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现实中,我过着一种无聊透顶的生活,其原因是必须为自己找一份兼职,毕竟炸串摊的生意并不会永久恒定,所以就把大草地周边的卫生包圆了,只在游客量高时请后山的老陈帮帮忙。因此,所谓生活的乐趣我并未体会到多少。这里你可能会问:你的父母呢?总不至于连家庭都忘得没影吧。
是的,我不过是个即将跨入二十的大男孩而已,关乎家庭,自然是有印象的。我想,“零”使我丢失的记忆里,应该会有他们的影子。将来有机会下山,一定要把日记本带上,生活再不尽人意,至少也该把翠翠和E写在里面。
日记本的新篇章是2022最后一天。这天的天气好得出奇,晨光照例攀上被褥,睡眼朦胧间,我能感受到太阳的味道。如此想过后,决定放下手里的一切,叫上翠翠和E去当一次游客。当游客是快乐的工作,只是没有工资,如果你傻乎乎的去问领导,人家只会当你傻瓜。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你只需把生活看作两部分:工作、休息。除去不乐意行动的工作,就只剩无聊的休息时间。但是当游客不一样啊,它是两者融合的产物,这种工作既不会有工资,还会很累,唯一的好处就只有快乐,但这样就够了。
翠翠是没问题的,只是E似乎不太愿意。她租住的房子紧挨着翠翠一家,是前几个月刚修的,房间不算太大,但放张床和桌椅还是没问题的。另外,从她房间的布置中还是能看出她是爱着生活的:床头尾都放着从城里带回来的鲁冰花盆栽,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馥郁的迷迭香薰,其他小物件也是一样不落地摆在红木桌上。
她整个人就趴在那,手里似乎永远都有一部phone。她可以画个淡妆,挑个合适的时间出门,拿phone对着自己或周边随意拍摄。我自己也有一部phone,只是觉得没必要,这山是个奇妙的地方,原住民们仿佛从上个世纪逃出来般,只顾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久而久之,我也就融进来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让她们错过这难得的太阳光。当我们混在游客堆,体验窦圌山的文化底蕴时,我们的游客工作就开始了。相较之下,我更愿从另一面看:我们可以在冬天和煦的日光下随心漫步,她们有什么想玩的、想吃的,让她们放开身心玩、敞开肚皮吃就行。如若觉得人声嘈杂,还可以叫上她们一起去后山的松柏林,继续听上次涪江的心跳声。总之,可以做的事很多。这样来看,那就不止游客的工作好玩,整个世界都倒过来啦!
时间走到傍晚,穹顶上的太阳终于要落下山去。只是临走前,它留下一大片被火浸过的碎云,所有云都只得拖着光晕,往山下踱着碎步,其后整个天空霞光万丈,这光和山体相映,在周围形成一圈光雾。我们坐在悬崖边,任山风涤荡心海,顷刻间,灵魂不再属于自我,都散到薄雾间,去和微尘谈天论地了。
这感觉让我想到小说中的周游,他应该没见过这种景象,但他在诗小的拥抱里已感受过更为和煦的夕阳。我和他相隔十年,十年间,我到过很多地方、见过更多的人、拍过更有趣的画面,似水流年,当我跨过十个春秋,蓦然回首所望见的,仍是那个小傻个儿,我和他都只剩沉默。沉默的一瞥中,我能细致感受到,这十年仿佛已经过去了,却好像从未开始。
回到存在本身,鼻子一阵酸楚,泪水在眼眶打转,这一刻,风吹得很烈。
“你怎么了?”翠翠撩开被风吹乱的发丝,“眼里进沙了?”
“啊,抱歉,进沙子了。”
“别管他,他呀,就那样,自己要爬这么高来看夕阳,结果还哭了,哈哈。”
“胡说什么,我只是......在和小说共情。”
“行了,要喝果汁吗?我妈亲手做的。”
和两个女孩坐在悬崖上喝着果汁看夕阳这种事,想必一生只会遇到几次,甚至不会遇见。那我还算幸运,至少此刻可以作几首诗、唱记忆里的歌。
“来唱《童年》吧,罗大佑老师的。”
“为什么要唱那么老的歌,还不如我最近听的新专——”
“好啊,周游,我告诉你啊,这首歌我可听了好多年嘞!”
“所以,你没问题吧?”
“哎呀,算了,谁让我是你姐姐呢?”
“来,三、二、一: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歌声顺着山峦越传越远,我们不知那是南是北,可能会到苏杭、湘西、加州,甚至穿越时间回到诗小。它是个吟游诗人,向世界传递我们的歌声,但没人知道,这只是三个少年平平无奇的一天,唯一的奇特是年末最后一天。
“行了,歌也唱了,咱回去吃饭吧。”翠翠站起身来,“我们那有个习俗,跨年晚上会吃团圆饭,还放烟花呢。”
“我们?”
“走吧,都和人家这么熟了,还不敢去?”
这天晚上,绚丽多彩的烟花绽放在漆黑的长夜里,声响鼓动着耳膜。坐在火堆边品清茶,吹山风,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我是很念旧的人,每每送走一年,都会感慨时光飞逝。可今年不一样了:在新的环境里遇见新的朋友,过着可有可无的虚幻日子,折腾下来就像做了一场梦,醒来已是寒风凛冽的冷冬了。
这种时候,只有烈酒能助人消愁,随即就请翠翠父亲换成火上滚烫的烧酒。
“哎,真舒服啊!”E躺在铺满羊毛垫的摇椅上感叹道,“要不大伙说说新一年的想法呗?我嘛,就再待几个月。”
“我们两口子就盼着翠翠娃长大了,明年就成年了嘿,真快!”
“就是,她长大了咱也就轻松了,不过我还想把民宿的生意做得更大,明年争取在山下开个二店。”
我自然有两个打算,一方面是炸物摊的生意,另一面就是写完小说的残本并尝试出版。这并不容易,要知道,当今的大环境就像秦始皇的阿房宫,外表是触不可及的神迹,实际里面住满了宫女和嫔妃,每天做同样的事,过同样的生活。如果有一天进来一个白皮蓝眼的妃子,她们也会把白妃子安排在最外围的房间,每天喝稀粥,啃馒头。
而翠翠只轻声说过留在山上,随后便给自己灌了两大碗米酒,躺在地上看烟花。却在第二天清晨把我拉到顶峰对我说一切都是假的。我大致能摸清她的心思,任何正值青春的少年都不愿被群山困住,何况她的2022有太多新奇玩意,都在等待她走出窦圌。
翠翠抬手指向南方:“看见了吗,我今年一定要去一次江油城,一定!”
“城里没啥有趣的,我就是个例子。”
“不......周游,你不理解,如果你的十九年里没有玩具、没有故事书、甚至连玩伴都没有,你也会像我一样。”翠翠的声音开始颤抖,眼里闪着泪花,“你不是一直担心我和E姐姐会有冲突吗?实际你错了,自从你上山那天开始,我的内心就有了波动。你像一艘乘风破浪的大帆船,就那一夜,你开进了我的水域,你带来的一切让我感到羡慕又嫉妒,同时我也羡慕小说中的刘芸,她一定和你一样,是个幸福的人。所以我才会开始对江油城向往,一切的源头,都是你——周游!”这次,翠翠指着我的鼻头,脸上只有恼怒的神情,酒窝处生起红晕,眼里噙满了泪,发丝被晨风吹得肆意横飞。
“翠翠,知道泰戈尔吗?”短暂沉默后,我轻轻放下她的手臂,以最温柔的语气,“他写过一首诗:‘世界以它的的痛苦同我接吻,而要求歌声做报酬。’知道什么意思吗?”
“泰......泰戈尔?”
“世界很大,也不会裂开,你也才十七岁,一切未知都在远方等着你呀。你要想去,我就陪你一起!”
“我......对不起,我肯定是个蛮横无理、又招人厌的——”
“停,你就这样贬低自己啊?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是个又纯粹又可爱的女孩子。想想看,既不接触网络,又爱书、每天还挂着笑,多好。”
翠翠又涨红了脸:“那,你说的泰戈尔的诗集,我要借来看!”
顶峰周围的白雾聚在这我们之间,与呼出的白气融为一体,伸手摘下石栏旁的忍冬藤,枝叶上的晨露还冰得吓人,采下泛着水花的忍冬花,放在灰白的冷空中,两个少年直勾勾望着它,像基督教徒虔诚地聆听教父讲述耶稣的苦难。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凝在原地,无需在意心灵的沉沦和未来的纷扰。两个少年相信,光是注视,就有了勇气,足以对付世界的勇气。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翠翠都没再提起我那未完结的小说,但我对她的内心世界是很清楚的。所以我决定先从这个世界消失,只留一纸书信,和所有人来一场捉迷藏,再把游戏规则倒过来,那么一切都变得有趣起来啦!
我想起后山的老陈,半年多的交情应该能让他收留我,我只是个每天往那一坐就开始发呆的大男孩嘛。
另外,最近在梦里又遇见周游这个小傻个儿,但这次他没有椅子坐,只是站在诗小前,提着黑书包,背对着我。颈肩的红领巾被风扬在半空,可能被风吹得发冷,他伛偻着身子向我走来:“你来啦,小说还在写吗?诗小的生活还是一堆瓶瓶罐罐,我们的世界还好玩得很嘞!”他说这风不像诗小的风,连老梧桐吹过都开始落枯叶。我感到一阵汗颜,只得拿起笔继续写诗小。
2012的周游已经在诗小生活了半个学期,这周,他背起黑书包继续往诗小走,决定再细致想想如何自制漫画。
这计划在昨天放学时便和刘芸讲过:
“怎么样,这本漫画可以吧?”
“笑死我了!没想到你这漫画还挺不错的。”刘芸拿着漫画,笑得前仰后翻。
“那我再给你讲个笑话,让你更开心!”
“别别别,要是把我笑死,明天你就见不到我这个好同桌了。”
“那......那我把它做成漫画,你以后要不开心的话,看它绝对好使!”说到这里,周游挺起腰杆,一脸孩子气。
我一直想不明白,诗小里的周游本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傻个儿,任何事都随心所欲的他怎会为一个玩笑般的约定开始费心尽力。从纸张开始,家里没有合适的白纸,就上超市买;从某个好玩的念头开始记录,像老郭讲的笑话,在小卖部遇见的双胞胎如何对一块钱的零食和老板讲价,以及动画里令人捧腹的桥段。这些都被周游勾勒出来,总之,这天晚上也成了周游的有趣记忆。
诗小是我记忆生长之地,再怎么写也只是一群孩童的无聊生活,但近来脑中时常要闪过几道人影。对此我是再熟悉不过的,她把我带回曾经那段魔幻的岁月,同时让我惊觉:这即将要融进清水江的人影又要掀起怎样骇人的风浪?她的存在将给周游带去几般局促不安?
我将附着这万般纠缠的疑惑写下她——一个曾在诗小真实存在过,且勾勒出一段荒诞岁月的女孩。整个四班在四个年头里都心知肚明,诗小里有个疯子,在大他们两届的六年级里。无人知晓这疯子的名姓,也没多少知道她的班级,只在口口相传的碎隙中得知她是个女的,留了一头短发,长着一张放进人堆就找不见的大众脸,五官仿佛一堆嫩芽插在贫瘠的土地上,套一件黑白运动服,却连同那头短发和脸庞都散出烂泥的污浊。
周游从未正眼瞧过她,他只能在周围的传言里描绘这个万人唾弃的疯子,说万人唾弃也不至于,但被全校施以冷眼碎语却是避而不及的真实。
进到第四个年头的周游耳边又生出几派传言:其实这疯子的病早好透了,可她仍装出一副神鬼莫测的疯样儿;实际上,这疯子装了整整四年,实属寡义廉耻,该关到精神病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