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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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杀了高剑霞,龙芥的肾上腺素慢慢退去,疲乏掩杀了过来,却没有满足感。把别的生命随便掐灭,几乎如上帝一般,这感觉是可以上瘾的,与吸毒一样,生出美妙感觉,但剂量要一次次加码。之前杀了赵善纯,杀了老尼姑,高剑霞是第三个,自然就不如之前两次过瘾了。不知道哥哥正博杀过多少中国人,两国激战的年代里,想来是不会少的,是的,自己和哥哥确实合为一体了。

却说行动队里有个队员叫顾当乐,是青帮的徒众。黄道会成员中,青帮的不少,都拜过金石寒为老头子,顾当乐便是其中之一。他目睹了高剑霞的被抓、被虐与被杀,趁着休息的当口,找了一个公共电话,将事情告诉了金石寒的保镖韩飞腿。

不出五分钟,金石寒就知道此事了。

事先若知道殷先生是日本人,纵有金山银山的诱惑,金石寒也不会去招惹他的。正因为不知情,才错走了一步,随后便一步错,步步错,等发现是日本人,只能杀他灭口,而杀了他,又捅下更大的马蜂窝。现在已经是陷在马蜂群里,躲无可躲了。

先是赵善淳为这事送了命。那一日,他堂兄见他迟迟不起,去找他时,才发现彻夜未归,感到蹊跷,想起前一天有老尼来传唤过他,便去尼姑庵打听,于是撞破了血案。不敢报警,先飞奔来找金石寒报信。金石寒听了堂兄描述的现场,看得出杀手是怀着深仇大恨的,马上猜到是谁下的毒手。这场火没蔓延到自己身上,可见赵善淳至死没供出自己,他的忠心,以惨死做了诠释,想到这点,金石寒独自掉过两次泪。善淳光棍一个,没有家眷需要抚恤,金石寒还是取了一大笔款子,让他堂兄好好超度,厚葬他。

他料到杀戮不会就此打住的,死神果然又找到了高剑霞。虽然早有预料,仍不免脖子上汗毛全竖,三个谋划此事的人去了两个,难道下一个是自己吗?高剑霞与自己既无渊源,又无师徒名分,酷刑之下,就是石头,也能挤出油来,何况人,他若把殷先生的死赖到自己头上,是自然的。但听顾当乐的意思,他只供出了池彩娣和男同伙,倒是只字未提自己,这话让他将信将疑。

盘算半天,觉得不可大意,无论如何,要抢在岛津龙芥前头控制池彩娣,若让对方抢了先机,自己就人财两空了。事不宜迟,马上开上了两部汽车,带着八个看场的,直奔公共租界的兴旺达旅社而去。

一路上,金石寒抚摸着小狗的脑袋,不断在想髙剑霞的死。他只是工具,被自己拿来用了,谈不上私人感情,但毕竟是因自己的事而死,不能说毫无歉疚,而这一切,都要归因于殷先生的那个孪生兄弟。那天没在地下室结果他,留下大患,回想起来,真是后悔万分。这一次,只要机会合适,决不可再犹豫了。日本人固然可怕,但租界毕竟还在英美手里,自己的势力,连外国人都忌惮三分,何必过虑,只要不留把柄即可。越往深里想,越觉得目前的结局也未必尽坏,如果跟此事有关的人都死光了,那笔美金自然就由自己独吞了,想到这儿,忍不住笑出了声音。一看,车子已经从爱多亚路拐入了西藏路。

到了兴旺达一看,与自己的预估不同,并没有明枪暗哨的防守,似乎在唱一出空城计。原来,高剑霞被绑的事情传开后,公共租界便开始了全城搜捕,上海租界开阜以来,这级别的警官被绑架还是头一回发生。巡捕房大部分探员都出了外勤,阿四和肥猫也不能例外,只好把小女孩交给老茶房看管。高剑霞精心策划的一场绑架案,竟现出虎头蛇尾,不了了之的颓势。

金石寒一到便直闯账房间。账房先生和老茶房对着这烂摊子正犯愁,见了金石寒来问小女孩的事儿,顿时如蒙大赦,马上领他上顶楼,到了一扇门前,打开两把锁,吱呀一声推开了。

金石寒抢进门去,见果然有一个穿粉红连衣裙的小女孩坐在床上抽泣,这才露出放心的笑脸。她冷不丁见闯进一个壮老头,花白的寸头,膀阔腰圆,腋下夹着一条巧克力色的小狗,忘了哭了,腮帮子挂着两滴泪,眼珠滴溜溜转,轮番看看小狗,看看金石寒,看看他身后的保镖。金石寒见了她,仿佛见到了那笔美金,心情顿时大好了,两手端着狗,送到她眼前,让她看清楚了,突然手一松,小狗掉在地上,趁势打了一个滚。她“啊“地叫出声来。

金石寒哈哈一笑,嘴里道:“起立,”那狗听令,果然只用后腿站了起来。他又喊:“向前——走。”它便如一只企鹅般,两只后脚一摆一摆地朝前走去。珂莱儿看了,挂着泪花,咯咯咯地笑出声来。金石寒又唤一声:“向后——走。”小狗便退着走,样子更滑稽了,珂莱儿见了,不由在床上站了起来,拍着手笑。金石寒又唤一声:“机器狗表演——”,小狗这才放下前肢,表演起了原地蹦跳,每次蹦起两尺高,一落地,马上接着蹦起,就这么一下接一下地原地蹦着,好似装了弹簧和发条的机器狗。珂莱儿看得兴奋起来,也随着狗一起蹦,把床板跳得山响。老茶房进来窥探,见了忙摆手呵斥:“床板跳坏了,床板跳坏了……”她不理,只是一味地跳。

跳累了,才一屁股坐在床上,突然想起什么,嘴角又挂了下来。金石寒问:“怎么样,想妈妈了?”她眼泪扑簌扑簌地又掉了下来,问:“老爷爷,我妈妈呢,我要妈妈。”金石寒听她喊自己老爷爷,觉得这小孩倒乖巧,伸手道:“要不要老爷爷抱抱?”她犹豫一下,张开手,让金石寒抱起来。那只小狗正四处嗅来嗅去,见金石寒抱起小女孩,“汪”地一吠,串过来猛扒拉他的腿,喉咙里嗯嗯乱响,显出了极度的妒忌。金石寒伸腿撩开它,对珂莱儿说:“你妈妈这几天到杭州去了,所以赶不过来,让我来看看你。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珂莱儿道:“你骗我,我妈妈没有去杭州,她去上班了,我是被绑架了。”他想,这么小也知道绑架这词,问:“什么叫绑架?”她瞪着眼睛想半天道:“就是给坏人抓起来。”他道:“坏人是不是都很凶,是不是要打人?”她点点头。他问:“这里有人对你凶,有人打你了吗?”她犹豫片刻,摇摇头。他道:“这就对了,所以你不是被绑架的,你看,要是坏人抓了你,会给你买好吃的吗?会给你买好玩的吗?会带小狗狗给你玩吗,会陪你玩游戏吗?”她抓住破绽道:“根本没人陪我玩游戏。”他道:“我就是来陪你玩游戏的啊,”见床上散落着一副跳棋,道:“这不是跳棋吗,来,让老爷爷教你玩跳棋。”

于是让韩飞腿在麻将桌上摆好跳棋,和珂莱儿面对面坐下。小狗见了,“嗖”地跳到他膝盖上,他低头拍拍它脑袋,珂莱儿见他耳朵缺了一块,高兴道:“老爷爷,你耳朵少了一个角。”他认真说:“是啊,小时候因为不听话,一直哭,就被一只大老鼠咬掉一块。老鼠最爱咬哭鼻子小孩的耳朵,因为小孩子一哭的话,她的耳朵就变得很好吃。”说着,盯着她的耳朵看,砸吧着嘴,夸张地咽下一口唾液。她“啊”地叫了一声,赶紧捂住两只耳朵道:“我没哭,我没哭。”他点点头道:“那老鼠就不来吃了。”

他把韩飞腿叫来,在他耳边关照了许久,他拼命点头,匆匆下去布置了。等韩飞腿一走,金石寒便认真地教珂莱儿下跳棋。她倒是稍一点拨便明白,不消一会儿工夫,早就超过老头了。他感叹道:“响鼓不用重锤啊!”她道:“我不要吃香菇,有一股味道,我要吃巧克力。”他看看床上一堆吃的东西,净是些鸭胗干、五香豆、豆腐干,没有巧克力,便唤来韩飞腿,吩咐去买巧克力。趁着一盘刚下完,重新摆棋的功夫,他说:“小妹,一会儿有个阿姨会来看你,她是你妈的朋友。”她说:“我不叫小妹,我叫珂莱儿。”他说:“好好好,一会儿有个阿姨要来看珂莱儿,你高兴吗?”她问:“是琳达阿姨吗?”他摇摇头道:“不是,是你池阿姨。你生下时,她是第一个抱你的,最喜欢你了。”她摇头说:“我不认识池阿姨,我要妈妈。”他道:“池阿姨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她先来看你,要是你听话,她就带你回家见妈妈。”她问:“是真的吗?”他说:“你看,老爷爷会骗你吗?”她有些吃不准老爷爷会不会骗她,最后还是摇摇头。

又下了一盘后,巧克力也买来了。他撕开盒子,将鸽子蛋大小的巧克力倒了一桌。珂莱儿抓起一个金色的,剥去外面的金箔,紧嚼慢嚼,还没咽下,又去剥第二粒。他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嘴巴周围糊了一圈,道:“一会你池阿姨来了,我们要和她玩一个游戏,看她是不是胆小鬼,你说好不好?”她对老爷爷已经完全信任了,连连点头说:“好,好,玩什么游戏呢?”他说:“她一会儿进来时,我就抱住你,拿一把假刀搁你脖子边,假装要杀了你,看她怕不怕,你要装得像真的一样,这只是一个游戏,演好了就可以回家了,好吗?”小女孩听说是玩游戏,自然兴高采烈起来。

金石寒做了万全准备,却吃不准池彩娣何时会来救女儿,只有干等,没想她倒是来得快。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她乘人力车直奔兴旺达前门,头发被风刮成蓬草一般,车没停稳,已经跳了下去,扔下几张钞票,不等找钱,飞奔入旅馆大门,撞到一个正出门的中年汉子,也顾不上道歉,嘴里喊着“高警长、高警长,”一头闯进了账房间。

那账房先生正心思重重在拨算盘,见她一阵风进来,认出她来,心想,高督察长给绑架了,她跟他那么熟,怎么还一无所知的样子,跑过来找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右手半悬在空中,只管对着她发愣。这时,刚才撞到的那个中年汉子尾随进了账房间,随手关了门道:“池小姐吗?”原来是金石寒的保镖韩飞腿。他领了金石寒的命令,早在旅馆门口等着,却不认识她,但观其行,听其语,猜也猜到了。

她见是个白相人打扮的陌生人,心一沉,问:“你是谁,高警长呢?”说完,看看账房先生,他垂下了眼,她更紧张了。

韩飞腿道:“高警长给人绑架了,现在是我们在负责这块。”

这一个晴天霹雳来得太突然,她一时应对不了,眼睛眨了无数下才喃喃问:“被绑架了,被绑架了……你们是谁,囡囡呢,我女儿呢?我要见我女儿。”

韩飞腿听她一下问出那么多问题,先不回答,拉开门,脑袋探出去,叫了一个手下过来,关照了几句,才关上门道:“池小姐,你等等,让他们上去叫人了。”她的心砰砰乱跳,见韩飞腿把胳膊往胸前一抱,站在门旁,那意思是不让她出去,只好用力深呼吸,试着平静下来。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要让谁下来,到了这步,只能见机行事了。

正想着,门已经开了,一个花白头发的壮汉抱条小狗阔步进了账房间,目光炯炯地盯她看了半天,见她空着一双手,脸上闪过一丝狞笑,开口道:“池小姐,你倒胆大,居然敢空手来啊。”池彩娣在金凤记住过几天,却没见过金石寒,问:“你是谁?”他道:“我是谁不打紧,关键是你得认清自己是谁,只有明白自己是谁,才好把自己位置摆正了,做事不至于出格。池小姐,这点你做得很不好啊。”她摇摇头,表示不明白。他道:“那好,既然你还不明白,老朽不妨多啰嗦几句,你是受过高督察长恩的人,他在你身上花的心血银子不少,本以为你会知恩图报的,没想却阴沟里翻了船,遇到一个见利忘义,以怨报德的人了。”

池彩娣道:“你瞎说,我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他道:“怎么瞎说,你的事情我最清楚了。”于是将她受高剑霞命潜入金凤记,里应外合,半夜进入殷先生房间,偷走密码箱里的美金,最后翻墙逃走的事,原原本本罗列了一遍。她听了,忍不住再问:“你到底是谁?”一旁的韩飞腿插嘴道:“娘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就是金凤记的金董事长,”见她茫然的样子,又补充道:“金石寒董事长。”

她听过这名字,知道是上海滩闻人,但自己是平常人,和他隔得太远,也就是个空泛的概念了,并不惧怕,道:“我没拿到什么美金,殷先生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韩飞腿怒喝一声道:“他娘的还在胡说,没拿到美金你逃什么逃。”金石寒也道:“擦那,你还在狡辩,高督察长英明一世,糊涂一时,看错了你,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作了这么周详的安排,没想你明里听从,暗地里就找了个男搭档另搞一套,得手后就翻墙出去,把美金给了他,再去对高督察长谎称没见到钱,真不是个东西!既然你还敢空手而来,可见死不悔改,我也不必多费口舌了,你就等着替女儿收尸吧。”说着,丢个眼色给韩飞腿,一转身出门而去。

池彩娣听到:“替女儿收尸”几个字,尖叫一声:“等等——”扑过去想拉住金石寒,被韩飞腿当胸扯住,撩起巴掌就是一记耳光,然后一脚蹬在她肚子上。这一脚力发千均,把她踢得飞过半间屋子,砸到对面墙上,才滑落在地。她嘴角挂下一条血痕,后脑壳撞在墙上,顿时失去知觉。账房先生眼皮都不敢抬,装作写字,手却抖得毛笔也抓不住,掉到桌上。韩飞腿狞笑着过去,怕她死了,伸脚踩住她无名指的关冲穴一使劲。她胳膊一抽搐,睫毛开始颤抖,他这才放心。大概两三口烟的功夫,她眼睛开了,见了他,有气无力道:“求求你,放了我女儿。”

他装作没听清:“说什么?再说一遍。”等她又说了一遍,才道:“放了她?没这么容易,先把钱交出来。”

她道:“好,我交,可我要先看到女儿。”

他说:“那好啊,要看趁早,晚了就只能看尸体了。”

她挣扎着坐起身。他拎住她后领,助她一臂之力,踉踉跄跄爬楼梯到了顶楼,韩飞腿敲了门,金石寒在里头喊了声“进来”。门一开,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她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囡囡”,就要扑过去,两只胳膊却被韩飞腿双手铁钳般夹住,哪里动弹得了。

金石寒抓小鸡似的,将小女孩勒在胸前,左手捂住她嘴,右手拿把匕首架在她丝瓜般粗细的脖子上,小女孩作声不得,两只眼睁得快掉出来了。金石寒冷笑一声道:“人家不叫什么囡囡,人家叫珂莱儿,美国名字。”

池彩娣哭着道:“求求你们,放了她,放了她。”似乎所有的话都忘光了,只会这句。

金石寒道:“我现在火很大,你别再跟我废话,再多说一句,我这手一抖,她脑袋就掉地上了。我现在什么都听不进了,只要看一件东西,你把它拿过来,她这小脑袋就还安脖子上,要是再不拿来,这脖子上就只剩一个疤了,你明白吗?”

她浑身筛糠似地乱抖道:“我给你,给你……我知道在谁那儿,请你别难为小孩子。”

“快说,我数到十。一、二、三…………”

“……在白赛仲路,58号。”

见刀子架在女儿的脖子上,池彩娣好比拆去绑带的脚手架,哗啦啦尽数崩塌了。只要能保住女儿的命,世上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包括自己的生命。这时候是金石寒问什么,自己说什么,把汤仲翔的来历,但凡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倾倒了出来。她知道钱已经不在汤仲翔手里,但顾不得多想,只求先逃过眼前这一劫,后面的事,见招拆招吧。

金石寒听了,觉得不像是编造的,但没有证实之前,再动听的话语,也只权当是毒药。于是叫了两个精壮的看场进屋子坐着,手枪上膛,牢牢看住母女俩,也防止那个汤仲翔来夺人。自己和韩飞腿带上余下的人,准备即刻扑向白赛仲路,找到汤仲翔,不管采用什么手段,一定要夺回那票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