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选择哲学作为事业的时候,维特根斯坦确实犹豫过,那时热爱和担忧一起紧紧缠绕着他。他的大姐在回忆中这样说:“这个时期,哲学突然俘虏了他……而反对这一愿望(的力量)是如此强烈和完全,以致他内心的天职要承受双倍的、相互冲突的沉重之苦,就好像发生了天崩地裂。这次转变是他一生中还会多次经受的、突如其来的、震撼了他全部本质的转变之一。”
看起来是罗素帮维特根斯坦下了决心。但是维特根斯坦究竟为何犹豫?他让罗素看看自己是不是白痴,难道他真的在怀疑自己的智力,怀疑自己的头脑不适合搞哲学?怕是没有那么简单。维特根斯坦和罗素虽然在精神上有不少共鸣,但他们终究不是一样的人。维特根斯坦的犹豫彷徨源于他性格上内在的张力。为了说清楚这一点,得把话题扯远些——我们先来谈谈古希腊的两位哲学家吧。
一位叫芝诺(Zeno,公元前490~公元前430)——著名的“芝诺悖论”的主角。芝诺论证了运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比如说,倘若人要移动1米,那么他先得移动0.1米;为了移动0.1米,他就先得移动0.01米……如此类推,无穷无尽。既然这样推推不到个头,那么运动也就永远无法开始——可见,运动实际上不可能存在。
芝诺还论证了古希腊著名的飞毛腿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假设阿基里斯和乌龟相距10米,阿基里斯每秒前进10米,而乌龟每秒前进1米。当1秒钟以后,阿基里斯到达乌龟原来所处的位置时,乌龟已经距离这个位置有1米之遥了;而当阿基里斯到达这个新位置的时候,乌龟又已经往前行走了0.1米……以此类推,尽管阿基里斯和乌龟的距离不断缩短,却永远追不上乌龟。
谁都能看出芝诺的结论是荒诞的,但要反驳他却并不容易。这且不提,我们来看看另一位哲学家——住在木桶中的第欧根尼(Diogenes,公元前404~公元前323)。这位哲人似乎就是凭着这样一件事出名的:有一次他坐在木桶里晒太阳,亚历山大大帝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去看他——也许是因为听说世界上有那么个无欲无求的人,故而觉得好奇吧。亚历山大对第欧根尼说:“你现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第欧根尼很拽很酷地回答:“走开点,别挡着我的阳光。”
关于第欧根尼还有一些逸闻。有次他所在的那座城市遭到敌国攻击,全城的人都忙了起来。于是他心想,别人都在忙,倘若自己一个人闲着,恐怕会遭到别人嫉恨,有丧命的危险。于是他走出木桶,整天把个木桶滚来滚去,做出很忙的样子。
以上这些无非是要说明,哲学家大抵可以分成两类,一类较重理论,另一类较重生活。前一类通过运用自己的头脑给世人留下了惊世骇俗的言论,而不顾这些言论离常识有多远;另一类只要自己活得心安理得,并不在乎教导世人什么——比如那个第欧根尼,后人尽可以给他按上诸如“存在主义的行为艺术家”这样的头衔,还可以用他来写论文,说他那个滚木桶的行为就是要告诉人们,不管你们怎么忙,到头来总是没意义的,和我这样滚木桶没什么区别,等等。但是这些来自别人的看法第欧根尼本人是不会在乎的。
据说,芝诺和第欧根尼两人还相遇过——我也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史实,我甚至不清楚这两人是不是同处一个时代。据说那一回,芝诺又在发表他那关于运动不存在的言论,这时第欧根尼站了出来——确确实实,就是从字面上来理解的这个“站了出来”——他走出木桶,二话不说,在芝诺面前走了几个来回。
上面这几段可以说是把哲学家的形象都漫画化了。问题在于,对于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着的事实,重理论的哲学家去质疑它的存在,刨根问底地去追问所以然,这是否有意义?比如说,前面那个关于否定命题的判断根据的问题,即使把这个搞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呢?当然你也可以说,像哥德巴赫猜想这样的数学问题也是没有用的,人研究它只是为了挑战智力极限,或者说满足好奇心;但是哲学家不是数学家,哲学家研究问题总得有更深的意义,得满足灵魂需要。拿那个芝诺来说,否定运动也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的目的是论证整个感官世界是不真实的,以便让自己满足于精神静观的“安宁幸福”。
这就是维特根斯坦犹豫彷徨的所在:把研究那样一些问题当作自己的使命,真的对于生活有意义吗?生活的意义能够建立在由头脑产生、论证出来的“道理”之上吗?再说,那样来对日常生活中的事实进行追问,是不是已经掉进了语言的陷阱,所达到的结果是不是语言中的理论图式对人理智的欺骗?
当然,在《逻辑哲学论》中还看不到这些怀疑,维特根斯坦要到了后期才会对这些问题进行总清算。但我们有理由认为,它们早就潜伏在了维特根斯坦的思想背后,这是他那不安定型气质的重要组成部分。
罗素在气质上比较接近那个芝诺,而维特根斯坦则颇难归类。对于哲学理论中的所谓“论证过程”,维特根斯坦是很轻视的。罗素的一封书信中是这样写他的:
当我对他说:对于自认为正确的观点仅作叙述是不够的,还应进行论证时,他却说,如果进行论证则会毁掉思想之美,会令他感到是在用沾满污泥的手去玷污美丽的鲜花,这令我钦佩,因为智力领域的艺术家是个极其罕见的存在。我不忍于反驳他,因而对他说:那么是否可以雇佣个奴隶去进行论证呢?
那时维特根斯坦在罗素的劝告下打算系统地读一下前辈哲学家的作品。但结果也是令罗素吃惊的:维特根斯坦说他感到失望,原来他曾敬佩过那些大哲学家们,现在读了以后却发现那些经典中根本没有多少智慧。
维特根斯坦的生活像第欧根尼那样充满了意味深长的故事,他也确实把生活本身看得比理论重要得多,但他却不能被归于这一类型。尽管维特根斯坦与一般意义上的“哲学论证方法”格格不入,他也并不满足于让洞见仅仅是模糊的感悟或睿智的只言片语,他要让洞见获得绝对明晰确定的形式。在这一点上,他和罗素、和早期分析哲学家们的思想是有共鸣的。他说:“我父亲是一个生意人,我也是一个生意人!”他要使自己的哲学工作和做生意一样,每一笔账目都结算得清楚明了。罗素说他是“智力领域的艺术家”,维特根斯坦也确实拥有出色的艺术天赋,但把他作为“艺术家”看也会显得特别。如果说“艺术家”是在感性的花丛中自由翻飞、寻觅自身灵魂归宿的蝴蝶,那么维特根斯坦更像是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笔下那个挖地洞的小动物。他在抽象表达的洞穴世界中努力地构筑着明晰性,他不断地用自己的额头去碰击洞壁——碰出血来了就高兴,因为那证明了洞的坚实牢靠,“账目”又结清了一笔。
维特根斯坦说过“好的比喻能让灵感复活”。不知卡夫卡的这个比喻能否让他心有所感。
维特根斯坦对罗素说,倘若不搞哲学,他就去当飞行员。“飞行员”总让人想起那个写下了不朽的童话《小王子》的圣艾克苏佩里(Antoine de Saint-Exupery, 1900~1944),这位法国飞行员写下了不少感人的文学作品,最后因执行任务时飞机失事而不知所终。在后面我们可以看到,维特根斯坦那些让人捉摸不定的思想,往往能在童话中得到更好的表达。倘若真的没有罗素,没有所谓“哲学”,维特根斯坦想必也不会流于平庸。思想的火花总能找到合适的形式把自己降生到世界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