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神秘经典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丢失的第十三页

安娜·凯瑟琳·格林/著

钱峰/译

“再接一次!再接一次高薪的活,我保证就收手,真真正正地收手。”

“可是,小姑娘,为什么还要做一次?你已经赚到了你自己设定的目标数目,或者说也非常接近了,虽然我帮不上多大的忙,但是三个月我也能添足……”

“不,你做不到的,亚瑟。你一直做得很好,我很感激。实际上,你能这样为我工作我就很高兴了,但是以你的职位,三个月挣的钱是应付不了这种局面的,我看六个月也不行。足够是不能让我满意的,我要的量是满满的,堆得高高的,甚至要溢出来。前景再好也要对可能的失败做足准备,我以后再也不想迫不得已地去做这种事了。再说,我一直没能从扎布里斯基的惨剧中恢复过来,它一直困扰着我。或许做些别的事情能让我好过些,我很内疚,都怪我……”

“不,小姑娘,才不是你的错。那样的纠结处境,会产生这种结局也是必然的,她迟早会迫不得已开枪自杀……”

“但她没必要自杀啊。”

“是的,她没必要自杀,可是你觉得她会舍弃那几分钟和瞎子丈夫心灵的契合,而选择再多几年的悲惨生活吗?”

阿紫没有回答,她太惊讶了。这真的是亚瑟吗?几周的工作,密切接触生活中严肃的事情,已经让他改变了这么多吗?想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看到她莫名露出愉悦的表情,他弯下腰吻了吻她,如往常一样冷淡地说:

“别再想了,阿紫。再有类似的什么人或事情时,不要这样自寻烦恼了。要再这样的话,我就要问问你的某位朋友,想个好法子阻止你干傻事——我不说是谁。噢!你没必要那么紧张,表现好点儿,就行了。”

“他说得没错,”她自言自语着漫步离开,“一点也不错。”

可是她想要那额外的钱……

场面让人心生警兆——特别是像阿紫这样年轻的女孩,午夜之后在一辆汽车里目睹的时候。昏暗阴郁的人行道尽头,一座陌生的房子,在打开的门廊里,能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那个人焦急地前倾着身体,伸着双臂,一副求助的样子!当她细看时却不见了,可脑海里残留的印象却吓得她在座位上僵了一会儿。这看起来很奇怪,因为她之前已经料想到会有险情。从一个私人舞会被叫出来,开车到12英里外的乡下去做一个调查,肯定会预料有神秘的或是悲剧性的遭遇。虽然阅历无数,阿紫·奇的天性却最是敏锐善感,只那一瞬间,敞开着的大门,以及对下面昏暗门廊的一个人影的模糊印象,就给她一种如扼在喉的难以言状的恐惧。

不过这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当她的脚踏在地面上时,情况就有好转,情绪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刚才那个不见了的女人的地方,站着个男人的身影,是她不仅认识,而且还十分信任的人——这是个一出现就能给她百倍勇气的朋友。认出了那个人,她对眼前的形势就放心多了,于是轻快地朝门廊走去,笑盈盈地迎上罗杰·尚约翰朝她伸着的手。

“你在这儿!”她大声说,红着脸笑着,任他领着进了大厅。

他立刻满怀歉意地解释着,不应该如此唐突,给她造成了许多不便,这一家遇上麻烦了——很大的麻烦。发生了一件事,必须在天亮前找到原因,否则这抑郁的屋子里就会有不止一个人的幸福和名誉将毁于一旦。他知道已经很晚了——她得独自开车,还有漫长而又疲惫的路程,但她曾成功地解决了自己的难题,一个差点毁了他生活的麻烦,这让他还是怀有一丝希望,给她所属的办公室打了电话……

“你怎么穿着舞会的礼服,”他惊讶地叫道,“你该不会以为……”

“我是从舞会上赶过来的,跳舞的时候收到了消息,没来得及回家。”

他的眼神里露出了感激,可当他开口时却说:

“事情是这样的,迪格比小姐……”

“是明天要结婚的那位小姐吗?”

“但愿明天能结得了婚。”

“怎么回事,‘但愿’?”

“她明天能否结婚,要看今晚在这屋里丢失的一样东西能否在来这儿用餐的客人们回家之前找到。”

阿紫惊叹了一声。

“那么,康奈尔先生……”她开口道。

“我们完全信任康奈尔先生,”罗杰匆忙插言道,“可是丢失的物件是他有理由希望拥有的,他也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能有机会得到的,这样你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会为了维护自尊——一个虽不富裕,但即将娶妻的人的自尊,宣布如果天亮前他的清白还没有恢复,圣巴多罗买的大门明天就不会打开。”

“但是丢失的物件——到底是什么呢?”

“迪格比小姐会告诉你详细情况,她正等着你。”他指着右边一扇半开的门说。

阿紫朝那里瞥了瞥,然后把他们站着的大厅上下扫视了一番。

“你知道吗?你还没告诉我这是谁的房子呢。不是她的,我知道,她住在城里。”

“离哈莱姆区十二英里远。奇小姐,梵·布洛克林的宅邸那么有名,你应该知道吧,从没来过这里吗?”

“我以前曾路过这里,不过夜里太黑,没认出来,能在这里调查真是太令人兴奋了!”

“那梵·布洛克林先生呢?你从没见过他吗?”

“孩提时见过一次,那个时候,感觉他很吓人。”

“现在可能也会吓到你,不过应该是不会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稳重有涵养多了。再说,我已经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会有一些让他吃惊的事,他自然不会料想到我只是要引见一位女侦探。”

她笑了。阿紫·奇是个十分有魅力的女孩,同时也对古怪神秘的事物有着强烈兴趣,热衷于刨根究底。

她与迪格比小姐之间的见面气氛很融洽,刚看到这个前来帮她解决困难的神秘小人儿时,迪格比小姐不可避免地对她一身华美时尚的打扮吃了一惊。若是在其他场合,迪格比小姐的目光可能会过多流连于面前这个精灵般的人儿秀色可餐的面容和精致华美的服装,但她却立刻望向阿紫的眼睛,那深深的眸子里,透出与那对动人的酒窝不相称的睿智光芒,正因为这对酒窝,不细心的人经常会错误地估计这个聪颖冷静得出奇的人物。

至于她自己给阿紫的印象,则跟其他人对她的感觉一样。不论谁看到弗劳伦斯·迪格比,都会感受到她高洁的气质和血液里慷慨的天性。她很高挑,当她倾身去握阿紫的手时,两者风格迥异,却各有千秋,看得那第三人心生敬仰。

与此同时,尽管阿紫对手头这件案子很感兴趣,可还是忍不住匆匆地四处打量着,以满足她来这里的好奇心,因为这间房子自建成起就发生了一系列悲剧。结果让她很失望,墙壁很朴素,家具也简单,一切都是那么陈旧而古老。房子的摆设在伯尔[2]和汉密尔顿[3]那个时代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甚至连替代煤气灯的蜡烛的细节部分也惊人的相像。

阿紫回忆着其中缘由,沉浸在对过去的想象里。要不是迪格比小姐眼里炽热的光芒警醒她回到眼前的紧张状况之中,还不知道她会被想象力带到哪里去。当即,她便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位女士的述说。

迪格比小姐的描述很简短,大致意思是:

为了庆祝她即将举行的婚礼,请了六个人来这间房里聚餐。不过这也是为了恭喜其中的一位客人,这个叫斯皮尔哈根的先生,他在这个礼拜成功地向几位专家展示了自己的一项发现,其价值可能变革一个伟大的产业。

谈到这个发现,迪格比小姐没有细说,因为整个事情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不过在叙述它的价值时,她坦率承认这与康奈尔先生自己的工作也有关,涉及到计算和一个公式,如果过早公开,就会使斯皮尔哈根先生希望达成的合同失效,因而也就会毁掉他目前抱有的期望。

这个公式只有两份复印件。一份锁在波士顿的一个保险箱里,另一份他随身带进了这里,正是带来的这份现在不见了,在晚上从一份至少16页纸的手稿中被抽走了,具体的情形他正准备试着讲述。

房主梵·布洛克林先生的生活沉闷抑郁,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只有一项还算比较吸引人,那就是对炸药的兴趣了。所以,餐桌上的大部分谈话都围绕着斯皮尔哈根先生的发现,以及对这一特殊产业可能带来的变革上。这些都是由对行业保密的一个公式推算得到的,由于与康奈尔先生的利益相关,所以他也听得很专注。梵·布洛克林先生抱歉自己的插言,大胆表示如果斯皮尔哈根先生在这一行业有了重要发现,那么他也有发现,而且已经有很多实验证实。他的发现没有什么市场价值,不像斯皮尔哈根先生,不过在工作中,进行的一些测试里,他发现对有些样品是例外的,需要其他特定程序才能成功。如果斯皮尔哈根先生的方法对这些特例无效,或是无法提供适当的预防措施的话,就会失败多于成功。那一公式支持吗,提供吗?如果知道可以的话他就会放心多了。

斯皮尔哈根先生很快回应,是的,它可以的。不过进一步谈话之后,他的信心似乎消减了,用餐还没结束,他就公开宣布当晚要再检查一下他的手稿,以确定那个公式是否覆盖梵·布洛克林先生提到的所有特例。

如果康奈尔先生此刻的表情有什么改变的话,她肯定会注意到。但对其他人发现这个无疑会有很大成功的公式的好运气,他说话时带的嫉妒不快是每个人都能听出来的,不一会儿发生的手稿丢失事件,人们自然有理由怀疑上他。

用完餐,女士们(她和另外两个人)结伴去客厅休息,绅士们去图书室吸烟。这里,大家舍弃了刚才一直讨论的话题,开始热闹地聊天侃地,这时斯皮尔哈根先生神色紧张地四下打量着说:

“我不检查一下论文心里不安,在哪儿有个安静的地方?我不会待太久,很快就能看完。”

这个问题是问梵·布洛克林先生的。可是他一句话也没说,大家的眼睛都望向了他,见他又沉浸到大家早已熟知的突如其来的冥思遐想里,只要是摸透这个怪人的心思的人,都不会指望能把他唤醒。

该怎么办呢?他们古怪的房主的这种心性有时能持续半个小时,而斯皮尔哈根先生也不像是个有耐性的人。的确,他马上就向大家证明了内心煎熬的心神不安,看到屋子另一端有扇半掩着的门,便对旁人说:

“一个小密室!还点着灯!你们介意我把自己关在里面几分钟吗?”

没有人敢回应,他起身,轻轻推开门。这个小房间铺了精致的地板,灯火明亮,不过里面没有一件家具,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正合我意,”斯皮尔哈根先生说着,从周围散落的椅子中搬起一张轻便的藤底椅子,带进小屋,关上了门。

几分钟过去了,伺候用餐的服务生端着个托盘进来,盘子上放着几个盛着上等美酒的小玻璃杯。发现主人沉浸在他那奇怪的心境中,他放下托盘,指着其中一个玻璃杯说:

“这是给梵·布洛克林先生的,是他常用的镇定药粉。”招呼绅士们请自便,就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尚约翰先生端起最近的一个杯子,康奈尔先生似乎同样打算,但突然向前探去,抓起离他较远的一杯,向斯皮尔哈根先生特意希望独处的那个房间走去。

他为什么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他会选最远的一杯而不是手边的杯子,正如其他很多次顺应自己不愉快的冲动,率性而为一样,是他无法解释的。他也不明白在进了那房间后,斯皮尔哈根先生一脸惶恐,从他手上接过饮料时不满地瞪着他,机械地喝完,直到康奈尔先生看见他把手覆在正在看的纸张上,明显地试图把上面的字迹遮盖起来。这时这个冒犯闯入者才红着脸,尴尬万分地退出去,深知自己的举动有多么鲁莽唐突。不过他还没太觉得心神不宁,直到梵·布洛克林先生突然回过神来,看着他手边放着的托盘,惊讶地说:“道博斯好像把我给忘了。”这时,康奈尔先生这个可怜人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带进那屋里去的是要给房主的——饮料里放了药物的杯子。他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而他的任何解释都将是无比的苍白!

没有做任何解释,他起身,并匆匆瞥了眼因同情他的窘境而脸色发红的尚约翰先生,便朝他刚关上不久的斯皮尔哈根先生所在的房门走去。但他的手刚按上门把手,就感觉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膀。他回过头,看见梵·布洛克林先生盯着他的眼睛,面带的表情让他非常困惑。

“您要到哪去?”他问。

质问的语气,严厉的眼神,完全显露着他的不快和吃惊,更让人惊慌失措,不过康奈尔先生还是结结巴巴地回答:

“斯皮尔哈根先生在里面研究他的论文。您的服务生端酒进来时,我犯傻竟然把您的杯子端给了斯皮尔哈根先生。他喝了,我……我担心他会不会有事。”

说完,他感觉梵·布洛克林先生的手滑离了肩膀,可是对方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跟着他进去屋里。

这点后来他万分后悔,因为造成了一段时间没有第三者在场可以作证。虽然他说自己只是站在那儿惊得目瞪口呆,但因为看到斯皮尔哈根先生仍然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手稿,可脑袋前倾着,眼睛紧闭,是死了还是睡着了——他都不知道,整个场景已经让他呆若木鸡了。

但这是不是事情的真相谁也说不清,康奈尔先生踏进梵·布洛克林先生的房间时肯定不像他所为,而且那位绅士说药不会造成实际的伤害,斯皮尔哈根先生只要不受惊吓地睡到自然醒就会没事的,可他也还是不太放心。由于斯皮尔哈根先生目前的姿势十分不适,他们决定把他搬到图书室的长椅沙发上躺着。在搬动之前,尚约翰先生从他松垂的手里抽出手稿,带到外面的房间,放在了一个较远的桌子上。手稿在那里一直没有人动过,直到大约十五分钟后,斯皮尔哈根先生突然苏醒过来,发现手里没了那些纸页,跳将起来,穿过房间,从桌上拿回手稿。

当他拿起手稿,焦急地快速检查了一遍后,他的脸告诉了人们,他们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记着公式的那张纸不见了!

阿紫现在看出了问题的所在。

纸页丢失是毫无疑问的,大家都看到第十三页不在了。再数几遍都没有,那一页就是找不到。一沓纸最上面是第十四页,而最下面的是第十二页,中间就是没有第十三页,到处都没有。

它到哪儿去了,又是谁导致了这次不幸的发生?没人说得出。或许,至少是在场没有人打算说,尽管大家都开始寻找。

可是到哪儿找?相邻的小房间连一个烟头都藏不了,更别说一张亮晃晃的白纸。光秃秃的墙壁,光秃秃的地板,孤零零的一把椅子,就是这个方向能看到的所有东西了。也不会藏在他们之前站着的房间,除非是在其中哪个人的身上。没有人觉得怀疑,但是康奈尔先生,可能是猜着众人的心理,走到梵·布洛克林先生面前,虽然满脸通红,却用在场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冷静地说:

“我要求被搜身——立刻,彻底地搜。”

一阵沉寂之后,众人都说:

“我们都要被搜身。”

“斯皮尔哈根先生确定他在隔壁房间坐着看论文时,丢失的那页纸还在吗?”心烦意乱的房主问道。

“十分肯定,”对方不置可否地回答道,“实际上,我正是在看公式那页时睡着的。”

“您断定吗?”

“我发誓。”

康奈尔先生又重申了自己的要求。

“我要求你们彻底地搜查我,我必须立刻洗清自己的嫌疑,”他严肃地说,“否则我明天怎么能迎娶迪格比小姐?”

这之后便没有多做犹豫了,所有人都遵照这一提议忙活了一通,甚至是斯皮尔哈根先生本人。可这一努力还是徒劳,丢失的纸页依然没有找到。

他们该怎么想?他们该怎么做?

似乎没什么可做的,但为了找回这么重要的公式,必须做进一步的努力。康奈尔先生的婚姻和斯皮尔哈根先生事业的成功都取决于第二天早上6点之前,纸页能否回到后者的手中,它将被转交给一位将要坐早班蒸汽船去欧洲的生产商。

还有5个小时!

梵·布洛克林先生有没有什么主意呢?没有,他和其余的人一样不知所措。

大家大眼瞪小眼,脸上都是一片茫然。

“我们叫女士们过来吧。”一个人建议道。

于是女士们来了,不论之前气氛有多么紧张,当迪格比小姐到场后就更紧张了。但她不是个轻易慌乱的女人,即便是面对如此重大的危机。当她得知了来龙去脉后,先看了看康奈尔先生,又瞥了瞥斯皮尔哈根先生,然后静静地说:

“这件事只可能有一个解释,斯皮尔哈根先生请原谅我说这样的话,但我认为你以为自己看到了丢失的那页纸,这很明显是弄错了。你喝下了还不适应的药物,就很可能会出现幻觉。我敢断定你以为自己是在研究公式时睡着的,但其实并不是。我对你的正直人品完全有信心,但对康奈尔先生也是如此。”她笑着补充了句。

这话一出,梵·布洛克林先生发出一声惊呼,其他人也议论纷纷起来,除了斯皮尔哈根先生。若不是康奈尔先生匆忙提出惊人而又出乎意料的反驳,还不知道会得出什么结果。

“我十分感激迪格比小姐,”他说,“您对我的信心,我希望能够证明自己当之无愧,但我得为斯皮尔哈根先生说句话。他说当我端着酒杯进来时,自己正在检查公式,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看到他慌忙地用手遮在他看的那页纸上。如果你们还不确定的话,我觉得有必要承认自己在无意识地跟随他的举动时,看到那页纸顶端赫然写着一个数字,那个数字是——13!”

这次是斯皮尔哈根本人发出一声惊呼,表达了他对说话者的感激和态度的相应改变。

“不论那张该死的纸页到哪儿去了,”他伸出手朝康奈尔走去,“您跟这一点关系都没有。”

立刻所有的紧张尴尬都消失了,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可是问题还在。

尚约翰先生想起自己生活中出现过的那次巨大危机,多亏了一个女孩的帮助,才解决了跟这同样困难的问题。那个女孩属于一家私人侦探所,如果能在天亮前让她赶来这里,也许就能解决这个难题。他愿意试一试,这种疯狂的念头有时很管用,他给那家侦探所打了电话……

阿紫就是这样被请来的,她问绅士们现在在哪儿。

“他们依旧都在图书室里,女士们已经送回家了。”

“那么,我们去找他们吧。”阿紫说,笑容下隐藏着极大的担忧,害怕这个案子将很快让她尝到失败的滋味。失败,这个抑郁的词!

她的担忧实在是太深了,若是在平时,从听完案情陈述到同相关的人见面,其间短暂的间歇里她是不做什么思考的。但这件案子的情况太特殊了,或者可以这么说,这件案子的场景太特别了,以至于她都没怎么想眼前的难题,而是沉浸在对房子本身的巨大兴趣之中。她被小心地领着穿过房子杂乱无章的厅堂,这里发生过那么多悲剧和辛酸。梵·布洛克林的名字,梵·布洛克林的历史,最重要的是梵·布洛克林的传统,让这间府邸在国家的史册上显得独一无二,这都刺激着她的想象力,使她的思想只关注着周围看到的一切。有一扇从未有人打开过的门——自革命时期就再没打开过,她应该看看吗?如果真的看到了应该了解一下吗?还有梵·布洛克林先生本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或是在什么地方,能见到他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更何况是在这里,在他自己谜样的府邸里!难怪她跟旁边的两人一句话也没说,也难怪她的脑子里充满着这种惊奇和近乎狂喜的期待。

他的故事众所周知。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单身汉,家里除了一大帮佣人,而且都是老年男性,就只有他一个人生活。他从不串门,虽然时不时地会邀请一些人到自己家里玩,就像这次一样,他自己却从不接受别人的邀请,甚至是只要让他在城里待超过晚上10点的娱乐活动,也都一概回绝,这也许是为了确保不打破只睡自己的床这一生活规律。尽管年逾50,根据他自己的说法,自打孩提时从欧洲回来,只有两个晚上没有睡自己的床,而那次还是由于要到波士顿参加法庭的传讯。

这是他最主要的古怪之处,不过他还有一个怪癖,这在前面说的很明显了——他回避女人。如果在他到城里短暂的拜访过程中不得不与她们打交道,他会一如往常的彬彬有礼,一副很平易近人的样子,但他从不与她们交朋友,他的名字也从未与任何异性传过绯闻。

可他却是个魅力无比的人,五官俊美,身材伟岸。如果愿意出入一个热闹的客厅,甚至是光临公众集会,他毫无疑问会成为公众的焦点,可自年轻时他便拒绝所有这类事物。如今年长了,也发现改变习惯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也没想要改。他做出的选择得到了大家的尊重,已经没有人再对莱勒·梵·布洛克林品头论足了。

他选择这种奇怪的完全自我的生活,有没有什么原因呢?了解他的人们认为这是可以解释的。一开始,他出生的家庭就是不幸的。他双亲所在的家庭就都经历过不同寻常的悲剧事件,他的父母本人也没有从这种宿命般的命运中幸免。由于品位和性情的迥异,他们在老房子里过得很不开心,度日如年,直到两个人都爆发了。接踵而来的分离,不仅分开了他们的生活,还把他们分散到地球的两端。至少,根据事件的特殊情形,这样的推断是准确的。在一个永远无法忘怀的早晨,约翰·梵·布洛克林,现任家主的祖父,在图书室的桌子上发现了一张他的儿子留给他的字条:

父亲:

在这间房子里,或是任何房子里,和她一起生活都是我无法忍受的了,我们其中的一个必须要离开。孩子不能没有母亲,所以您将永不再见的人应当是我。忘了我吧,但是请体谅她和孩子。

威廉

六个小时之后,他又发现了一张字条,这次是那位妻子留下的:

父亲:

和一具死尸绑在了一起的人应该怎么办呢?为了逃离,就算砍掉自己的胳膊也在所不惜。由于我和您儿子之间的爱情已经死了,听到他的声音我没办法活下去。而这是他的家,所以继续留在这里的人应该是他。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因失去母亲而受益,并得到他父亲的爱护。

洛达

两个人都走了,永远地走了。两人的告别,都同时为对方保持着缄默,不做任何回应。如果他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也许会在地球的另一端重聚,但绝不会是在这所保护着他们的孩子的房子里。对于孩子和他的祖父而言,孩子的父母已经淹没在人性的海洋里,撇下他们在孤僻悲恸的岸边煎熬着。

祖父为了孩子的缘故,坚强地面对着失去子媳的双重悲痛,而那个11岁的小男孩却没能挺过来。世上遭受巨大苦难的人们,无论年龄还是处境,都很少能有这个孩子那么伤恸,也没有他哀痛得程度之深、时间之久,直到悲痛高潮过去,孩子稚嫩的额头上在某天爬上的皱纹才慢慢淡去。有人声称即便在这之后,这间房子午夜的宁静,还会时不时地被孩子惊恐的尖叫声划破:“妈妈!妈妈!”急得佣人们纷纷赶来,也给这受诅咒的房子增添了新的恐怖色彩。

这哭喊声阿紫听说过。正在这时,阿紫身旁的两人停了下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图书室的门口,可以清楚地看到梵·布洛克林先生和他的两位客人。

阿紫的外貌让所有绅士们都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这就是那位机智的侦探,那个拥有解决社会难题和离奇案件的天赋的人!这个穿着绸缎戴着珍珠的舞会宠儿!斯皮尔哈根先生看了看康奈尔先生,康奈尔先生也看了看斯皮尔哈根先生,然后两人一起看着尚约翰先生,都是满脸的不信任。而对于阿紫,她的眼睛只盯着站在她面前的梵·布洛克林先生,而对方也同其他人一样惊讶,只不过掩饰得更好一些。

他没有让她失望,她已经料想着要看到一个保守到近乎苛刻的男人。发现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令人敬畏,以至于她的决心都有点瓦解,快速地后退了一步。这落在他的眼里,便露出了微笑,这让她的心再次温暖起来,也找回了希望。他会笑,而且笑得这么甜美,这让她感到无比安慰,到后来——我好像说得太快了,马上就要讲到那个大灾祸了,而在这之前还有很多要交代。

之前的客套言语我就跳过不说了,直接说在听了大家重复了一遍案情之后,阿紫低着头站在这些绅士们面前,心里暗自担忧着:

“他们指望我能马上告诉他们丢失的那页纸在哪儿,而不需要进一步调查或谈话,我该怎样既打消他们的这种期待,同时又不让他们对我失去信心呢?”

她鼓起勇气,看向大家询问的眼睛,似乎对每个人都传达着不同的信息。她静静地说:

“这事不能胡乱猜测,我需要花时间再研究研究你们给我的事实。我猜那边的就是斯皮尔哈根先生昏睡时,尚约翰先生放手稿的桌子?”

众人点头。

“它——我是说那张桌子,还跟那时一样吧?除了手稿没有拿走其他东西吧?”

“没有。”

“那么丢失的纸页就不在那儿。”她笑着指着光秃秃的桌面,停了一会儿,她站在那儿盯着眼前的地板,苦苦地思索着。

突然,她做了个决定,问尚约翰先生他是否确定在从斯皮尔哈根先生手里拿过手稿时,既没有弄乱顺序,也没有掉下一张。

回答不容置疑。

“那么,”她静静地说,很有把握地看着每个人的眼睛,“由于从这个桌子上拿起来时纸页已经不见了,也不在康奈尔先生和斯皮尔哈根先生的身上,那么它还在里面的那间屋子里。”

“这不可能!”众人用不同的语气说道,“那个房间绝对是空的。”

“那我能否看一看它到底有多空呢?”她问道,用天真的眼神瞥了瞥梵·布洛克林先生。

“那个屋里除了斯皮尔哈根先生坐过的椅子之外绝对是什么都没有的。”那位绅士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反对道。

“我还是坚持,能不能看一眼呢?”她带着让人放松警惕的微笑,坚持道,这种微笑她只留在重要场合才使用。

梵·布洛克林先生低头了,他无法拒绝这样咄咄逼人的请求,可是他走向隔壁那扇门时脚步缓慢,打开门的动作简直有些粗鲁。

正如大家所说的!光秃秃的墙壁和地板,和一把空空的椅子!然而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站着,凝视着周围墙壁上铺着的护壁板,好像在怀疑其中是否隐藏着不明显的暗门。

梵·布洛克林先生注意到了这点,慌忙说:

“墙壁是完好的,奇小姐,没有秘密的橱柜。”

“那扇门呢?”她问道,指着护墙板的一部分,那里与其他地方几乎一模一样,只有最有经验的人才能观察到颜色稍深的一条纹路,证明有个开口处。

梵·布洛克林先生身体僵了一会儿,作为他主要特征的苍白脸色,突然变得通红,他解释说:

“那里曾经有扇门,不过已经永久地固定了,用水泥封上了。”他强迫自己补充道,脸上红潮褪去,在强光下又恢复了耀眼的苍白。

阿紫艰难地维持着她表面的从容。“那扇门!”她心里暗道,“我找到它了,那扇伟大的历史之门!”但当她再次开口时,声调依然很轻柔:

“那么用手或是其他的东西是打不开的了?”

“用斧子都劈不开。”

阿紫胜利的喜悦被浇灭了一半。她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了,可找她来处理的难题看起来好像有点无从下手。不过,她可不是轻易泄气的人,注意到除了尚约翰先生,其他人眼中对她的失望已接近蔑视时,她站直了身子(个头不高,这倒很容易)提出最后一个提议。

“一张纸,”她说,“像这么大,不可能自动消失,或是溶解到空气中去,它还是存在的,就在这里。要想找到它,我们得有些灵感,我坦白现在我还没有找到灵感。不过有时候我找到灵感的方式你们可能觉得很奇怪,我会忘记自我,假设自己拥有这个谜题的制造者的人格。如果我用他的思维去思考,也许就会表现出他的一些行为。对这个案子,我就装几分钟斯皮尔哈根先生(她说这句话时带着可爱至极的微笑)。我希望能拿着他的论文,在看的时候让康奈尔先生端着酒杯来打断,然后我会打瞌睡,假想地熟睡过去,说不定睡着了做梦能解决所有难题。你们答应我这样做吗?”

这种请求简直荒谬至极,但最终她还是得逞了。这场闹剧便上演了,他们按她的要求把她一个人留在小房间里做梦去。

突然他们听见她叫出声来,很快她便推门出来,满脸激动的神情。

“那把椅子摆放的位置和斯皮尔哈根先生坐时一样吗?”她问。

“不是,”尚约翰先生说,“那时朝的是另一面。”

她退回去,把椅子转了过去。

“是这样吗?”

她看了看他们,尚约翰先生和斯皮尔哈根先生都点了点头,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带着难以掩饰的满足感,她急切地叫道:

“先生们,看这里!”

她坐在椅子上,全身放松,呈现出一副熟睡的样子。他们继续全神贯注地盯着她,不知道在等着什么,他们看到有白白的东西从她的膝盖滑下,滑落在地板上,直到触到护壁板停了下来,是她拿着的手稿的第一页。正当他们惊讶地察觉到一些真相的痕迹时,她跳将起来,指着落地的纸页,叫道:

“你们现在明白了吗?看看它躺的地方,再看看这里!”

她跳到墙壁边,跪在地上指着护壁板的末端,离落地的纸页左边只有几英寸远。

“一条缝隙!”她叫道,“在以前的暗门下面。缝隙很窄,很难察觉。但是看呐!”她捡起地上的纸页,小心地顺着护壁板的下沿往里送,很快纸的一半都进去了。

“我能很容易地把它全塞进去,”她肯定地说,抽回纸张,怀着胜利的喜悦站了起来,“您现在知道丢失的那页纸在哪儿了,斯皮尔哈根先生,剩下的就交给梵·布洛克林先生了。”

谜题的这番简单解答引来了一阵叫好,混杂着吃惊和宽慰的情绪,这却被奇怪地哽咽着的,几乎令人费解的叫声打断了。声音来自那个刚被提到姓名的人,没有人察觉,他自从她的第一句话开始,就一步步地,已经退到图书室中央的大桌子后面,而且几乎是以一种反抗的姿势独自站在那儿。

“我很抱歉,”他开口道,当他看到每个人都吃惊地盯着他时,便尽量把生硬唐突的语气缓和为勉强的礼貌儒雅,“对这件不幸的事情,我无法帮助您。如果纸页真的如您所说在那里,我也想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解释,恐怕它至少今晚是要待在那里了。门上嵌埋的水泥和墙壁一样厚,需要人带着鹤嘴镐,甚至是炸药,才能在那儿弄出足够宽的缺口去拿它,而我们根本没有这样的外界帮助。”

听到这几句话,大家都大吃一惊,这时在他后面的壁炉架上的钟响了起来。只是敲了两下,却意味着午夜过去两个小时了,这对那些利益相关的人来说,如同丧钟敲在他们的心坎上。

“但我需要在早上六点之前把公式交到我们经理的手上,蒸汽船六点一刻就开了。”

“您不能根据记忆再写一份吗?”有人问道,“然后再插到您拿着的其余的纸页里?”

“纸张会不一样,那会产生疑问,真相就会暴露。而公式包含的这一过程的主要价值就在于它的秘密性,不论我怎么解释,也无法洗刷自己知道有第三份复印件存在的嫌疑,不管隐藏得多好,也迟早会暴露,我会失去我难得的机遇。”

康奈尔先生的心情可以想象,他在后悔和绝望之下,看向了阿紫。阿紫对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离开了他们所在的小房间,向梵·布洛克林先生走去。

她抬起头(因为他太高了),本能地踮起脚,尽量靠近他的耳朵,谨慎地轻声说:

“没有其他办法够到那里吗?”

她后来承认,有那么一会儿,她吓得心脏都差点静止了。他脸色大变,虽然她说他一根指头都没动过。正当她准备好迎接他严厉冷峻的话语时,他突然远离她朝旁边的一扇窗户走去,抬起窗帘向外看了看。等他回来时,表情已经一如往常了,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

“有一个办法,”他像她一样低声对她说,“不过只有小孩才能过去。”

“我还过不去吗?”她问道,笑着看看自己孩童般娇小的身形。

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很惊骇,她看见他的手开始颤抖,嘴唇也抽搐起来。莫名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同情他,她看到了,更确切地是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挣扎,她心想,他的困难如果有人理解的话,那么房间里他们身后那两人的麻烦就根本不算什么了。

“我会守口如瓶的,”她小声说,“我听说了那扇门的历史——打开它违背了家族的传统,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可怕的原因。不过古老的迷信对我可没有影响,如果您愿意让我从您说的那条路进去,我保证绝对听从您的安排,除了找回那张纸,不会做任何自寻烦恼的事的,那张纸肯定离封上的门不远。”

他的眼神透露出的是对她的假设的斥责,还只是极力掩饰的内心的不安?也许,是后者吧,因为当她看着他试图了解她的心情时,他伸出手抚着她肩头的一个缎带褶缝。

“您会把这个弄脏的,洗都洗不干净。”他说。

“商店里还有可以替换的材料。”她笑了。渐渐的,他手上的力气加重了。她感到他心头的一些陈旧的恐惧和主宰的迷信有些消融了,便做好了准备,只听他用有些轻快的语气说:

“如果您不害怕我们家阴暗漆黑又错综复杂的老地窖的话,我就买替换用的材料送给您。我不能给您光,您得根据我指的方向自己摸索着前进。”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什么都不怕。”

他仓促地离开了。

“我会告诉迪格比小姐,”他回过头说,“她只会陪您到地窖门口。”

在阿紫短暂的谜案调查生涯中,很多时候需要有超出女人的胆量和勇气。但她从未有过——至少她当时是这么想的,如此得抑郁和沮丧。和迪格比小姐一起站在一扇狭小的门前,这是地窖的一端,她明白这是她选择的路——这条路一旦进入了,就必须独自面对。

首先,这扇门简直太小了,超过11岁的孩子都没法钻进去。不过她的体型也就和11岁孩子差不多,应该能克服这个困难。

其次,每种情况都会有料想不到的可能发生,尽管她很仔细地听了梵·布洛克林先生的指导,也确定自己记住了,她还是后悔自己那晚离开舞会,和父亲告别时,亲吻他时应该再温柔一些,而且对他严厉的管教不应该那么不孝顺地撅嘴巴。这意味着恐惧吗?如果是的话,她鄙视这种感觉。

最后,她讨厌黑暗,在她自告奋勇地接下这个活时她就知道这点。可当时是在明亮的房间里想象而已,而现在是她必须得面对的事实了。地窖里只点了一盏灯,还是在靠近出口的地方,而梵·布洛克林先生好像不需要光似的。在他打开那扇小门的时候,阿紫确信那扇门上绝对不止一把锁。

疑虑,阴暗,在未知的墙壁间独自爬行,目标只是一束光线,弗劳伦斯·迪格比小姐的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以给她安慰——这些光想想便耗尽了她内心的所有勇气。可是她保证过,她就得兑现诺言,于是她勇敢地笑了笑,弯下腰探进小门内,下一刻就开始了自己的旅程。

对于旅程而言,每一英寸都伴随着一次剧烈心跳,每一英尺人都变老了一点。刚开始时很容易,她只要爬上缓缓上升的路,意识里很放心,知道有两个人在后面,他们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但如今她转了个弯,手指摸不到左边的墙壁。之后是一级台阶,她绊了一下,后面是一小段台阶,每一级她知道都要先试一下才能踩,以免木头因年代久远,腐朽而无法承受住她的重量。一级,两级,三级,四级,五级台阶!然后是一个平台。她的旅程就走了一半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停下歇一会儿,调顺呼吸,如果这里封闭多年的空气能够允许她这样做的话。此外,梵·布洛克林先生嘱咐她在这里做一些事情,而且是依照他的指示去做——他给了她三根火柴和一根小蜡烛。之前都没有光,在这个地方她要点燃蜡烛,放在地上,这样等返回的时候就不会踩空台阶摔下来。她答应照做,而且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看到一个亮光闪烁着出现,真是太快慰了。

她现在处于一个久不见人世的大房间里,这里曾为参加殖民战争的官兵们举行过盛宴,并且召开了不止一场理事会。这个房间,也见证了多场悲剧的发生,这也是它如今会如此与世隔绝的原因。梵·布洛克林先生告诉她这些,也警告她穿过房间时要倍加小心,无论如何也只能沿着右边的墙壁走,直到遇到一座巨大的壁炉架。再往前,转过一个角落,她就会看到面前昏暗的地方有一处透着一线光,那就是从那扇锁上的门底下的缝隙里透出来的,那页纸应该就在那道光的不远处。

一切都很简单,都很容易完成,要是她将看到的或是想到的就只有那道光该多好,要是那如扼在喉的恐惧没有成形该多好!要是事物继续笼罩在不可穿透的黑暗之中,而不会模模糊糊地刺激着她那发达的想象力该多好!但刚才过道里的那种黑暗,这里就没有了。这是楼梯顶端小蜡烛闪烁的光的作用,还是她自己视觉功能的某种变化?她眼前所见肯定发生了改变。高大的阴影形状呈现了出来——空气中不再空洞洞茫然一片——她能看到了,很快她就知道这是为什么了。在她右边的墙壁上有扇窗户,虽然小,但可以看见,外面被藤蔓遮住了,里面积满了一个世纪的蜘蛛网。但外面的星光仍有几小束微弱地透了进来,使平常的事物变得如同鬼魅一般,这些在看不见的时候就已经够可怕的了,而若隐若现的更让她惊恐万状。

“我受不了了,”她边往前爬,边暗自嘀咕,一只手扶着墙,“干脆闭上眼睛吧,”她转念一想,“我自己来制造黑暗。”她强迫自己合上了眼皮,继续往前爬,经过那个壁炉架时,她碰到了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一阵脆响。

在这个响声之后,好像隐约地传来了那面坚实的墙壁外面等待她的实验结果的人们激动的声音,如果她按照指导做得没错的话,现在应该很接近那面墙了,这把她从那些恐怖的幻想中解脱出来。她再一次睁开眼睛,往前看去,欣喜地发现只在几步之遥,就是那束标志着她旅程终点的明亮的光线。

她随后很快找到了那张丢失的纸页,匆忙把它从布满灰尘的地上捡了起来,开心地转过身开始往回走。可是,几分钟后,她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异样的尖叫,夹杂着恐惧,穿透了地牢般的房间,如倒刺般扎在这恐怖的通道两端等待她冒险结果的人们心头。

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他们往外看,会发现那轮月亮——一直被空中云层遮挡着的月亮,突然冲出了云层的阻挡,向每个没有窗帘遮盖的窗户里射来大片亮光。

弗劳伦斯·迪格比在她短暂安宁的日子里,可能从未经历过什么剧烈的情绪变化。但那一刻,她尝到了最极端的恐惧滋味,耳朵里回响着阿紫惊惧尖锐的叫声,她回过头去看梵·布洛克林先生,发现那尖叫声给这个看似坚强的人也造成了巨大影响。他的脸色吓人,像躺在棺材里才会有的颜色。她自己颤抖得快要摔倒,抓住他的胳膊,想从他的表情里探究到底发生了什么。肯定是糟糕透顶的事,是他一直都害怕的,而且心里也有点预感会发生,有点准备,可实际的发生还是击垮了他。那个可怜的小姑娘是不是掉进了一个早就预料到的陷阱?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他在说着什么,喃喃地自言自语着。一部分话语她能听见。他在责怪自己,一遍遍地重复自己就不应该冒这个险。他应该想到她那么年轻,一个小女孩的胆量那么弱小,他当时肯定是疯了,而现在……现在……

重复着这个词他不再说话了,全部精力都用于倾听那扇矮门里的动静,这扇门隔绝了他疯狂得想知道的事物——那扇无法进入,也无法拓宽的门阻挡了所有的救援——除了声音和她那娇小身躯可以通过,再无其他……她那娇小的身子现在躺在哪里呢?

“她受伤了吗?”迪格比小姐声音颤抖地说,自己也弯下腰听着,“您听到什么了吗,哪怕是一点儿声响?”

有一阵子他都没有回答。他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一个官能上,然后他吸着气,慢慢地低声说:

“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她的脚步声……不,不,不是脚步声。死一般沉寂,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连呼吸声都没有,她昏过去了。噢,上帝!噢,上帝!到底为什么要降临这样的灾祸啊!”

在说出这个祈求时,他跳了起来,但下一刻,他又重新跪下来,听着,仔细地听着。

再没有比这更安静的了,他们仿佛在听着坟墓里的呢喃声。迪格比小姐感到恐惧已经在她全身蔓延开来,不自主地颤抖着,这时梵·布洛克林先生急匆匆地抬起手做了一个警告意味的噤声动作!她昏眩的感官中逐渐传来一阵遥远的轻响,慢慢变清晰,然后又衰弱了,消失了,接着又响了起来,直到变成一阵脚步声,蹒跚着,却越来越近。

“她没事!她没有受伤!”迪格比小姐松了一口气,说着高兴地转过头看着他,期待着梵·布洛克林先生和她一样喜悦。

“现在如果她足够幸运找到了那页纸的话,我们担惊受怕也就值了。”

他换了个姿势站了起来,却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也没有像她那样的宽慰。“就好像对她的归来他很惧怕,而不是欣喜。”迪格比小姐内心里评价着,看着他每听到阿紫行进的声音就不由自主地后退。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自然。她就继续试着缓解气氛,看他没有给逐渐靠近的阿紫任何鼓励,她就自己弯下腰,开心地喊出欢迎她回来,传到那可怜的小侦探的耳朵里。

阿紫在迪格比小姐的帮助下,终于从狭窄的开口处爬了出来,重新站在了地窖的地面上,模样真是惨兮兮的。她脸色苍白,不停颤抖着,身上沾满了积聚多年的灰尘,一副无助的可怜人形象,直到看到迪格比小姐满脸的喜悦,她才提起点精神。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一张纸,要找斯皮尔哈根先生。

“我拿到公式了,”她说,“如果您把他带来,我就在这里把它给他。”

对于自己的历险,她只字未提,瞧也没瞧站在远方暗处的梵·布洛克林先生。

公式物归原主,斯皮尔哈根先生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他们聚在图书室最后说几句话,阿紫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被那安静和黑暗的通道吓到了,就叫了出来,”对他们的疑问她解释说,“不论是谁,一个人在那种发霉的地方,都会那么做的。”她补充道,试着缓和气氛,但却使梵·布洛克林先生的面颊泛起了红潮,明显到不止一个人注意到了。

“没有鬼吗?”康奈尔先生笑道,对自己的希望回来了过于高兴,以至于对周遭人的心情都完全没有体会。“没有鬼魂的低语声或是恐怖的触摸吗?那间屋子关了那么久,连梵·布洛克林先生都说不知道它的秘密,这其中的谜团难倒里面都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吗?”

“什么都没有。”阿紫回答道,尽全力笑着露出酒窝。

“如果奇小姐遇到了什么——如果她面对这么强烈的好奇心,有什么可说的,她肯定已经说了。”刚才提到的那个先生说,语气如此严厉而奇怪,所有轻浮的表演立刻停止了,“您有什么想说的吗,奇小姐?”

她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瞅了他一会儿,然后边向门口走去,边看了看周围,说:

“梵·布洛克林先生了解他自己的房子,如果他愿意的话肯定能讲述一下它的历史。我只是个小忙人,刚刚完成了工作,现在准备要回家了,期待着仁慈的命运女神再给个谜团让我去解开。”

她快到门口了——正准备离开,突然感觉两只手落在了自己的肩上,回过头,看到梵·布洛克林先生盯着她,两只眼睛都快冒出火来。

“你看到了!”他嘴唇发出轻不可闻的声音。

她浑身一阵颤抖,这比言语更好地回答了他。

他绝望地叫了一声,松开手,面朝聚在一起的大家,恢复了一些镇定:

“我得请你们再留下来一个小时了,我无法再把自己的悲伤一个人扛着了。刚才便是我人生的分割点,我必须得到了解我过去的人的同情和支持,否则会在这种自我造成的孤独中疯掉的。回来吧,奇小姐。所有人当中,您最有权利听到。”

“那我开始说了,”他们都坐好,准备倾听时,他说,“给你们一些大致的概念,与其说是这种家族传统,不如说是这种家族传统对所有姓梵·布洛克林的人所产生的影响。拥有一个禁止闯入的房间的房子,这并不是唯一一座,即便只是在美国也不是,在英国更是有许多,不过它们中大多数都与我们这间有区别。那扇不被允许打开的门多是没有安铁栏或上锁的,光是禁令就足够了。禁令,再加上对这一禁令,由于长期无条件的服从,而产生的迷信的恐惧感。

“我和你们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早期的祖先会对这个房间下禁令。但自打很小时,我就受教导,理解房子里有一个门闩是不能被拔起来的。这个错误比其他任何错误都更难饶恕。如果不服从,整个家族的名誉都会受到牵连,而家族的名誉是我要誓死守护的。你们会说这都是异想天开,奇怪现代的正常人会不会屈从于这样荒谬的限制,尤其是还不能给出一个好的理由,这一传统产生的来源都已经遗忘了,你们说得对。可是若深究一下人性本质,你们就会明白最有力的黏合剂并不是物质上的——一种观念可以成就一个人,铸就一种性格,是所有英勇行为的根源,根据情形,受到追捧,或是让人畏惧。

“对我而言,它拥有的力量与我的孤独感是对应的,我觉得再也没有谁比我小时候更孤独了。我的父母相处十分不快,因此他们几乎总有一个不在家,不过就算在家我也很少见到他们。他们对对方态度上的制约影响到了对待我的举动,我不止一次问自己,他们两个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感情。对我父亲而言,我就代表了我的母亲;对母亲来说,我就象征着我父亲,都是不愉快的。这点我不得不说,否则你们就无法听懂我的故事了,真希望上帝能让我说出另一种故事!真希望上帝能让我拥有别人一样的美好记忆,父亲的紧抱,母亲的亲吻——可是不能!我的伤痛,已经够深的了,可能会更糟。也许实际上就这样最好。只是,我也许会是个不同的孩子,创造出不同的命运来——谁知道呢。

“就这样,我的娱乐活动几乎全靠自己去创造,这就让我在某一天有了个发现。在地窖较远的一端,几个很沉的木桶后面,我发现了一扇小门,它那么矮小——我的身子刚好合适,我产生了强烈的愿望想进去,可是搬不开那些木桶。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们家有个老仆人,他比谁都更疼爱我。有一天,当我刚好一个人在地窖时,便拿出球,开始到处乱扔,终于球掉在了木桶的后面,我就急切地叫着跑去找迈克尔,让他把桶搬开。

“这个活要求的力气不小,不过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桶移到了一旁,我欣喜地看见那扇神秘的小门前已经畅通无阻了。不过我没有马上靠近它,某种本能阻止了我那样做。当再一次有机会独处那里时,我就行动了,充分发挥冒险精神,溜到那些木桶的后面,试了试小门上面的把手。把手转动了,推了几下,门便开了。我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弯着腰朝里面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个黑乎乎的洞,什么也没有,这让我犹豫了一会儿。我很怕黑——过去一直都是,可是最后好奇心和冒险精神战胜了畏惧。我告诉自己是鲁滨孙·克鲁索在探索洞穴,爬了进去,却发现什么也没有,里面和外面看起来一样黑。

“这一点儿都不好玩,于是我就爬回去了。当我再一次尝试时,手里拿了一截蜡烛,还藏了一两根火柴。我用颤抖的小手点燃了一根火柴,看到的东西对大多数男孩来说可能会很失望,但我没有。不规则的边边角角里散落着垃圾和旧木板,这对我来说充满了可能性。在远处的昏暗阴影里我好像看到有台阶,那是通向哪里的呢——我都没有想过回答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会儿,在强大的勇气下,终于爬上了那些台阶,我记得很清楚,自己在看到面前的一扇紧闭的窄门后心里的感觉。那分明就是祖父小屋里的那扇门——护壁板上的那扇我们不允许打开的门。这时我才第一次真正感受恐惧袭来,立刻被这一阻隔物吓住了。我急急忙忙往回退,绊了一跤,丢了蜡烛,摔下台阶,便惊恐地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之前脑海里想象的关于禁忌小屋的模糊的念头,立刻充满了对周围空间里鬼魅般的身影的幻想。我该怎样躲避他们,重新安全地、不被察觉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

“不过这些恐惧,虽然也很深刻,但跟后来我感觉的真实的害怕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后来,我终于克服了黑暗的恐惧,找到了回去的路,回到了宽敞明亮的大厅,我意识到除了蜡烛我还掉了什么东西。我的火柴盒没了——不是我的,是祖父的,我在他桌上发现的,出于年少的轻狂和自大,便拿着带去冒险,想用一会儿。早上家里出了点乱子,我便想赌一赌他没工夫想到它。可把它弄丢了,就是另一回事了。那可不是普通的火柴盒,它是用金子做的,祖父因为某些特殊原因,一直视为珍宝,我常听他说有一天我也会欣赏到它的价值,而很乐意拥有它,而我却把它落在那个洞里,他随时都可能想起它的——甚至可能要找它!那一天我都处在煎熬之中。我的母亲走了,或者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的父亲——我都不知道对他有什么看法。他也没见着人,我提到他的名字时佣人们都奇怪地看着我。那时我根本没意识到他永远的离开给家里带来的沉重打击,一心只想着自己惹上的麻烦,想着当他照常把我拉到膝前,我对他说晚安时,要怎样面对祖父的双眼。

“当天晚上我头一次没被召去他跟前,免除了这一折磨,起初我很宽慰,可后来反而更忧虑了。他已经发现火柴盒不见了,而且非常生气。第二天他肯定会问我,我就得撒谎,因为我哪有勇气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这种放肆的行为,他是不会饶恕的,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我缩在自己的小床上瑟瑟发抖。那天早上家里发生的灾祸我不知道,而在发现我的母亲跟父亲一样永远地逃离了家之后,他的冷漠和忽视,我也无从得知。佣人们跟往常一样悉心照料我上床睡觉,可是家里笼罩着一层阴霾和寂静,我对此的解释与事实大相径庭,我把一切事件都归罪于自己犯的错(此时它已经占满了我的脑袋)。

“不知道是几点,我从床上溜了下来,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在我当时看来已经是深更半夜了,现在觉得应该十点都不到。对一个半夜醒来的孩子而言,时间过得总是那么缓慢。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尽管前面等着我的很恐怖——只是想想我就觉得害怕,我下定决心要再去一次地窖,在午夜进到那个洞里,寻找丢失的火柴盒。我会带上蜡烛和火柴,这次拿的是自己壁炉架上的火柴盒,家里一片死寂,如果大家都睡着了的话,我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这一趟了。

“我摸黑穿上衣服,找到火柴和蜡烛,放在口袋里,轻轻地打开门往外看。没有人走动,灯都熄了,只有下面大厅里还有孤零零的一盏。这盏灯为什么还亮着,我完全没有想过。我怎么知道房子里静悄悄的,房间都是漆黑一片,是因为所有人都因为母亲的逃离而出去寻找线索了?如果我看了钟——可是我没有。我太过关注于自己的事情,内心充满着对这孤注一掷的举措的狂热,以至于跟它没有直接联系的事情都不会对我产生任何影响。

“在下面的大厅拐弯时,我被自己在墙上的影子吓了一跳,那种恐惧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不过那并没有让我退缩,什么也没能阻止我,我一直安全地来到地窖,在木桶后面蹲下来,进入洞穴里面之前再次调整了下呼吸。

“在摸索着绕过这些木桶时,我弄出了一些响声,心里吓得发抖,生怕这些声音会被楼上听见!但这种恐惧很快就被之后更强烈的恐惧感取代了。我听见了其他的声响——一阵窸窣嘈杂声,从我的头顶,脚下,四面八方传来!老鼠!墙壁里面的老鼠!地窖下面的老鼠!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动的步子,但当我移动身子时,是向前迈的一步,进入了那神秘莫测的洞穴。

“我一进到里面就想要点亮蜡烛,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一直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前进,直到来到丢了火柴盒的台阶边。这里就需要有光了,可我的手并没有伸向口袋。我觉得先爬上台阶更好,便轻轻地一只脚探上台阶,再挪另一只脚。我的右手一直沿着墙壁摸索着,还有三级台阶要爬,就可以空出手来擦亮火柴了。我爬上那三级台阶,把身体靠在门上稳住,准备最后一次跳下来,突然有情况发生。如此奇怪,如此出乎意料,如此的不可思议,以至于我都惊讶怎么没有恐惧得大叫出声来。我手扶着的门在移动,它慢慢地朝里面打开了。看着那逐渐扩大的缝隙,我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寒意。寒意不断增加,空隙不断增大……那里有一个东西!我跌坐在平台上的一个小杂物堆上。它会过来吗?它有手脚吗?能触摸得到吗?

“不管是什么,它没有进来,我刚抬起头,就被一个声音吓得颤抖起来——是一个人的声音——我母亲的声音,如此之近,我感觉一伸手就能碰到她。

“她在跟我父亲说话。我是从语调判断出来的。她说的话,虽然不太懂,却在我年幼的脑海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害。

“‘我来了!’她说,‘他们以为我逃出了家,正在外面四处寻找。我们不会被人打扰的,谁会想到我和你会在这儿?’

“这儿!这个词像一记重锤打在我的胸口。我几分钟前才知道自己在禁闭室的门口,可他们已经在里面了。你们无法想象这给我的脑海造成的巨大漩涡,我从未想过竟然有这样藐视家规的行为。

“我听见了父亲的回答,可完全没听懂。我还意识到他离得较远——他在房间的一端,而我们在另一端。这一想法很快得到了证实,当我费尽全力压低自己剧烈的心跳,以防她听见或是怀疑我的存在时,黑暗中,或者应该说在那个黑漆漆的地方突然被划过的一道亮光照亮,耀眼而无声,我随即看到了父亲的身影,站在一些亮闪闪的东西中间。我当时感觉那是什么超自然的东西,但几年之后,我认为看到的应该是挂在墙上的武器。

“她也看到了他,因为她笑了一声,说他们不需要蜡烛。然后又是一道亮光,我看到他们的手上都有些什么东西,虽然我还没弄懂,但觉得自己突然特别恶心,像被呛到一样喘着粗气,不过这声音很快淹没在她冲向房间中央时发出一声尖锐的低呼声中。

“‘接招吧!因为我们当中只有一个可以活着离开这间屋子!’

“是决斗!是这个丈夫和妻子——这个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生死决斗,在这个充满死亡惨剧的洞穴里,在他们的孩子的注视之下!魔鬼撒旦要毁掉一个11岁男孩的生活所进行的策划,再没有比这个更丑恶的了!

“我并不是马上就明白了眼前的景象的,我太天真,也太过恍惚了,无法理解这种仇恨,更不用说产生仇恨的那些强烈感情了。我只知道一些很糟糕的事——我年幼的脑袋无法理解的事,在眼前的黑暗中就要发生了。我惊惧得说不出话来,真希望上帝让我聋了、瞎了、死了!

“又一道光线照亮了房间,我看到她从原先的角落冲了过去,而他也闪避了开来。我还看到他们手里的武器,有一阵子我很确定那是剑,因为我见过他们手持利剑在阁楼里练习,据他们的话说,是为了锻炼身体。可是那时的剑尖是带了剑套的,这一次剑尖却锋利无比,闪烁着寒光。

“随着他们的动作,我隐约听见了她的惊呼和他愤怒的低吼,这因他们的安静而显得更加可怕,接着是撞击声,两剑交锋。

“如果那时有闪电划过,他们一个人的生命肯定就要终结了,但是屋里仍然一片黑暗。等到再有闪电照亮时,他们已经远远地分开了。他喊出一句话,那是他说的唯一一句我永远忘不了的话:‘洛达,你的袖子上有血迹,我已经伤到你了。我们不要再打了,逃走吧,跟那些可怜人们以为的一样,逃到地球的两端去。’

“我几乎要说话了,我几乎也要用童稚的声音恳求他们停下来——想想我吧,不要再打了,可竭尽全力也发不出声音。我的舌头还没恢复作用,心脏还没从刚才的重击中解脱出来,母亲冰冷清晰的‘不’传入了耳中。

“‘我已经发过誓了,就会坚守诺言,’她用我很陌生的语调接着说,‘如果对方也快活地活在这个世上,那么我们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他没有回答。隐约可见他们,或许我应该说是他们身形的阴影又动了起来,突然传来一声喊叫,尖锐而酸痛。如果祖父在他的房间里,肯定能听见。几乎同时划过一道闪电,我看到了那至今一直缠绕着我的梦魇的一幕,我的父亲被钉在了墙上,手里还拿着剑,他的面前是我的母亲,她的眼里冒出胜利的热焰,盯着他的眼睛……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喉咙的束缚松脱了,胸口的压力也消失了,我发出一声狂野的嚎哭。她转过头,看到了(上天这时很快派出了闪电),也认出了我稚嫩的身形,对自己行为的惊惧(我热烈希望她是这样想的)从她心底冒了出来,她吃了一惊,跌倒在朝上的剑尖上。

“她呻吟着,然后是一声喘息的叹息,之后,寂静降临在整个房间,降临在我的心里,对我来说,也降临在了整个世界。

“这就是我的故事,朋友们,你们觉得我从没像其他人一样活过吧?”

大家都倍感同情,一阵沉寂之后,梵·布洛克林先生接着说:

“我觉得自己一刻都不曾怀疑我的父母在那间屋子里躺在地上死去了。当我回过神来——很快,并没有过多久,外面已经不再有闪电了,只留下浓厚的黑暗像一个空洞的棺罩在我和那个地点之间蔓延,那个凝聚了我能想象的所有恐惧的地方。我不敢进去,我一步也不敢朝那个方向迈,我的本能是逃回房间,颤抖着躲在自己的床上。绝不能说出去,不能让任何人,特别是我的祖父知道那个禁闭室里有些什么,我无法抗拒地认为父母的名誉会受到威胁。此外,我也是因为恐惧而不敢那样做,我觉得如果说出去我会死的。童年就有如此的恐惧和勇敢,这种让我们吃惊的思想情感的深渊,一直被寂静笼罩着。一个孩子惊吓于某个秘密,却出于某种原因又不敢透露,再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苦难了。

“当我歇斯底里地想再次见到光亮和与自己生命相关的所有东西,我的小床,窗台上摆着的玩具,笼子里的松鼠……我强迫自己再次穿过空荡的房子,期待着每次转弯,能听见父亲的声音,或是看到母亲的身影。是的,我的脑子都混乱了,尽管那时心里很清楚他们已经死了,我再也不会听到他看到她了。衣服穿得很单薄,我冻得有些麻木了,第二天早上,我发着高烧,大叫着‘妈妈!妈妈’从噩梦中醒来——就是这样。

“即便是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我仍然很谨慎。见我烧得糊涂了,脸颊通红,两眼迷离,他们非常悉心地照料我。他们说我的母亲离开了家,经过两天的寻找,他们很肯定再怎么找她或是我父亲都将是白费力气,说她已经去了欧洲,等我病好了,就带我去找她。这一承诺,立刻把我从吞噬着我神经的恐惧中解脱出来,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我坐起身下了床,说自己已经好了,可以马上出发。医生发现我的脉搏稳定了,状况也有了很大的好转,自然而然地把这归功于我希望很快见到母亲的心情,建议继续配合我的奇想,保持着希望不灭。直到和孩子们一起旅行和交流,能给我力量,好迎接最终等着我的那残酷的现实。他们听取了他的建议,24小时后,我们就把一切准备好了。我们看着那座房子的门被关上……我那时胸中涌起的万般情愫,就留给你们去想象吧……之后,便开始了长长的旅程。5年里,我们都在欧洲大陆游荡,我的祖父,我自己也是,在这异域风情中排解心底的悲痛。

“可归来是不可避免的。再次走进这座房子,我的痛苦只有上帝和那些安眠药能懂。我们不在时他们发现了什么吗,或者是在如今进行各种必须的修葺翻新时,会被发现吗?最后时间给了我答案。我的秘密很安全,而且很可能一直这样保守下去,得知了这点,生活才变得可以忍受,虽然不会快乐。自从那时起,我只有两个晚上没在这里过夜,而那两晚都是实在无法避免才出去的。祖父去世后,我把护壁板上的门用水泥封了起来,是从外面这头封上的,水泥也漆成了跟木板一样的颜色。再没有人打开过这扇门,我也再没迈进这个门槛。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这么做很愚蠢,有时候我知道这样做还是很明智的。我的理由很站得住脚,如果我那时没有隐瞒,而是告诉大家我的冒险,他们中有一个或是两个都有可能获救,可我怎么知道,若是自己真能想到,事情就果真如愿呢。”

又是一阵安静,每个人的脸上都因恐惧而变得苍白,他最后又看了一眼阿紫,说:

“阿紫小姐,您觉得这个故事的续集会是什么呢?我能说出过去,未来就留给您来描绘吧。”

她站起身,扫视了一眼众人,最后看着那个等她回答的人,她憧憬着:

“如果有一天早上,新闻专栏里出现了一篇报道,讲述历史悠久的梵·布洛克林家族的府邸夜间失火,被烧成了灰烬,整个国家都会对此感到痛心,市民们会感觉失去了一件珍宝,可是有5个人却从中看到了您想要的续集。”

这真的发生了。当这事发生的时候,几周之后,人们惊讶地发现这座房子并没有申请保险。为什么经受了这么巨大的损失,梵·布洛克林先生却像重返青春一般,充满着活力?这便成了他朋友们津津乐道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