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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池彩娣那天一早起床,梳洗后,打开无线电听新闻,得知女儿遭绑票了,手里一杯水掉地上,摔得粉碎也不知,整个人变成一根木头。听完了新闻,一身睡衣睡裤跑到楼下,又不敢贸然出门,就求刘妈上街买了份《新闻报》,跑回房间里细读。

文章配上女儿的大幅照片,绘声绘色,把个西洋人公墓渲染得阴风阵阵,鬼影重重,似乎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后面,都藏着阴魂,伺机捉人抵命。又分析说,这似乎不是一般绑票案,盖一般绑票,总要索赎,而此案至今无人提出赎金要求。随着时日推移,女孩自是凶多吉少。池彩娣看后,五内俱焚,把脸埋进枕头,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心里渐渐透出亮光,知道是高剑霞以女儿逼自己露面。思前想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好去到书房里,拿起电话,拨了高剑霞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了起来,似乎有人在电话旁寸步不离。那头的高剑霞一听是她,长长舒了口气道:“彩娣,你不应该,实在不应该啊,”连说了好几个的“不应该”。

“高警长,我对不起你,事情没办好……”她因为紧张,嗓子一下失声,连忙清了喉咙,重新说一遍。说完,想起自己带给女儿的劫难,不知该恨自己莽撞,还是怨自己命苦,又哭了起来。

高剑霞道:“彩娣,哭就不必了,知道错就好了,只要你悬崖勒马,我一定既往不咎。你看看,什么时候把东西送过来,只要东西送到,原来说好的条件一概不变,我高某人绝不食言。”

“可是,我不是骗你,真的没看到钱,我在他房间找遍了,就是没看到……”

他打断她道:“彩娣,都这时候了,还说这话,就没意思了,你要知道,我是天天被人逼,是在代你受过啊。其实,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是被人利用了,劝你还是看在自己孩子的份上,从善如流,别再受人摆布了,到时候受伤害的是你的孩子,那人是丝毫无损的,你明白吗?”

“别,高警长,千万别为难孩子……你说的那人跟这事儿没关系的,我们是后来碰到的……”

他提高嗓门道:“彩娣,你这是在逼我啊,我和你孩子无冤无仇,绝不会伤她一根毫毛的。不过,要是你一意孤行,死不悔改,把我逼得没退路,我也只能找孩子算账了……喂,喂,你在听吗?”

她呼吸粗重,半天才道:“高警长……”

“钱在他手里吧?要不这样,你把他的姓名地址告诉我,我直接找他。”

“不不不,他和这事儿没关系。”

“那就你送过来。”

“……好吧,”她犹豫再三,终于说。

“什么时候?”

“我尽快。”

他顿了顿,又试探着问:“你得抓紧了。你女儿闹得厉害,就怕到时候管不住她……你现在人在哪儿,不然我派人去接你也行。”

“别,求你了,别难为一个小孩子,我马上来,马上来。”

高剑霞想,还好使了这招引蛇出洞的妙计,否则她躲在暗处,自己还真是无能为力的,便说:“只要你来,孩子我会好好照顾的。”

池彩娣挂了电话后,呆坐了足足半小时。这件事情,高剑霞受伤害太深,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若不出面,女儿肯定就没命,那自己也没什么活头了。

可汤仲翔的警告言犹在耳,她这么贸贸然现身,自然会拖累到他,拖累到他的通盘计划,也就等于彻底失去他,重新变回茫茫人海里漂浮的孤叶,这是无论如何不敢的,总是要先同他商量,求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可是,他从昨天早上就不见踪影,昨晚也彻夜不归,就算要商量,也要等他回来才行。

玛兴和伦纳多一早开车走了,早饭也没吃,去参加撒纸赛马活动,要在外头待上一整天,家里除了下人,只剩她一个。她巴巴等着汤仲翔回来,心里架起一口油锅在煎,一会儿想象女儿受难的情景,一会儿猜测汤仲翔在忙什么,这时才发现,他的世界,对她是白茫茫一片,她一无所知。

一直等到傍晚时,她再也等不下去了,眼里全是女儿惊恐的脸。她胡乱扯了一件连衣裙,都不知道什么颜色,潦草穿上,蹬上一双平底鞋,没照镜子,悄悄溜出门,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奔兴旺达旅馆。太阳偏到了西天,布下一片紫红的鱼鳞斑云,风浩浩从耳旁掠过,红绿灯过了一个又一个,马路拐了一条又一条,只觉得三马路从来没这么遥远过。

再说高剑侠与池彩娣说完电话,心里还是火烧火燎地焦虑,他铁青着脸,拿起桌上的一只端砚,往地上一砸,摔得粉碎,一屁股跌坐下来,不停喘粗气。她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都是未知数,他从来没这么心焦过。

烦心事总爱扎堆来,肥猫进来说,小孩又在哭闹了,劝也劝不住。肥猫和阿四是心腹,绑票的事便没有瞒他们,再说也亏得有他们搭手,否则更焦头烂额了。他只好上楼去,耐着性子帮着劝慰,没想孩子不为所动,对着一堆吃的玩的,就是不要,一味吵闹,要找妈妈。他勃然大怒,掏出手枪,将孩子恐吓了一顿,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心想,一味着急上火不是办法,不如去怡红院找姜钰涵解解闷再说。于是留下肥猫看家,只身往会乐里去了。

却没料到,龙芥和土肥原联系之后,已经派出黄道会的一众流氓,把他看得个严严实实。他甫一出门,就被人盯上了,一路跟踪到怡红院,等确认暂时不出来,马上去弄口一家烟纸店打了电话报信。

高剑霞进到了怡红院里头,想起连日的不顺,止不住地唉声叹气,大腿也说酸,脖子也说痛。姜钰涵见他如此的萎靡,茶水点心伺候不说,更使出了浑身解数,命他躺上香塌,扣动玉指,握起粉拳,替他捏脖子敲腿,揉肚子揉胸。这么折腾了一阵,直到她汗生秀额,红起双腮,才把他捣弄舒服了。他舒服了,那双手自然就不规矩起来,在她身体的凹凸壑隙处游走,弄得她也春兴勃发了,于是便宽衣解带,手口并用,颠鸾倒凤了一场。

待云消雨散,清洗干净,她才上床挨着他躺下,慢慢说开了闲话。他侧过脸,见她耳垂上亮晶晶嵌一粒陌生的钻石耳环,随口问了一句。这一问,勾起了她的话题,提起前几天新来的客人,道:“那人说是赵大少的故旧,看他出手,比赵大少爽快多了,不过,这钻石钱的支票还没送来呢。那天他牵挂赵大少,专门拉着我去了趟南市找他,说好回来后带支票过来的,结果也不见回。”

高剑霞一听,腾地坐了起来,被子滑下来,露出一身硬实的黑肉,“善淳在南市?”他问。她诧异道:“赵大少的老宅在南市,高警长不知道?”他铁青脸道:“知道个屁,跟我说什么几代以前是吴江人,老家没人了……这事就不提了,反正他跟我就没说过一句实话。你先跟我说说,找他的是什么人。”

“姓殷的,殷先生,”她说,他一听,脸色更难看了,脏话一连串地从嘴里滚出来。殷先生是何许人,他从金石寒嘴里全了解了。自己没找到赵善淳,没想让他抢了先机。这几天老觉得有人在跟踪,估计也是他,便说:“快说,后来怎么样,找到善淳了吗?”

于是,她就如此这般,将那天的情形如实说了一遍,最后说,和殷先生在小吃店别过,自己先打道回府了。至于殷先生有没有找到赵大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并没有如约回来过夜。她想起那天设下的钻石骗局可能会功亏一篑,极不甘心,只是不好对高剑霞明说。

高剑霞听了,当机立断道:“事不宜迟,你马上带我去南市走一趟,善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掀被子跳下床去,匆匆穿衣穿裤。

她一惊道:“你胡说什么,死不死的。”

“还在做你的大头梦呢,什么等他带支票过来。那姓殷的是不会回来的,他也不是善淳的什么故旧……”他打住了,没说出他是日本人,披上外套道:“你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听到我摁喇叭就下来吧。”

他已确信自己被跟踪了,却不以为意,这里是自己老巢,哪个敢在这地方惹自己,迈着短腿,风风火火朝弄堂口赶。

趁他在温柔乡里缠绵的这点功夫,龙芥早已率黄道会的人马,分乘三辆汽车赶到了,四散埋伏在了弄堂口。这会儿见他出来,打个手势,立时有三条壮汉扑了上去,卡住脖子,用破布塞住嘴,七手八脚摁倒在地,一眨眼的功夫,早已被拇指粗的麻绳捆成个肉粽,又被面粉袋套了头,抬进汽车的尾箱,哐当一声关上,一伙人跳上车便呼啸而去了。

高剑侠侧躺在汽车尾箱里,周身渐渐麻木了。捆绑他的人是个行家里手,可能做过屠夫捆过猪,把他的手腕和脚踝扎在了一处,将人躬成个圆团,绳索勒得紧,结头打得死,没有一分一厘的松动余地。他嘴被堵住,靠两个鼻孔在出气,又隔个面粉袋,兼之尾箱里空气渐渐稀少,觉得快晕厥了。但每次迷糊过去时,总来一个大大的颠簸,撞到脑袋,把他撞醒,能感觉车子开得极猛,横冲直撞,左闪右避。十几分钟后,车头突然上仰开始爬坡,他朝后一滑,脑袋撞到尾箱后板,知道在上桥了,说明车子是去虹口方向,又开了大约十分钟,停了下来。

后盖箱打开了,隔着布袋,也能感觉眼前一亮。一群人过来,七手八脚把他抬了出来。脚上的绳子解开了,他被几个人夹住,半拖半走,上台阶,过门槛,左拐右拐,又下楼梯,最后,被推到一张椅子上,头上的布袋被人一扯,却并不觉得刺眼,原来是在一间无窗的暗室里。看头顶,只有一盏15支光的灯泡,灯泡外蒙着铁丝网。像是某幢洋房的地下室。

他的上下眼皮已经黏在了一起,努力撑开点缝隙,发现面前是张红酸枝的八仙桌,边角处磨掉了漆。他不停砸吧眼睛,好一会,发现对面坐着个人,等看清面孔,登时惊得跳了起来。

身后四只铁钳般的手一起抓住他,一个按肩膀,一个按脑袋,把他压回椅子上。

他亲眼见过殷先生的尸体,探了他的鼻息,摸了他的脉搏,确证了他的死,但死去的人,现在又活生生坐到自己面前,目光炯炯。他听见自己的粗重呼吸,拉风箱一般。是的,金石寒说过,来调查的日本人是殷先生的孪生兄弟,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猛一相对,还是受了震撼。

岛津龙芥开门见山道:“告诉我三件事:一,你是怎么害死我哥哥的。二,他尸体的下落。三,他那只密码箱的下落。”

两人对视了好一阵,昏黄灯光下,高剑霞越看面前的人,越觉得和殷先生难分彼此。最后还是龙芥开口道:“我和我哥是孪生兄弟,原先是日本领事馆警察部的侦探,咱们也算是同行吧。”高剑霞松了口气:“啊,我和你们的赤木很熟啊,他原来也是你们领馆警察部的。”龙芥道:“既然是同行,规矩都是清楚的,我要的东西你不给的话,这事儿过不了。”

高剑霞并不胆寒,自己好歹是公共租界警务处的督察长,背后是英美两国政府。他说:“岛津先生,我知道的一定全给。你刚才问的那三个问题,我是真的没答案。”话音未落,对面的龙芥突然一扬手,还没反应,左颊已被凌厉的鞭梢划破了,耳边听到他高喊:“你说谎!”热辣的痛如同火烧一般,有温热的东西流了下来,高剑霞的呼吸变得牛一般粗重,脸涨成猪肝色,狠狠盯住龙芥,若不是双手被绑着,会扑上去活活掐死他。

龙芥见了他的眼神,没说什么,站起身摆了摆头。几个打手立刻扑过来抓起高剑霞,拖到另一个房间,先浑身上下搜了一遍,把口袋里的东西清空。接着,领头的人把一个铁桶扣到他头上,一直扣到肩膀处,其余的便一拥而上,用木棍雨点般朝铁桶猛砸。高剑霞撕心裂肺喊叫停手,但声音隔层铁,混在砰砰乱响中,根本听不出。等他们敲的累了,停手了,龙芥才走过来,用脚把铁桶挑开,对着满脸青肿的高剑霞问:“怎么样,服了吧?”

高剑霞耳里只有轰鸣和呼啸,听不见他的话,躺着地上兀自喘气。几个打手缓过劲来后,见他没表示,又一人抓起一根空心橡皮管,二话不说,劈头盖脸抽过来。高剑霞一生里不知对多少人用过刑,受刑却是头一遭。原以为龙芥会顾忌自己的身份,不至动粗,没想打错了算盘。他对刑罚的套路太熟悉了,知道会层层加码,等走完程序,所有花样都轮番伺候过了,就算没死,也不想活了。他张嘴道:“等等……”牙床嘴唇已全肿了,听起来像喊“毒毒”。

龙芥听见了,挥了挥鞭子,挥舞的橡皮管停了下来。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高剑霞已经七八下挨好了,早已皮开肉绽。他努力睁开眼,混混沌沌看不清,眼里只有一片红光,嘴里满是黏咸的液体。

龙芥在他身边蹲下,“我哥哥呢?密码箱呢?”

高剑霞嘴角冒着粉红色的泡,耳语般道:“你哥哥已经死了……”昏了过去。

领头的打手拎了一桶凉水过来,朝他劈头盖脸一泼,他才醒来。

龙芥换了平和的语气道:“你慢慢说,说清楚就没事儿了,我送你去医院。”

高剑霞点点头,无声地哭了,边哭,边艰难地咽唾沫。龙芥转头对打手道:“弄杯水来,”亲自给高剑霞喂水。高剑霞双手反绑,侧卧在地上,脸贴着地面,水只喝下一小半,洒了一大半。一些水流进鼻子,猛呛起来。他的哭,肉体受折磨是其一,但更多的还是屈辱。

呛停了,断断续续,把事发当晚的情形说了一遍。“我到他房间时,他已经死了,箱子也不见了。”

龙芥想象那晚的情景,因为悲伤,丧失了语言能力,拉过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双手往两腿一支,脑袋耷拉着,不吭一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道:“就算不是你,是谁?到底谁杀了我哥哥,抢走密码箱?”

髙剑霞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是金石寒手下的人,赵善淳,金凤记的首席档手。”

龙芥怒道:“放你娘的狗屁!箱子要是在赵善淳手里,你干嘛还去劫持那个小女孩,还把事情捅给报纸?你的那点儿破事儿我全清楚,赵善淳只是内应,替你动手的人,是池彩娣。箱子是不是在她哪儿?”

髙剑霞听他提到池彩娣,睁开了眼,,问:“那是谁?”

龙芥冷笑一声,高剑霞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让他愈发憎恶了,他一五一十,把池彩娣的背景,她与高剑霞的关系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你那点破事儿休想瞒得过我,你抓了池彩娣的女儿,关在兴旺达旅社,想逼池彩娣拿密码箱来换女儿。”

髙剑霞长叹了一口气,由衷感叹日本人的厉害,残存的一点点意志,如盐巴掉落滚水里,消融于无形了。他说:“活儿确实是池彩娣干的,可她不会杀人。”岛津问:“凭什么这么肯定。”髙剑霞道:“凭我对她的了解。”龙芥道:“不是她,是谁?”

高剑霞再次陷入了沉默。龙芥呶呶嘴,那领头的打手过来把高剑霞当胸抓住,施展臂力,把人整个提起,哐当砸到一张大台面上,只让脑袋朝后仰在桌外。此人正是在百乐门与汤仲翔争夺孙菱的范队长,当时还是个诨名,现在货真价实了,那个正队长四天前在情妇家里,给军统特工割了喉咙,土肥圆当即将他提拔为正队长,他受宠若惊,这几天做起事情来,格外的卖力。他把高剑霞架上台面后,另一个打手提来一个锈迹斑驳的煤油桶,拧开盖子,对准高剑霞鼻孔,灌注辣椒水。

髙剑霞呛得乱咳,继而杀猪般嚎叫起来,拼命挣扎,奈何那张台子是钉死在地上的,纹丝不动,只把自己搓得周身渗血。岛津摆摆手,打手才不舍地停了手,待他难受得差不多了,龙芥才说:“杀人的不是池彩娣,那会是谁?”高剑霞嘴唇动了半天,听不见声音。龙芥凑近了道:“再说一遍。”高剑霞还是出不来声音。

领头的打手把高剑霞的身子朝里一拉,脑袋搁上了桌面。只听他咕噜一声,鼻孔和嘴巴喷出一滩水,又咳了半天,才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道:“还有一个男人,是她的同伙,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于是说一句,喘一喘,叙述了如何吃准池彩娣会去探望女儿,如何派肥猫等人预先埋伏,如何在抓捕时被她一个男同党出手干涉,暴力拒捕,功亏一篑。

龙芥问:“那男的是谁?”

高剑霞道:“让他们逃了,没人认识他,只有一个线索,现场捡到了一只手表。”

龙芥一阵失望,但“手表”两字,又触到了哪根神经,问:“那只手表呢?”

“就是我戴的那只,刚才给你们的人搜去了。”

龙芥回过脸问范队长:“手表呢?”

范队长脸上掠过一丝惊慌,迅即堆起笑:“哦,有,有。”伸手进怀里掏出一只手表,殷勤地递给了龙芥。

龙芥把手表翻来覆去看,没看出任何名堂,心想,单凭这只表就想找到主人,也是遥不可及的,随手塞进兜里,问高剑霞:“就是说,池彩娣去看女儿时,是带着那男的一块儿去的?”

“没错。”

“这人会不会就是池彩娣女儿的父亲?”

高剑霞没马上接,不停咳嗽喘气,好一阵才说:“我看那人是她的同党。”

“这两个身份,并不相互排斥吧?”

高剑霞睁大了眼,他仰面朝天趟着,那张脸四周摊开去,比平时大了一圈,再睁圆眼睛,有些不像是他了。龙芥说的这一层,他一直没想过。难道说,这几年来,池彩娣一直和孩子的父亲暗中联系,两人合谋耍了自己?龙芥明白他的心思,脸上浮起微笑,那意思是说,你就自以为聪明吧。

高剑霞恨恨道:“娘的,我已经在电话里说动了池彩娣,她答应带钱到旅社来换女儿的,等抓了她,这一切不就水落石出,钱不就到手啰?你把我抓到这里,全他娘的打乱了。”

龙芥精神一振道:“她答应来了?什么时候?”

高剑霞道:“只说是尽快,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后天。不过,她女儿在我手里,怕什么?她总要来做这笔生意的。”

龙芥点点头,陷入沉思里,不再理高剑霞。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回到隔壁屋子,从兜里掏出那块手表,坐在八仙桌前,若有所思地来回翻看。这表不如欧米茄或江诗丹顿那么为人熟知,但一看便不便宜。带这款表的人,不会是下层社会的,也不可能是经营淫赌毒发财的江湖人士。再仔细一看,见表带上压出一个带圆圈的“中”字,似乎是中国航空的标志,难道池彩娣的同伙是个飞机师?想想又否定了。飞机师在中国社会是精英,不可能和一个惯偷搅和在一起,突然明白了,这是一块偷来的手表。想到这层,不禁一笑,把表塞回裤兜里。

现在,赵善淳死了,高剑霞已经榨干了,剩下的唯一线索是那个池彩娣,尤其是她的男同伙。要控制池彩娣,必须控制她女儿,有她女儿在手,不怕她不就范。他起身喊道:“来人。”话音刚落,黄道会行动队的一帮人就匆匆聚了过来。他视线在每个人脸上扫过,特别在范队长脸上停多了一秒,大声说:“大家听着,现在休整一下,吃过晚饭,天黑后再行动。晚饭不许喝酒。另外,白天用过的车不能再用了,马上去给我另找三辆汽车来。到时候三辆车分头出发,分头过河,在三马路的兴旺达旅社汇合。”

范队长凑到他身边,压低嗓门,伸拇指戳戳身后方向问:“那家伙怎么办?”龙芥沉吟片刻,问:“捕房知道他的事儿了吗?”范队长道:“哪能不知道,刚才行动时,弄堂里头的人全看到了。我们在现场的人刚才来电话说,我们刚走,就有人报警了,现在满城都在找他,公共租界的巡捕差不多全出动了……”龙芥皱起眉,挥手打断他。高剑霞的价值已经用尽了,却不能释放。他遭人绑架的事固然已尽人皆知。但遭谁绑架却是谜,而这个谜是不能捅破的,若捅破,日本与英美间必起外交纠纷,日本驻沪总领事必然要追责。一追责,今井武夫也难招架,自己更是逃不脱责任。

他低头走了两圈,心想,赵善淳已经杀了,老尼姑也杀了,既然开了杀戒,杀一个人是杀,杀十个人也是杀,没什么区别,更何况,死得再多,也抵不过哥哥一个,想到这儿,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道:“要不留一点痕迹。”

行动队有专门的杀手,杀人已经有瘾了,听说要结果高剑霞,怕龙芥变卦,马上取条麻绳在手,冲到隔壁。龙芥本想不看,一转念,又起身跟了过去,正看见杀手把绳子往高剑霞脖子上一套一勒。他力气奇大,手脚也麻利,一跺脚,大吼一声,地动山摇,任你是山猪野牛,也立时气绝了。

将死未死时,高剑霞脚跟来回蹭了几下地面。龙芥鼻子里飘进了一股秽臭,原来他屎尿失禁了,忙退后几步,举手捂住鼻子,心想,中国人杀自己人,从来不当回事,但看到东洋人来杀,反应却那么激烈。范队长让手下抱来了一卷破席子,把高剑霞的尸体一裹,抬了上去。龙芥知道,他的葬身之地将是江湾的无主乱坟堆,因为是草草掩埋,迟早被饥饿的野狗扒出来吃掉,过不了多久,这个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他高剑霞一丁半点的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