充耳不闻。他的意识仿佛飘离了身体,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孙传庭死了……山海关丢了……皇太极的铁蹄踏破了北门锁钥……京师……祖宗基业……完了……一切都完了……悔恨如同千万只毒虫啃噬着他的心脏。为什么?为什么不信孙传庭?为什么让党争误国?为什么……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黑暗之际,一个冰冷的名字,如同最后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李轩!那个被他锁拿进京的归德“妖人”!那个……据说被建虏掳走的李轩!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迁怒、猜忌和最后一丝扭曲希望的复杂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濒临崩溃的心神。他沾满鲜血的手指,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抓挠着身下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
大明帝国的中枢,伴随着皇帝这一口绝望的鲜血,彻底陷入了黑暗与混乱。而千里之外的山海关废墟之上,后金的织金龙纛,在风雪中猎猎招展,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血腥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