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讽——一种结构原则(布鲁克斯)
克利安思·布鲁克斯(1906—1994)就读于温特比尔特、杜兰和牛津,执教于路易斯安那大学和耶鲁大学,八十多岁时仍活跃在学术研究领域。三十年代布鲁克斯开始和沃伦合编《南方评论》,反映南方逃亡派或称农业派的文学观点。这一流派源于温特比尔特大学,当时布鲁克斯在兰塞姆门下求学。布鲁克斯的长处是语言分析,不强调历史语境,他“代表的文学运动认为诗作的本质是诗,而不管内容如何”。他与韦勒克、沃伦、维姆萨特一起,使耶鲁成为四十年代末期美国文学批评的中心。布鲁克斯是个“典型的新批评家”,和其他新批评家一起,“改变了整整一代严肃读者对英国文学的看法”。他对“反讽”(1949)的理论阐述是对新批评的一个贡献。瑞恰慈认为反讽是“把对立面放在一起”以形成一种“平衡的状态”,而沃伦则用了更有涵盖力的“张力”来表述这一概念。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布鲁克斯一直受到其他文学理论的批评,这至少说明,“他的阐释方式已成为文学传统中不朽的一部分”。
我们可以把现代诗歌技巧总结为隐喻的重新发现和一切回归隐喻。诗人必须首先穿过具体事物的窄门才能合法地进入普遍性。诗人不能选择一种抽象的主题,然后用具体的细节修饰它。相反,他必须首先确立细节,恪守细节,通过细节的刻画而达到他所能达到的普遍意义。意义必须从具体事物而来,而不能看上去是任意地强加在具体事物头上的。这样,在对待诗歌的时候,常规的语言习惯必须反过来,因为在这里是尾巴让狗儿摇摆。还有一个更好的比喻,那就是风筝的尾巴——是尾巴让风筝飞翔:跟被风猛吹的纸糊框架相比,是尾巴让风筝成其为风筝。
的确,风筝的尾巴好像是否定了风筝的功能:它把要起飞的事物往下拽;同样,诗人堆积的具体细节好像是否定了他所追求的普遍性。诗人是想“说些”什么的。那么他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呢?他为什么偏偏愿意通过隐喻来说呢?通过隐喻,他的言说就有片面或晦涩的风险,甚至有言不达意的风险。但是这个风险一定要冒,因为直接陈述会导致抽象,有使我们完全脱离诗歌的危险。
《布鲁克斯和沃伦文学通信集》(1998)
这样,对隐喻的运用就暗示了在一般主题方面有一个间接表达的原则。而对于具体的意象和陈述,就暗示了有机联系的原则。就是说,诗歌不是一些美丽的或“有诗意的”意象的集合。即使有些物体真的有些内在的“诗意”,那么仅仅把它们集合起来也不会得到一首诗。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把有“诗意”的意象摆放一下,按照摆放式样来制造诗歌了。但是诗歌的成分相互联系,不像花束里排列的花朵,而是像一株活生生的植物上生长的花朵,和植物的其他部分相互联系。诗的美在于整株植物上鲜花盛开,需要茎、叶和看不见的根。
如果这个比喻有点夸张,让我们用另一种艺术来做一个类比:诗歌像一幕短剧。戏剧的总体效果来自于所有的环节;一首好诗,就像一出好戏,没有无用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部分。
了解了诗歌的各个部分是互相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的,并且间接地与总的主题相联系,我们就认识到了语境的重要性。仔细考察一下会发现,诗歌中那些难忘的诗句,甚至那些好像有内在“诗意”的部分,它们的诗歌特征也是因为与具体的语境相互联系而得来。的确,我们也许会说莎士比亚的“睿智就是一切”是有诗意的,因为那是崇高的思想,或者因为它简洁有力;但那样就忘记了篇章所处的语境。如果我们考虑一下没有诗意的句子,这个道理就很明显,例如“活力就是一切”、“沉静就是一切”、“成熟就是一切”,这些陈述中抽象的哲学内涵几乎和“睿智就是一切”同样站得住脚。的确,这些寻常字眼并不是因为重复不到五遍就成为《李尔王》中最深刻最动人的诗句,而是因为有着作为后盾的语境。甚至任何具体部分的“意义”都要受到语境的影响。因为任何言语都是在一个具体的情景,由具体的剧中人物说出来的。
上面所引的最后一例可以被恰当地看作从语境“负载意义”的例子。是语境赋予具体的词语、意象或陈述以意义。意象经过如此丰富便成为象征;陈述经过如此丰富便成为戏剧话语。但还有另外一种方式来看语境对诗歌“部分”的影响。“部分”要受到语境压力的影响。
语境对陈述造成的明显扭曲,我们现在称之为“反讽”。举个简单例子,我们说“这是个大好局面”,但是在某种语境里,这一陈述的意思恰恰与它的字面意义相反。这是嘲讽,最明显的一种反讽。在这里意义完全变得相反:这是由语境造成的,并且可能是由说话的语气加以点明。但即使没有嘲讽式的意义翻转,语境的影响也会很重要,语境的影响不一定需要语气来强调。反讽的语气可以通过巧妙地处理语境而获得。葛雷的《墓园挽歌》提供了一个明显的例子:
有图画的骨灰坛,生动的半身像
能否把飞逝的呼吸召回家园?
荣耀的声音能否唤起缄默的尘土?
或者谄媚能否抚慰死亡迟钝冰冷的耳朵?
在这个语境中,疑问句显然是反诘性的。答案已经通过描写呼吸之飞逝、死亡耳朵之迟钝和冰冷暗示出来。诗句的形式是疑问句,但提问的方式表明那根本不是真正在提问。
这些是反讽的明显例子,甚至在这个层次上,反讽式诗歌要比读者意料的多得多。举例来说,在哈代的很多诗歌和霍斯曼的几乎全部诗歌之中,反讽都像这样表现得确定和显著。然而,这些例子好像专门说明挖苦性质的反讽,为了避免这样的误会,我要提醒读者一句,即使明显的、常规认可的反讽形式,也包括各种各样的方式:悲剧反讽,自反反讽,嬉笑式、调皮式、挖苦式、或温和的反讽等。诗歌当中一般意义的反讽从《李尔王》到《丘比特和康伯斯皮玩耍》里都能找到。
一个完全没有潜在反讽的陈述——一个完全不需要语境来支持的陈述,会是什么样子呢?果真如此,就只能是这样的例子,如“二加二等于四”或者“直角三角形斜边的平方等于外两条边平方之和”之类的陈述。这类陈述的意义不需要任何语境;如果它们是正确的,在任何可能的语境下都同样正确。这些陈述是完全抽象的,它们的术语也是纯粹指示性的。(如果“二”或“四”对于富于幻想的人偶然产生一些内涵,这些内涵也无关紧要:它们不包含在陈述的意义结构中。)
但是诗歌的内涵很重要,并且在诗歌的意义结构中举足轻重。另外,我还要说,作为前面命题的推论,诗歌从不包含抽象的陈述。就是说,诗歌中的任何“陈述”都要承受语境的压力,其意义要受语境影响。换句话说,那些陈述,包括好似哲学概括的陈述,应该当作戏剧中的台词来读。他们的关联性,它们的恰当与否,它们的修辞力量,甚至它们的意义,都不能脱离它们所处的语境。
我所说的原则似乎很浅显,但我以为它很重要。它或许会帮助我们理解现代批评中反讽这一术语的重要性。我肯定过多地使用了反讽这个词,也许有时候是滥用,在这一点上我是过于关注了。但我想说明白我关注的是什么:我不是要为反讽这个术语辩护,而是为了指出为什么现代批评家禁不住要用这个术语。我们无疑把这个术语引申得太远,但它几乎是唯一可用的术语,来指出诗歌的一个普遍而重要的方面。
让我们看一下这个例子。马修·阿诺德的诗歌《多佛海滩》中有人这样评述世界,“在我们面前展开的好像是梦境……实际上既没有愉悦,也没有爱,也没有光明……”对有些读者来说,这个陈述似乎不言自明(例如,典型的海明威小说或短篇故事中的主人公会这样说,尽管表达方式会很不同)。但是对其他读者来说,这句话好像是错的,至少是很值得怀疑的。不论怎样,如果我们要“证明”这个命题,我们会涉及到很多令人困惑的形而上学问题;而且,这样做的时候,我们肯定会偏离诗歌的问题,最后偏离开什么是诗歌的论证。因为这几行诗必须从语境方面来加以论证:诗中的讲话者正站在心上人的旁边,眺望窗外宁静的海面,倾听着海水退潮的长啸,而且意识到了月光造成的美丽的错觉,即月光“漂白了”整个景致。这一陈述之“真理”,这首诗本身内涵的真理之论证,不能靠此类组织的多数人的同意,如社会学家协会、物理学家委员会或者形而上学学家大会,即使他们愿意签章赞同这一陈述。那么这一陈述如何才能证实呢?应用一下艾略特的测试方法再好不过了:读者的头脑能不能接受这句陈述,认为它是连贯的、成熟的、并建立在经验事实的基础上?但是我们提出这样的问题,就不得不把诗歌当作戏剧了。我们还可以提出进一步的问题:讲话者是不是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中?他是不是似乎把情景过于简单化了?或者,另一方面,他似乎达到了一种疏离和客观的状态?换句话说,我们不得不提出疑问,即这句陈述是不是恰当地从其语境生发出来;它是否认可语境的压力;它是不是“反讽”式的,或者仅仅是幼稚、油滑、感伤的。
我在别处讲过,符合艾略特测验的诗与理查兹所谓“综合的诗”相同,即诗歌不排斥与其主要语气明显相悖的因素;而且,因为诗歌能够把无关的与不和谐的因素融合起来,能够协调自身,所以不会受反讽的制约。那么反讽,在这一深层意义上,就不仅仅是认可语境的压力。不受反讽制约所体现出的是语境的稳定性:其内部的压力相互平衡并且互相支撑。这种稳定性像是拱形桥:经过计算,把石块拉向地面的力实际上提供了支撑力,在这种原则下,推力和反推力成为实现稳定性的手段。
(吴文安张敏 译)
关键词
间接表达原则(principle of indirection)
隐喻(metaphor)
有机联系原则(principle of organic relationship)
语境(context)
嘲讽/反讽(sarcasm/irony)
语境的压力(pressure of context)
关键引文
1.就是说,诗歌不是一些美丽的或“有诗意的”意象的集合。既是有些物体真的有些内在的“诗意”,那么仅仅把它们集合起来也不会得到一首诗。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把有“诗意”的意象摆放一下,按照摆放式样来制造诗歌了。但是诗歌的成分相互联系,不像花束里排列的花朵,而是像一株活生生的植物上生长的花朵,和植物的其他部分相互联系。诗的美在于整株植物上鲜花盛开,需要茎、叶和隐藏的根。
2.如“二加二等于四”或者“直角三角形斜边的平方等于另外两条边平方之和”之类的陈述。这类陈述的意义不需要任何语境;如果它们是正确的,在任何可能的语境下都同样正确。这些陈述是完全抽象的,它们的术语也是纯粹指示性的。
3.诗歌从不包含抽象的陈述。就是说,诗歌中的任何“陈述”都要承受语境的压力,其意义要受语境影响。
4.那么反讽,在这一深层意义上,就不仅仅是认可语境的压力。不受反讽制约所体现出的是语境的稳定性:其内部的压力相互平衡并且互相支撑。这种稳定性像是拱形桥:经过计算,把石块拉向地面的力实际上提供了支撑力——在这种原则下,推力和反推力成为实现稳定性的手段。
讨论题
1.试比较布鲁克斯与其他新批评家或者俄苏形式主义者,看他们在科学/文学语言两分法上的相同之处。
2.布鲁克斯是如何理解“反讽”的?和“反讽”的词典意义一致吗?为什么他要强调“语境”的作用?
3.根据布鲁克斯的说法,“反讽”揭示出诗歌的重要一面是什么?
4.“关键引文”中有一些布鲁克斯使用的比喻。讨论这些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