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秘藏,文成遗匣千年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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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逻些初临

赤岭盟誓的震撼余波,如同高原上经久不散的罡风,依旧在送嫁队伍每个人的心头盘旋、呼啸。苯教大祭司那声嘶力竭的“神怒”呐喊,如同烙印般深深刻下。虽然禄东赞以无上的威望和雷霆手段迅速安抚了躁动的人群,重申盟誓神圣不可侵犯,并严厉斥责了祭司的“妄言”,将那意外归咎于“山风作祟,器物共鸣”,勉强维持了仪式的完整与表面的和平。然而,那辆马车中传出的诡异嗡鸣,那转瞬即逝却清晰可见的淡金色光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早已在数万吐蕃军民的心中,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惊涛骇浪。

疑虑、敬畏、恐惧、以及难以遏制的好奇,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每一道投向那几辆守护森严的嫁妆车辆的目光中。那三口沉默的紫檀木箱,在吐蕃人眼中,已不再仅仅是来自富庶大唐的珍宝,更蒙上了一层神秘、不祥、甚至可能蕴含着神魔之力的诡谲面纱。禄东赞的强力弹压,只是暂时封住了众人的口,却无法熄灭那在心底悄然燃起的、对“箱中之秘”的灼热窥探。

队伍在一种比风雪更冷的、压抑而紧张的气氛中,再次启程。这一次,有了禄东赞亲自率领的数千吐蕃精骑护卫,队伍规模空前庞大,旌旗招展,蹄声如雷,声势浩荡。然而,无形的隔阂与猜忌,却如同高原上稀薄却无处不在的空气,弥漫在唐蕃双方之间。唐军士卒更加警惕,眼神中带着劫后余生的戒备;吐蕃武士则沉默而彪悍,偶尔扫过嫁妆车辆的目光,复杂难明。

李光嗣与禄东赞并辔而行,两人都刻意保持着一种公务性的、表面融洽的距离。关于赤岭异象,关于那几口箱子,双方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仿佛那只是一场被风吹散的噩梦。但空气中流淌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贡布则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紧紧跟随在禄东赞侧后方,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低垂着,但李光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如同实质般的冰冷视线,时不时如同锋利的刀片,刮过自己的后背,最终落在那几辆紫檀木箱车上——那视线中,是毫不掩饰的审视、警告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意志。

宇文拓依旧处于一种半恍惚的状态,他坐在一辆颠簸的马车里,抱着那个空瘪的、沾着血污的皮革囊袋,眼神空洞地望着车外飞逝的荒原景色,口中念念有词,反复都是“图纸……水道……完了……全完了……”。图纸的遗失,地宫秘密的泄露,如同梦魇般死死纠缠着他。

李雁容的翟车被护卫在队伍最核心的位置。她端坐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袖中那块温润的玉佩,目光沉静如水,望向车窗外那片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辽阔苍茫的高原。赤岭的喧嚣与诡异仿佛还在耳边,但她的心神,却已飞向那座即将抵达的、被松赞干布称为“神赐之地”的都城——逻些(LS)。那里,将是“三界密匣”最终的归宿,也将是她漫长使命真正的起点。未来是吉是凶?她无从知晓,唯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支撑着她挺直脊梁。

穿越了荒凉的羌塘草原,翻越了白雪皑皑的念青唐古拉山余脉,当队伍沿着奔腾咆哮的吉曲河(LS河)河谷一路下行,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让所有来自中原的唐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发出由衷的惊叹。

时值季春,高原的阳光炽烈而纯净,毫无遮拦地倾泻在这片被群山环抱的宽阔河谷盆地之中。天空是深邃得令人心悸的湛蓝,几缕洁白的云絮如同哈达般悬浮其上。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如同披着银甲的巨人,沉默地拱卫着这片丰饶的土地。近处,吉曲河如同一条闪烁着碎银光芒的玉带,在宽阔的谷地中蜿蜒流淌,水势湍急而清澈,撞击着河床中的巨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河谷两岸,是大片大片新绿初绽的高原草甸,如同巨大的、柔软的地毯铺展开来。无数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黄的、紫的、白的,在阳光下星星点点,随风摇曳,散发出清冽的芬芳。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这片生机勃勃的河谷中心,在那吉曲河北岸,一座赭红色的山峦如同拔地而起的巨大屏风,巍然耸立!那就是红山(布达拉山)。山势雄伟陡峭,山体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仿佛被烈焰灼烧过的深赭色,在碧空、雪山、绿草和银亮河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雄浑、神秘而充满力量感。山巅之上,已可见依山而建的庞大宫殿雏形!巨石垒砌的宫墙沿着山势起伏蜿蜒,巨大的木构梁柱在阳光下裸露着原始的肌理,无数工匠如同蚂蚁般在脚手架上忙碌,敲打声、号子声隐隐传来。虽然尚未完工,但那宏大的规模、粗犷而威严的气势,已足以令人望之而生敬畏之心——这便是松赞干布为迎娶文成公主而兴建的红山宫(布达拉宫前身),一座正在崛起的、象征着吐蕃王权巅峰的宏伟宫殿!

而在红山脚下,吉曲河畔,则散布着大片大片的吐蕃民居和帐篷。这些房屋多以石块混合泥土垒砌而成,低矮而敦实,屋顶覆以厚厚的草泥或石板,以抵御高原的严寒。帐篷则多为黑色牦牛毛编织而成,如同盛开在草地上的巨大蘑菇。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牛粪饼的独特气味、酥油茶的浓郁奶香、以及青稞酒淡淡的甜香。身着色彩鲜艳(以红、蓝、绿为主)氆氇(羊毛织品)袍服的吐蕃男女老幼,如同潮水般涌出他们的居所和帐篷,挤满了道路两旁和附近的山坡。他们挥舞着洁白的哈达,脸上洋溢着真诚而热烈的笑容,口中发出“扎西德勒!”(吉祥如意)的欢呼,声浪如同吉曲河的涛声,一波高过一波,充满了高原民族特有的豪迈与热情。

“逻些!逻些到了!”吐蕃武士们骄傲地挺起胸膛,大声呼喊着。

李光嗣和唐军士卒们紧绷了数月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一丝松懈。眼前这片充满生机的河谷,这座正在崛起的雄城,以及吐蕃百姓发自内心的欢迎,暂时驱散了旅途的疲惫和一路的阴霾。李雁容也轻轻掀开了翟车的锦帘一角,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这片壮阔而陌生的土地。这就是她未来将要生活的地方吗?

禄东赞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自豪笑容,他策马来到翟车旁,朗声道:“公主殿下请看!这便是吉曲河谷,我吐蕃赞普治下的逻些!红山之上,便是赞普为您修筑的新宫!逻些臣民,皆在此恭迎殿下圣驾!”

他的话音刚落!

“呜——呜——呜——!”

低沉、雄浑、充满王者威严的牦牛角号声,如同滚滚惊雷,骤然从红山方向传来!那号角声穿透力极强,瞬间压过了万众的欢呼,清晰地回荡在整个河谷上空!

紧接着,红山脚下,吉曲河畔,一片开阔的、水草丰美的巨大草甸上(后世称为“柏海”),一支规模虽不如禄东赞迎亲队伍庞大,却更加精悍、气势更加迫人的队伍,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数百名身着最精良铁札甲、头戴插着雪白鹰羽精铁头盔的吐蕃禁卫军武士,如同钢铁壁垒般拱卫着核心。他们手中的长矛直指苍穹,矛尖在阳光下汇成一片刺目的寒光森林。队伍最前方,一面更加巨大、更加华丽的吐蕃王旗迎风招展,金色的雄狮图腾仿佛要破旗而出,仰天咆哮!

而在那王旗之下,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没有一丝杂毛的骏马之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那便是这片雪域高原的主宰,吐蕃的英主——松赞干布!

距离尚远,但松赞干布的身影已如同磁石般牢牢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看起来年约二十五六岁(史载松赞干布生于公元617年,此时约24岁),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身材高大挺拔,肩宽腰细,比例完美得如同天神雕琢。他并未穿戴繁复的冠冕礼服,只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紫色镶暗金纹饰的吐蕃王族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的大氅,更显身姿挺拔利落。乌黑浓密的长发编成数条发辫,以金环束于脑后,露出饱满而光洁的额头。他的面容如同刀削斧凿般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紧抿,线条刚毅而冷峻。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寒潭,锐利如同鹰隼,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直抵人心深处!那目光中,蕴含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威严,一种掌控一切的强大自信,一种开疆拓土的勃勃野心,以及一丝……对远道而来的大唐公主深沉而内敛的审视与好奇。

他端坐于神骏的白马之上,身姿沉稳如山岳,目光平静地扫过庞大的送嫁队伍,最终精准地落在那辆华贵的翟车上。他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但那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和气场,已让喧嚣的河谷瞬间安静了许多。

禄东赞立刻下马,带领所有吐蕃官员、贵族,朝着松赞干布的方向,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畏。

“恭迎赞普圣驾!”

松赞干布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轻轻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白马迈着优雅而沉稳的步伐,踏着松软的草地,朝着翟车的方向缓缓行来。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那垂落的锦帘。

整个河谷陷入了奇异的寂静。数万道目光聚焦在这缓缓靠近的两点之间。风声、水声、甚至连呼吸声似乎都清晰可闻。

白马在翟车前约十步处停下。

松赞干布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利落,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他站在吉曲河畔丰茂的草地上,阳光为他挺拔的身姿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他望着翟车,深邃的眼眸中,那丝审视与好奇渐渐被一种庄重的、带着高原民族特有的直率与真诚所取代。他微微提高了声音,用清晰而沉稳、带着高原特有韵律的汉话朗声道:

“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在此恭迎大唐文成公主!”

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锦帘,被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从内侧缓缓掀开。

李雁容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前。她已换上最隆重的公主朝服,九翚四凤冠在高原炽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深青色的翟衣庄重华美,衣上的翟鸟纹仿佛要振翅高飞。长途跋涉的风霜与一路的惊险,虽在她略显清减的面容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却更衬得那双明眸清澈如雪山融水,沉静中带着穿越千山万水的坚韧与智慧。

她的目光,平静地迎向车下那个如同山岳般矗立的身影。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一个是大唐宗室贵女,承载着帝国和平的重托,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踏入这片陌生的雪域;一个是高原崛起的雄主,胸怀宏图霸业,渴望着来自东方的文明之光,亦对那随行而至的“祥瑞”与“不祥”充满了最深沉的探究。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流淌。好奇、审视、责任、使命、以及一种对未来无法预知的复杂情绪……都在这初次的对视中沉淀、交织。

松赞干布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了李雁容沉静而美丽的身影。他微微颔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淡、却足以融化高原冰雪的真诚笑意。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李雁容在莲心的搀扶下,缓缓步下翟车。她走到松赞干布面前,依照大唐礼仪,敛衽,盈盈下拜。

“大唐文成公主李雁容,参见赞普陛下。”

松赞干布上前一步,虚扶一下,声音温和了几分:“公主远来辛苦,不必多礼。逻些虽不及长安繁华,但这里的阳光、雪山与臣民的赤诚之心,将永远为公主敞开。”他的目光落在李雁容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公主风仪,果然不负盛名。能迎公主入蕃,是我松赞干布之幸,亦是吐蕃万民之福。”

简单的对话,打破了初次相见的些许隔阂与凝重。河谷中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赞普万岁!公主千岁!扎西德勒!”声浪直冲云霄,比吉曲河的咆哮更加雄浑壮阔!

在万众的欢呼与瞩目下,松赞干布亲自引着李雁容,缓步走向吉曲河畔临时搭建的、装饰着彩绸和鲜花的华美帐殿。吐蕃的臣民们纷纷献上洁白的哈达,如同一条条圣洁的河流,涌向这位来自东方的公主。

李光嗣、禄东赞、贡布等人紧随其后。贡布的目光,如同最警觉的猎鹰,在欢呼的人群中快速扫视,最终,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钉子,钉在远处一个混杂在搬运杂役队伍中的身影上。那是一个身材矮小、毫不起眼的杂役,正低头费力地扛着一个沉重的包裹,动作与其他杂役无异。然而,贡布却清晰地记得,在赤岭那诡异的光晕闪过瞬间,混乱的人群边缘,就是这个身影,曾极其迅速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闪过的,绝非普通杂役的茫然或惊恐,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贪婪的精光!

那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贡布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把头埋得更低,脚步加快,迅速消失在忙碌的杂役人流之中。

贡布收回目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凛冽的寒芒。逻些,到了。但暗处的眼睛,也从未离开。

***

当夜,红山宫(尚未完工的主体部分)灯火通明。虽然宫殿仍在建设中,但松赞干布早已命人在一处视野开阔、背风临河的巨大平台上,搭建起了数十顶华丽宽敞的吐蕃王帐,用以举行盛大的夜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大唐公主及其使团。

夜空中繁星点点,如同无数碎钻洒落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清冷的月光洒落在红山赭红色的岩壁上,勾勒出粗犷而神秘的轮廓。吉曲河的涛声在不远处隐隐传来,更添几分旷远之感。

巨大的篝火在平台中央熊熊燃烧,噼啪作响,跃动的火光照亮了每一张兴奋或好奇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青稞酒的醇厚、酥油茶的浓郁,以及燃烧松枝特有的清香。

夜宴的场面盛大而热烈,充满了高原民族特有的粗犷与豪迈。巨大的铜盘里盛放着烤得金黄流油的全羊、整只的獐子、野牦牛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大桶大桶的青稞酒被抬上来,浓烈的酒香四溢。吐蕃的贵族、官员、将领们大多席地而坐(或坐于厚毡上),开怀畅饮,大声谈笑,气氛热烈。

平台的一端,临时搭建起一座略高的、铺着华丽藏毯和虎皮的“王座”。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并坐其上。松赞干布换上了一身更加隆重的金线绣龙纹的深紫锦袍,头戴镶嵌着巨大红宝石和绿松石的黄金高冠,更显王者威仪。李雁容则依旧身着大唐公主朝服,端庄华贵,在摇曳的火光和异域风情的包围中,如同一株静静绽放的雪莲。

禄东赞、李光嗣以及双方的重要使臣、将领分坐两侧。

宴会伊始,是极具吐蕃特色的歌舞表演。粗犷豪放的“卓舞”(锅庄舞)率先登场。数十名剽悍的吐蕃武士,身着色彩鲜艳的氆氇袍服,腰挎长刀,围成巨大的圆圈。他们踏着雄浑有力的鼓点,甩动长袖,踢踏跳跃,动作刚劲有力,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与野性的美感。低沉的号角、激越的鼓声、武士们整齐划一的呼喝声,汇成一股震撼人心的声浪,仿佛要将这高原之夜点燃!

紧接着,是更为柔美神秘的“弦子舞”。美丽的吐蕃少女们身着缀满银饰和彩色条纹的衣裙,手持小巧的弦子(一种类似二胡的乐器),一边弹奏着悠扬婉转的曲调,一边轻盈地旋转、舞动。她们的舞姿婀娜曼妙,如同草原上随风摇曳的格桑花,长长的水袖翻飞,如同流动的云霞。歌声清亮而悠远,歌词多是赞美雪山、草原、神灵和对远方贵客的祝福。

李雁容安静地观看着,清澈的眼眸中映着跃动的篝火和舞动的身影。这些迥异于中原宫廷乐舞的表演,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张力,让她感到新奇,也让她对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民,有了更直观的感受。她偶尔会与身旁的松赞干布低声交谈几句,松赞干布则耐心地为她解释舞蹈的含义和歌词的内容,态度温和而尊重。两人之间的气氛,在热闹的宴会烘托下,显得融洽而自然。

禄东赞作为大相,自然是宴会的核心人物之一,他周旋于吐蕃贵族与大唐使臣之间,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既不失吐蕃的豪迈,又处处体现着对大唐的尊重,将宴会的气氛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李光嗣也尽力应酬,但眼神深处的那份警惕,却从未放松。

贡布并未入席。他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抱着双臂,沉默地侍立在松赞干布王座侧后方不远处的阴影里。他的位置既能清晰地看到赞普和公主,又能将整个宴会平台尽收眼底。他低垂着眼睑,仿佛对眼前的热闹视若无睹,但那双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遭一切细微的声响;那双眼睛偶尔抬起,扫视全场时,锐利得如同黑夜中的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动向。他的目光,尤其关注着那些穿梭在席间、负责添酒上菜的侍者、杂役。赤岭那个可疑的身影,如同毒刺般扎在他心里。

宴会进行到高潮,酒酣耳热之际。一队来自西域于阗国的舞姬被引入场中。她们个个身姿曼妙,容颜姣好,穿着极具异域风情的、色彩艳丽而暴露的纱丽,裸露的腰肢和手臂上戴着繁复的金银铃铛和臂钏。随着充满诱惑韵律的鼓点响起,舞姬们扭动着柔软的腰肢,赤足在光滑的地毯上急速旋转、跳跃,手腕和脚踝上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她们的舞姿大胆而热辣,眼神勾魂摄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神秘与挑逗,与之前吐蕃武士的雄浑和少女的柔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引来阵阵喝彩和口哨声。

气氛变得更加热烈而迷离。

李雁容微微蹙眉,对这种过于直白奔放的舞蹈有些不适应。她端起面前的银碗,浅浅抿了一口温热的酥油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场中。松赞干布则饶有兴致地看着,手指随着鼓点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脸上带着一丝欣赏的笑意。

贡布的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领舞的那名西域舞姬!那舞姬有着一张轮廓分明、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丽脸庞,舞姿也最为妖娆大胆。然而,在跳跃旋转的间隙,在火光明灭的瞬间,贡布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绝非舞者应有的情绪——那不是魅惑,而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冰冷杀机!而且,她看似随意舞动的方位,正在不着痕迹地、一点点地靠近王座的方向!

就在这时!

那名领舞的舞姬在一个急速的旋身之后,身体如同灵蛇般向前一探!借着甩动水袖的掩护,她那只戴着数枚宝石戒指的右手,极其隐蔽而迅捷地探入自己高耸的胸衣内侧!一道细微的、几乎被鼓乐声淹没的机括轻响传出!

“小心!”贡布如同蛰伏的猎豹,在杀机迸发的刹那,口中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吐蕃语怒吼!他的身体早已如同离弦之箭般暴射而出!速度之快,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几乎是同一时间!

“咻——!”

一道细若牛毛、闪烁着幽蓝寒芒的乌光,如同毒蛇的獠牙,从那舞姬的指间激射而出!目标,并非松赞干布,也非李雁容,而是——松赞干布王座侧后方,那盏由纯金打造、镶嵌着巨大宝石、正在熊熊燃烧的落地式酥油长明灯!

刺客的目标,竟然是灯油!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贡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王座前方!他手中的长刀(铎鞘)并未出鞘,而是连鞘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同铁鞭般横扫而出!精准无比地击打在那道激射的乌光之上!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那道淬毒的乌针被刀鞘狠狠击飞,斜斜地钉入不远处一名吐蕃贵族面前的食案上,入木三分,针尾犹自剧烈颤动!

然而,就在贡布出手拦截毒针的瞬间!那领舞的舞姬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狞笑!她借着旋转的力道,整个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猛地向后一仰,另一只一直藏在宽大水袖中的手闪电般甩出!这一次,并非暗器,而是一颗龙眼大小、通体乌黑、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圆球!那圆球带着一道诡异的弧线,越过贡布拦截的范围,精准地砸向那盏巨大的酥油灯!

“轰!”

一声不算剧烈但沉闷的爆响!

黑色圆球在触及酥油灯滚烫金属灯体的瞬间炸开!没有火光,却爆发出大团浓密的、带着强烈辛辣刺鼻气味的灰黑色烟雾!烟雾瞬间弥漫开来,迅速笼罩了王座附近区域!视线顿时一片模糊!

“保护赞普!保护公主!”禄东赞惊怒交加的吼声响起!

“有刺客!”李光嗣也猛地拔刀起身!

整个宴会平台瞬间大乱!惊呼声、怒喝声、杯盘碎裂声响成一片!吐蕃武士们纷纷拔刀,试图冲入烟雾,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浓烟弥漫、视线受阻、护卫尚未完全合围的致命瞬间!

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融入烟雾的阴影,从混乱的舞姬群中暴起!速度比刚才的领舞者更快!更狠!更刁钻!他(她)的目标极其明确——借着烟雾的掩护,直扑王座旁,那位被烟雾呛得微微咳嗽、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大唐文成公主!

寒光乍现!一柄短小精悍、刃口泛着诡异蓝芒的弯刀,如同毒蝎的尾刺,悄无声息却又狠辣绝伦地刺破浓烟,直取李雁容的心口!

这一击,时机、角度、狠辣程度,都堪称完美!显然是精心策划、环环相扣的绝杀!利用舞姬吸引注意、释放毒烟制造混乱,真正的致命杀手却隐藏在暗处,给予目标最致命的一击!

浓烟之中,李雁容只觉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劲风扑面而来!她甚至能看到那抹幽蓝的刀尖在眼前急速放大!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洪钟大吕般的金铁爆鸣,在浓烟中猛然炸响!火星如同烟花般四溅!

一把古朴厚重、刃口闪烁着冰冷寒芒的吐蕃长刀(铎鞘),如同凭空出现的神罚之刃,精准无比地横亘在那柄淬毒弯刀之前!刀身带着一股狂暴无匹、仿佛能劈开山岳的力量,不仅格开了致命一击,更是将那柄淬毒弯刀连同其主人握刀的手臂,狠狠地震飞出去!

是贡布!

他不知何时,已然如同铁壁般挡在了李雁容的身前!高大的身影在浓烟中如同魔神降世!他手中的长刀刚刚完成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刀势未老,手腕一翻,刀光如同匹练般反卷而回!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毫不留情地斩向那偷袭者因手臂剧震而暴露出的空门!

浓烟中,传来一声短促而凄厉的闷哼,以及利器切割血肉的可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