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密会高勋
却说那磨鲁古被打了个半死,高勋将他扔到一边,又叫来歌舞欣赏,过得片刻,忽然听得楼梯声连串急响,只见太平王罨撒葛率侍从匆匆赶来。
却是罨撒葛早派人监着朝中重臣动向,耶律贤的信息自然是每日一报,先头只听得他入了酒楼,本不以为意。后来听得监视高勋的人来报,也是入了这家酒楼,又约了数名汉官,顿时怀疑起来。哪晓得磨鲁古进来一场大闹,监视之人匆匆赶去报信,罨撒葛听得明白,见高勋要借机生事,只得匆匆赶来平息事端。
磨鲁古等人见了罨撒葛来,连忙扑上前来,诉说委屈。罨撒葛已知原委,却装作不知,只问:“怎么回事?”
高勋这才站了起来,淡淡地道:“小王亦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要请教太平王呢!这小儿……”他指了指磨鲁古,轻蔑地道:“方才冲到我房内大骂什么‘不过是个卑贱的汉奴罢了,还当自己是什么人物?就算封王为相,也不过是哄哄你们玩罢了,还不一样是我们家的狗!’不晓得这样的话,是他一个人的意思,还是主上的意思?”
罨撒葛脸色顿白了,顿足道:“小儿无理,高郡王打得甚是!”
高勋冷笑:“我高勋自归辽以来,自认忠心耿耿效忠王室,却不是为奴作犬。若是上京贵人们如此看待高某,则高某何以立身于大辽?”
罨撒葛忙劝道:“高郡王,高郡王,小儿口上无知,何必在意。主上与我,素来敬重高郡王,何必听他胡言。”
高勋又紧逼一句:“这小儿见了太平王来,口口声声要太平王为他做主?不知道太平王与这小儿有何关系,他的言行,与太平王可是有关?”
罨撒葛忙道:“自然是与我无关的。”
高勋冷笑:“无关就好。呵呵,若太平王看不起我等汉人,要打要杀一句话的事情,不必派这等小儿来羞辱于我。”
罨撒葛被这高勋一句逼一句,挤兑得无言以对,只得转了话头骂磨鲁古:“你何以闯到此处,又胡言乱语,得罪高郡王?”
磨鲁古急道:“原不干我的事,我只是追着燕燕来的。”
罨撒葛诧异:“燕燕也在此?”
话音方落,却听得一人笑道:“姐夫,你怎么也来了?”
罨撒葛扭头看去,却见另一头回廊上,一对璧人姗姗而来,细看之下,不禁愕然:“明扆、燕燕,你二人如何会在此?”
耶律贤却不说话,只腼腆地笑了笑,转头看向燕燕,神情中情意绵绵,在场的除了燕燕以外,全部是看得清清楚楚。
唯有全无此感觉的燕燕只向着罨撒葛笑道:“哎呀,姐夫,这个磨鲁古原来是你的人啊。他先前欺负我,你快打他给我出气。”
罨撒葛得到的通报只知今日高勋进来以后,还有耶律贤,却不知道耶律贤竟是与燕燕同来,不禁头疼起来,叫道:“不要胡闹!明扆,你怎么也会在这儿?”
耶律贤走上前,讪讪地道:“侄儿是陪着燕燕姑娘来喝茶的……”他指了指回廊另一头,又道:“才喝了没一会儿,就听到这外面有吵闹声,就走过来看看!”
罨撒葛只想有个转移话题下台的机会,忙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你可看到了?”
耶律贤摇头:“不曾看到。”
燕燕却叫道:“我知道啊,刚才他踹门,还骂人,我都看到了,高郡王说的是实话。”
高勋阴恻恻地道:“呵呵,这边磨鲁古踹门,那边太平王就带人来了。这是以为高某人带人密谋私会行不轨吗?所以找个由头来叫骂?”
罨撒葛心知肚明,表面上却是一派和气,笑道:“看看,多心了吧。我也只是路过而已,听到这酒楼的叫骂声,所以来看看。既是这磨鲁古无理,我叫人押他回去,问罪于他,给高郡王消气如何?”
高勋听了,忽然转了笑脸:“既如此,那就有劳太平王了,只是今日太平王如何有空来这汉城?”他变脸变得甚快,方才还是夹枪带棒不依不饶,此刻似乎完全听信了罨撒葛的解释,顿时抛给他一个男人们心知肚明的笑容:“听说太平王新纳王妃,我还道您没时间出来玩呢,没想到也是同好。可是同高某一样,知道这酒肆新招了一批西域歌姬,各个绝色,颇有风姿。既如此,今日就由高某请客,一起欣赏如何?”
罨撒葛微一犹豫,说实话,他是想探听一下高勋来此的用意,他这一眼扫过去,见室中几人,均是上京的中层汉官,却无特别可疑之人,有心想留下探一探高勋的底,哪晓得站在一边的燕燕听得不悦起来,叫道:“姐夫,原来你到这里来,是跟这些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去的,我要告诉姐姐去。”
罨撒葛心中一凌,生怕这丫头当真回去向胡辇胡说八道,当下喝道:“我只是路过闻声进来而已,燕燕,不许你胡说八道。”
燕燕顿足:“哼,你独自跑到这汉城来,就是想花欢作乐。被我说中了,是不是?你还吓唬我,我要告诉姐姐去,叫她评评理。”
罨撒葛听了这话,饶是他老奸巨滑,一时竟也有些狼狈起来,想要阻止燕燕,又怕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胡来,当真去告诉胡辇,又是一场麻烦。
旁人不知他家中事的,还一时看不出来,耶律贤知道内情的,顿时低头轻笑。
罨撒葛见状,忙向耶律贤招手:“明扆,明扆,你赶紧把她拉走……”说着不禁抚额:“简直胡闹。”
燕燕还要跳脚,耶律贤知道此进火候已到,忍笑拉住燕燕劝道:“好了,燕燕,别闹了,我们回去吧,不必理会这些人了……”
罨撒葛见耶律贤拉住燕燕,连忙匆匆逃离。及至到了门口,却见耶律贤的侍从楚补站在门口,想起一事,便招手叫楚补过来。
这楚补实是他放到耶律贤身边的,当下忙趋上前道:“大王,有何吩咐?”
罨撒葛问他:“明扆今日可是一出宫就直接去了宰相府上?”
楚补忙点头:“正是。他在后门小巷待了好一会儿,后来等到燕燕小姐回来,他才上前搭话,然后一起来的。”
罨撒葛问他:“这时间可有与其他人联系?”
楚补摇头:“不曾,只与婆儿说话。”
罨撒葛:“说了些什么?”
楚补道:“他叫奴才在巷口看着,所以奴才不曾听到。不过,明扆大王素来都是如此。”
罨撒葛皱眉:“方才回报时,如何不提燕燕之事?”
楚补低头忙请罪:“大王只说若是与朝臣私下往来要禀报,奴才想,这是私情……”
罨撒葛挥挥手:“怪不得你。哼哼,明扆、只没,这一个个心都大了。看着萧思温嫁女,就起了心思。都跟喜隐一样,以为娶了萧思温的女儿就能得到萧思温的帮助吗?当真可笑之至。”
楚补低头不语。
罨撒葛转身欲走,又停住,交代楚补:“你且进去,悄悄跟明扆说,叫他安抚住燕燕,不许她和王妃告状!”
楚补一怔,不解其意:“这……”
罨撒葛也懒得同他说,只道:“他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告诉他我不会白叫他帮忙的,去吧。”
楚补忙应声匆匆而去,当下到了耶律贤所在的厢房外,却听得房中耶律贤与燕燕笑得甚是欢畅,不敢进去,只低声报名求见。过得片刻,耶律贤出来,问他何事,楚补便低声将罨撒葛的吩咐说了,耶律贤点头:“我知道了,你只管去与太平王说,叫他放心。”
楚补领命,忙匆匆而去。他一心要在罨撒葛面前领着功劳,忙自己去了。
婆儿见他去了,便向耶律贤低声禀报经过。耶律贤点头,婆儿会意,忙悄悄出去准备了。
此时燕燕正因为高兴,便叫了酒来,敬了耶律贤一杯笑道:“你真聪明,我看那磨鲁古以后再也不敢纠缠我了。咦,你怎么知道那间房间里头的人是高勋?哈哈哈,今天真是痛快。”
耶律贤笑道:“我也不知道是高勋,我又不曾见过他。只是我方才走过的时候,看到那边回廊外面站着家将,颇有悍野之气,磨鲁古这些人必不是他们对手。拥有这样家将的汉臣,必不是易与之辈,所以想让你引了磨鲁古去,叫他吃个亏。没想到竟是让他撞上了大石头,更没想到会引来太平王叔。”他不动声色转了话题,道:“燕燕,你休要让人知道你引得磨鲁古掉了圈套,否则的话,将来必会生出许多麻烦来。”
燕燕忙点头:“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傻的。”
耶律贤趁机道:“你刚才说要把这件事告诉太平王妃,可是真的?”
燕燕掩嘴笑道:“怎么会,我只不过是哄太平王罢了。我若告诉大姐,她岂有不知道这事我也有份,白白引她来骂我,我才不呢。”
耶律贤叹道:“今日之事虽然只是一个意外,但是……唉!”
燕燕见他面有愁色,问他:“怎么了?”
耶律贤叹道:“似虎古这等的皇族重臣,本也应该是国之栋梁,却对汉人心存偏见。而且这样的人,却不在少数。今日与高勋打得越是痛快,则汉人与国族的矛盾越深。”
燕燕脸也了沉下来,拍案道:“其实汉人契丹人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不是一样种田射猎,一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为什么契丹人和汉人起分岐呢?”说完,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口喝下。
耶律贤见燕燕还要再倒时,忙伸手拦下笑道:“此酒虽好,不可多饮。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喝。”
此前耶贤律已经喝过一杯了,此时还要再喝一杯,婆儿见状面色一变,上前一步,欲开口阻止,耶律贤扫了他一眼,婆儿不敢多言,只得退开。
燕燕却敏锐地注意到了,摇了摇头:“算了。我们还是喝茶吧。婆儿,你叫人去上些茶,这酒我还是一人独饮了为好。”说罢,又饮了一杯。
见婆儿出去端茶了,耶律贤拿过酒壶,无奈地:“还是我来给你倒吧。饮酒过量容易伤身,燕燕姑娘若有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和我说说。”
燕燕喝得面上微醺,靠在桌上,轻叹地:“不开心的事?我怎么会有不开心的事呢。我爹是北府宰相,我娘是公主,我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哪有不开心的事。”
耶律贤轻声道:“可人会长大,终究会有父母帮不上的时候,燕燕姑娘不把我当朋友吗?”
燕燕犹豫片刻,还是说了:“我喜欢一个人。”
耶律贤脸色微变,想到磨鲁古方才之言,立刻明白:“他不是契丹人?”
燕燕点了点头,忽然落下泪来:“可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汉人姑娘,汉人姑娘会刺绣,懂诗文,温柔似水,跟我不一样。”
耶律贤心中微喜:“他亲口跟你说,喜欢汉人姑娘?”
燕燕摇了摇头,沮丧地道:“他虽然没说,可我看得出来。他一直想跟我保持距离。”
耶律贤见她如此,心中微痛,勉强劝道:“这也是难免的。毕竟你不但是契丹姑娘,还是后族的契丹姑娘,以你的出身,便是皇后也做得。”
燕燕顿时恼了:“谁稀罕做什么皇后,我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耶律贤不动声色,听她:“若是你做了皇后,一呼百喏,万民仰望,难道你不愿意吗?”
燕燕不屑地:“拉倒吧,我家就是后族,岂不知道做皇后是什么样子的?有人想做皇后,想得一呼百喏。可我若不能遂心如意,一呼百喏又有什么用呢?”
耶律贤心中一动,叹道:“你这话,当真是,当真是……”
他想到了开国以来历代君王,这遂心如意四字,又有谁能够做得到呢?太祖阿保机看似做了开国之君,然则他晚年欲推行汉化而不可行,他一死,原来择定的储君人皇王,也失位去国。太宗德光,开疆拓土,登位称帝,可最后死在军中,他的政策被亲生母亲述律太后全面否定。他的父亲世宗,立了甄氏为后,雄心勃勃要建功立业,却在刚刚出征就被暗杀。而当今皇帝穆宗,他虽然没有建功立业的宏图,可他哪怕当一个喝酒胡混的皇帝,又何曾真正遂心如意过了。
他一时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思来想去,这些年的深谋远虑、这些年的锥心隐忍,竟似是毫无意义,一时间心中空荡荡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燕燕见他出神,也不理会,只顾自饮。
耶律贤回过神来,强笑道,“你刚才在说什么?”
燕燕道:“我刚才说,其实汉人的东西,有什么不好?说什么祖制旧俗,哼,要论过去,我们部族一百年前还在草原上给遥辇氏为奴为婢,是太祖皇帝带着我们建国,招揽汉人,学习汉制,我们的族人也开始学着汉人秋收冬藏,筑城建军,才过上了富足的日子。为什么到如今,反而要本末倒置,强调什么汉人与契丹人的区分,还要仗着出身欺凌他人。当真守祖制旧俗的,让他们滚回北边过祖先的日子,到了冬天就饿肚子,部族间争粮食,打仗死人,小部族被并吞,大部族被分裂……实是可笑之至!”
耶律贤拍案叫道:“正是,可是如今,还有谁管这些道理,只顾着眼前三分利,个个贪婪跋扈,鼠目寸光。”他看着眼前的少女,不由感叹:“燕燕,没想到你竟比朝堂大臣、部族长们更懂事。”
燕燕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不应该分什么汉人和契丹人奚人。只要有才能,又肯为百姓出力,能让国家兴旺,你管他是什么人。一个姓耶律的混蛋败坏起祖业来,可能比外人来败坏还快呢,就像当今……”
耶律贤连忙捂住燕燕的嘴,看了看四周,轻声地:“不可胡说。”
燕燕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耶律贤才轻轻放开了手,叹道:“你呀,真是喝多了,什么都敢说。”
燕燕吐吐舌头:“反正也就你在听嘛。你不会传出去的啦。”
耶律贤轻叹一声,正欲说话,却听得脚步声响,婆儿轻轻掀开帘子,往内看了一眼,递了个眼色给耶律贤,又放下帘子。道耶律贤会意,站了起来道:“我且出去看看。”
燕燕知道自己刚才说错话,见耶律贤起身,知道他谨慎,笑道:“只管去吧。”
耶律贤便站起来,绕着回廊走出,绕了几圈,见前后无人,顺手推开一个厢房的门,走了进去。
但见室中早有一人站在那儿迎候,见了他进来,便拱手行礼道:“臣高勋参见明扆大王!”
耶律贤连忙上前扶住,含笑道:“高郡王,早闻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高勋却是一反刚才在太平王罨撒葛面前的踞傲,恭敬请耶律贤上坐以后,自己方坐下,道:“高勋亦早慕大王贤名,只可恨不得拜见,今日得见,实如久旱逢甘霖!”
耶律贤亦知他的心意,高勋是率部归降,虽然在汉臣中虽然看上去位高权重,只可惜却也因此不得信任,始终进不了真正的权力核心。穆宗兄弟和李胡一系不重汉臣,他素性绝了攀附之念。而耶律贤一系自人皇王开始就是推行汉化,他若是能够得到耶律贤的信任,自然是将来大大有益,岂有不恭敬之理。
耶律贤便是知道他此心,对他亦是着意笼络,两人你来我往讲了几句客套话之后,耶律贤便问:“高郡王任南院枢密使之职,对南方军政民事,可有想法?”
高勋眼睛一亮,转而脸色沮丧,叹道:“主上不重视南方,甚至说是得自汉人,便送与汉人何妨。我等为臣子者,夫复何言。”
耶律贤摇头道:“主上酒后之言,何足为凭。幽云十六州是国朝根本,如何能轻视。便是当日主上说出这样的话来,依旧还是要扶醉南征。朝中有识之士甚多,国朝将来的方向,便是着力经营南方。高郡王若有想法,将来不怕没有实现之日。”
高勋心中一喜:“大王,当真?”
耶律贤点了点头。
高勋眼中发出炽热之光,忽然站起,自袖中取出一方绢帛,展开以后,却是幽云十六州的地图。他本是后晋皇族,对于这主方极为熟悉,而且多年来也早做设想,当下手指地图,一处处指过来,何处有缺陷,何处当如何施政,何处如今民生不安,何处兵力不足等等,一路说来,滔滔不绝。
耶律贤一边静静地听着他说,只在关键点上,偶出言一二。他虽然出言不多,高勋却听得既是心惊,又是感动。他这些方略,若是遇上穆宗,对方便是打瞌睡;若遇罨撒葛,只是表面客客气气,完全不曾听进去;耶律贤虽然只说一二语,却正在点子上,说得盏茶功夫,忽然停住,叹道:“臣在大王面前班门弄斧了。”
耶律贤却摇头道:“高郡王休要如此说,这些事,我只是纸上谈兵,知其果不知其因,知其略不知其详。可惜今日时间不够,将来若有机会,当聆听高郡王与我细说。”
高勋看着耶律贤,忽然跪下:“臣高勋参见主上。”
耶律贤不惊不喜,只将高勋扶起,庄重道:“高卿,为江山社稷之计,当请卿助孤共图大业。”
两人商议已定,高勋便请耶律贤先行离开。耶律贤知道自己是借助燕燕为掩饰,当下便问高勋,如何掩藏行踪。
高勋指了指屏风后道:“这酒楼本是臣的门下所设,这屏风后有一门,可通向臣刚才的厢房后……方才臣借口带一歌姬入内,以掩饰行踪,谅无人怀疑。”
耶律贤顿时明白过来,高勋借着酒酣耳热之际,带了歌姬入内,有那歌姬作掩饰,自然无人怀疑他这个时间空档的去向。当下笑了笑,便推门而出。
他这一走出来,便见这厢房走廊俱是寂静,走廊两头,却有几个小二端着茶果往来,见他出来,一个小二便拐入厢房,恭敬一礼道:“贵人请随小人来。”
耶律贤点头,便见那小二带着他又走了另一条回廊,过不多时,便回到了原来的厢房。
燕燕正等得不耐烦,见了他来抱怨道:“你去哪儿了,怎么等了半天你还不来,我还让婆儿去找你呢。”
耶律贤轻咳一声:“嗯,不好意思,刚才走错了路,绕半天没绕出来,后来还是叫了小二引路……”
燕燕轻笑:“原来你不识路……”当下也无疑问,只与他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就散了。
次日一早,燕燕便收到耶律贤送来的几本绝版旧书,这却是她知道韩德让正在搜集一部叫《永徵律疏》的唐朝律典,偏生缺了几卷,昨日就乘机问耶律贤,哪晓得耶律贤居然有此收藏,慷慨应允送与她。因此这一早就送来了。
燕燕大喜,带上书又往韩府而去。
此时韩府之中,却正有贵客上门。
韩夫人欢欢喜喜地迎到檐前,来的正是三司使李继忠的妻女。两家当年在幽州十分要好,她更喜李氏女幽静娴雅,自小便疼爱十分。
这两位夫人坐在堂上,却是刚好是明显的对比。韩匡嗣的妻子萧氏虽然也是姓萧,属于奚王一族,虽非后族,却也是契丹大族。当日韩知古父子得述律太后所倚重,因此两代都得赐婚奚族萧氏,也算得荣宠。有母族妻族相助,也因此始终深度参与皇族事务,而被视为亲信。
韩夫人是典型的契丹妇人,身材健壮浓眉大眼,说话行事均是风风火火,但她却对坐在旁边的李夫人赵氏羡慕不已。但见李夫人母女都是眉目如画,行动如弱柳扶风,一派典型的汉家女子模样,这种风姿,是她一生羡慕而不可得的。
其女李思与韩夫人见了礼,使奉上自己亲手绣的全套用品,从抹额到腰带到鞋子样样俱全。
韩夫人看得眉开眼笑,拿起一个牡丹穿蝶的抹额,但见那蝴蝶翅膀竟似活的一般,不禁连声夸赞:“这是思儿绣的啊,真是漂亮,你们汉家姑娘啊,就是手巧。”
她夸了半天,扭头见李夫人神思恍惚,忙推了她一下,道:“妹妹,你看什么呢。”
李夫人回过神来,看着堂上的一桌一椅,无不是当日自己熟悉的摆设,没想到一过十几年,自己却又重踏此地。只是——一切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眼前的妇人,热情单纯地把自己当成好友,而自己这一生的期望,恐怕也要落在女儿身上了。想到这里,随即又回过神来,微笑:“只要萧姐姐你不嫌弃就好。”
韩夫人握着李思的手,啧啧赞叹不已:“哎哟哟,你看这小手,水葱一样,这么细,这么软,我这握着就舍不得放手了啊。赵姐姐你真会教孩子,我真是恨不得有这么一个闺女啊,多可人疼!”
李夫人笑道:“萧姐姐你说笑话了,韩家满门俊杰,旁人羡慕你才是啊!”
韩夫人一拍膝盖,叹道:“嗐,别提了,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是闹心才是。我生了一堆臭小子,好容易生俩个闺女如今还没桌子高,就已经跟他们哥也学得猴子一般了。我就愁啊,怎么学得跟你闺女似的能陪着当娘的说说话,能绣个花儿做个衣服啥的多好啊!”
方才两家见礼,李夫人已经见过韩夫人所生的五子二女,一时之间,竟是连羡嫉之心,都变成死灰了。眼前的她不住羡慕赞叹着自己纤细的腰肢,水葱般的玉手,眉宇间的书卷之气,可是却不知道自己多么羡慕她那灿烂而无心事的笑容,那变得肥胖的腰肢,恰恰是她儿女成群的象征。
她为他生了这么多的孩子,足以证明,她没有辜负韩夫人这个位置。
李夫人心中又酸又涩,幽幽道:“姐姐这话实在是心若憾之,实则喜之。姐姐为韩家开枝散叶,功莫大焉,不象我,只有一个女儿,实在对不住老爷。韩大人娶了您,是他的福气。”她说着,神情也变得黯然起来。
韩夫人却摇头道:“嘿,我喜个什么啊,我生的一窝狗熊孩子,从小到大就爱打打杀杀,滚得一身都是泥,我这家里啊,就没有一刻安宁过,我这头都给他们吵裂了。好不容易,个个都长大了,没几个成样子的,整天给我惹事生非,也就是老二德让稍好些,其他的,还是闹腾。可别的孩子闹腾,他不耽误给我生孙子啊,就是德让这个死气活样的臭小子,到现在还不肯成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说到此处,她却向着李思挤了挤眼睛。
李思正听着,不妨看到韩夫人的神情,顿时变得面红耳赤,忙低下了头不敢抬起。
李夫人轻叹:“这也是韩大人对他寄望过深,所以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太高,以致于误了终身。”
韩夫人却是伸过紧紧握着李思的手,她的手温暖得甚至烫手:“什么高啊,哼,我看他是找不着了。我想了很多年啊,你们思儿要是能当我媳妇儿该多好啊。”一边就直接问李思:“我们家如今有五个儿子,除了老大老三已经成亲了,剩下的老二老四老五,随你挑,怎么样!”
李思羞红了脸,吓得挣脱了韩夫人的手,逃到李夫人身后声若蚊蚁:“韩伯母,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韩夫人却哈哈大笑起来:“哎哟,丫头你害臊什么啊,咱们契丹姑娘,可不兴这么脸嫩的,你要不赶紧说一声,好男人可就让别人抢跑了。我告诉你,当初你韩伯父一走过我家门口,就被我一眼看中就叼上了,我要不这么手快,他算不定就落到别人手上了。你看,对吧!”
李夫人怔了一怔,十几年疑惑,不想今日竟无意得知。当年两人彼此有情,虽未表达,却已心许。他当日正处朝政动荡之间,她不忍影响他的事业,默默等候。可谁想到忽然传来消息,他要另娶他人。她原以为,他是为了家族而作此选择,可是却没有想到,一切仅仅只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比自己勇敢,比自己果决,甚至比自己更坦白。
她也知道,他们夫妻后来也算得恩爱,她只以为是日久生情,但却没有想到,也许只是一开始她就比自己更热情,更主动。而韩匡嗣,不忍负了这女子深情罢。
想到这里,李夫人不禁有些黯然,她转过头去,在避人处,收拾一下脸上的表情,才又扭回头去。
而此时李思已经被韩夫人之言打趣得脸色通红,再也呆不住了,一跺脚往跑出去。
韩夫人还在那里笑:“哎哟,被我吓到了,哈哈哈,这孩子脸真嫩……”
恰好此时韩匡嗣正走进来,与李思撞了个对面,李思红着脸匆匆向韩匡嗣行了个礼:“见过伯父。”忙躲了出去。
韩匡嗣见李思匆匆出来,又看到韩夫人在哈哈大笑,心中已经明白一二,问她:“怎么了,你怎么把人家孩子吓得跑出去了。”
韩夫人笑道:“我刚才在说啊,小姑娘家家的不要太害羞,若是看中谁,就得赶紧下手,就象当初你走过我们家门口……”
韩匡嗣听到这里,顿时脸一红,用力咳嗽起来。
韩夫人恍若未觉:“哎,你怕什么,李家妹子又不是外人。”
韩匡嗣心中不安,不由地看向李夫人。
李夫人幽幽地道:“姻缘天成,这也是韩大人与萧姐姐的缘份到了,别人或迟或早,总是无缘。”
韩匡嗣避开李夫人幽怨的眼神,对韩夫人强笑道:“怎么好端端地,却说到姻缘上去了?”
韩夫人一把拉住韩匡嗣,道:“你瞧李家丫头多可人啊。我呀,就喜欢这样的姑娘,匡嗣,要不然咱把她娶进门当儿媳吧。刚才我就同她说,我还有三个儿子没成亲,随便她挑,结果她臊了,就跑出去了,哈哈哈……”
韩匡嗣看着眼前的妻子,忽然想起了当年,那时候他心有所属,却因为述律太后指婚,而不得不应允。方订了亲,那英气勃勃的小姑娘就每天上门,每天缠着他,不管他冷遇她、还是避让她,甚至是故意用语言伤害她,都无法击退她的热情和付出。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心中的影子渐渐淡去,而这个如同飞蛾扑火般的女子,在他生命中的印记越来越深呢。
他扭头看向门外,李思的心思,在幽州的时候,他已经看出来了。而李夫人的心愿,他亦明白。若能够让两人的子女,重续前缘,未必不是了却他们为长辈的遗憾,可是,他们想要的,就真的能够成功吗?
韩德让的身边,如今已经出现了一个女子,如同他年轻时的命运复辄,而甚至李思比李夫人更加弱势的是,韩德让的心中如今还没有儿女私情,而只有家国天下。
想到这里,他不禁问:“德让这几天在做什么?”
韩夫人道:“哦,他前日和人打架,脸上擦着了一块,不好意思过来见咱们,这两天都躲在房间里上药。”
韩匡嗣一怔:“打架,他怎么会和人打架?”
韩夫人不在意的笑道:“嘿,这年纪的男孩子,和人家打架,十有八九是为了在姑娘面前献殷勤。”
李夫人脸色一变,颤声问:“他为了哪家姑娘打架啊?”
韩匡嗣也是一怔,旋而摇头:“德让不是这种人。”
韩夫人撇撇嘴:“哼,这年纪的男孩子要不为姑娘打架,简直就不是男孩子了。”看着丈夫嫌弃道:“我就说嘛,德让就是因为被你这种老古板管着,所以到现在连个姑娘都追不到手。”
韩匡嗣不由地向李思刚才跑出去的方向看了看:“儿子自有儿子的姻缘,你不必多管。”
韩夫人没好气地一扭头:“你以为这年头还会有什么姑娘追他追到家里头啊,老子有这个命,儿子未必有这个命哦!”说着,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走了出去。过得片刻,却是叫人拿了一盒伤药,来找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