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抛开这天后，周游和整个四班迎来新的一天，或者说，新的开始。第二天早自习，唐老师就把她带进来了，这女生个子极小，脸庞透出健康的土黄色，一头细黑的短发散乱地披在脖颈间，唯一不同的，是眼角边一副黑白交接的塑料面具。不止周游，所有同学都向这位戴面具的新同学投来怪异的眼光。可这位新同学不是周游，等到唐老师宣布完毕，她迈着大跨步，脸上挂着笑，背着布制的深灰书包，径直走上讲台。她如一只天资聪颖的边牧狗，即将奔向满是野蓝牵牛的绿草地。

面对全班同学，静默数秒，向唐老师对过眼神后，开始介绍：

“大家好，我叫S，没错，只有一个字母的名字，稀奇吧？我呢，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能玩到一块，也很会聊天哦。虽然个子不高，但今年也满十岁了，以后就多关照吧！”

“大家给S鼓鼓掌。”

一阵无精打采的掌声后，S被安排到第一排，恰巧是老郭的同桌。首先，对周游来说，S的转学并没有在他心里生起太多注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觉得这女生极其开朗，那张嘴仿佛一口永远流不尽的泉眼，很多话题很自然就流出来了。而正如S所说，对于外界，她的确比班上很多孩子知道得多，这点，是常年混在最后一排的老赵亲口承认的。久而久之，整个四班的孩子都把这个神秘而开朗的女孩子记在心底。

说回周游，他在这段时间也向老郭和刘芸打听过S，得到的回答不尽相同：“这是言语无法表述的，她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你得去实践啊！”没错，也就是亲自去和这个被同学们比作先知的神秘女生搭讪。对周游来讲，这不是容易事，我们知道，在诗小前三年里，他的生活只有无言和尴尬，至于异性，也是第四年的事了。所以，不在最终关头，周游绝不会迈出所谓的第一步。

时间终究往前走了，之后的两天都像堵不住的泉眼，一瞬间就流了过去，直到星期五下午的体育课。

这天的太阳很明事理，一大早就勤恳地挂在天上，在这条上学路上洒下一道蓬勃的太阳光，这光线顺街道一直延伸到西方的翠山公园里，把行人的忧郁都照不见了。所以在教室里，周游直向刘芸夸赞天气，还说今天我们要做最幸福的人。正说时，S带着一群男生走过来：“你，叫什么来着？”

周游见到这种阵仗自然要往课桌里缩，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架势引得周围的同学发出间断的窃笑声。

“他呀，叫小傻个儿，哈哈哈。”刘芸笑着做回答，“啊错了错了，他叫周游！”

“周游......OK，班上同学的名字终于记完了。”S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在笔记本上记下名字后便径直回到坐位，走时，还不忘给周游投来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只是无人在意。

半期考后，唐老师把体育课排在周五下午。体育课，对大部分男生都是必要的存在，特别是乒乓球场，只要有机会，你能看到那里永远都有一群围在球桌边的男生，每个人都被晒得神思昏倦又怎么样？他们只会越打越来劲，越打越精神，最后都要发自内心说上一句痛快才算完整。

这里要说，别看周游这孩子自学乒乓球且左撇子，甚至在二年级混桌子时还闹过乌龙，但他在班上的技术还是数一数二的。要认真起来，和专业的也能打得不分伯仲。所以，在乒乓球这上面，周游还是有很多朋友，几乎所有同学都和他交过手。只是诗小的他永远是个小傻个儿。

半期后周游一直在练削球，为此，他可以让老郭专门来当他的陪练，所以体育课上自然是没去混桌子。只是，这节体育课，周游打得浑身不自在。缘由是刘芸带着两个女生在旁边晃悠。要知道，在四班，没几个女生对乒乓球感兴趣，周游也只和魏同学打过几场。而这次的老郭竟也开始沉默，脸上闪过诡异的笑，周游知道，这几个要合伙套话了。

“周游！”刘芸招着手，和朋友窃语着，“打得怎么样了？”

望见刘芸一行人，周游体内的血液瞬间开始沸腾，加之头顶的灿阳，整个人仿佛被几座大火炉炙烤着。

“你......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我们不能来吗？”

“就是，只许你们男生到处打球，我们女生就得躲在树荫下聊天吗？”一旁的王同学争论着。

“行吧，随便你们。老郭，我们继续！”

而此刻的老郭和她们统一战线，所以只站在球桌边吹口哨。

“我说周游，我也想打乒乓，你教我呗？”

是的，周游没听错，我也没写错，刘芸的确说了她想打乒乓。这种场面如果发生在寂寥无人的傍晚，必定是完美的青春小说经典桥段。但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灿阳高照下，那我只能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要问我山水是谁，山水不会回答，她自己就走过来了。

这时，一群男生围着S走到旁边的球桌，开始玩点将游戏。

“不愿意啊，那我只好去找丁子江他们咯？”这种局面下，刘芸只得耸耸肩，向隔壁走去。

“教！”周游还是妥协了，“不过，我得先和她过过招。”

周游指向S，这个被人群藏得找不见的先知女孩。

“等等，等一下！你要和S过招？你清楚自己的实力吗？”丁子江终于开口，“要打，也得先和我打！”

总之，一番争论下来还是决定让唐雨阳和周游打。这唐雨阳我是知道的，在二年级周游混桌子那次，他是周游对手。也就是说，他和周游一样，一打就是整个学生时代，也算得上是周游在四班里为数不多的真心朋友之一。

几局下来，周游得以混到桌子。可实际上，S对乒乓球的认知只停留在拿竹板颠球，最多还只能颠十个不到，可丝毫不影响这场乒乓球的氛围。

和很多个星期五一样，周游又在乒乓球场等待浓墨泼满整片天空，等待街道和文具店的灯光交相辉映。每次等待，周游心中都有一团影子，这次的影子是一句话，一句回教室前和S聊过的话。

“你的心里装着什么呀？”S转过身来，面具下漆黑的眼珠闪着不解，“还是说，你很胆小？”

“也没有吧，我只是......”此刻周游的内心有些五味杂陈。

“算了，我帮他回答吧，他这人就是不敢和女生说话，我俩第一次见面的情况比现在还夸张呢！”

“是吗？不过我要告诉你们，我知道很多有趣的事哦，下周有机会来找我吧。”说着，S就匆匆追上前去，那样子很像一只刚学会奔跑的鼹鼠。

这句话就藏在周游心底，又成了一团让他想不明白的影子。这天下午，他只坐在乒乓球桌上，又和上次一样的情形，但这次连校足球队都不愿陪他，只留这个小傻个儿坐在那里发呆，冬风把校服吹成鼓风的灯笼，新漫画被吹得肆意横飞。

这一幕让我想到一本书——《奇风岁月》，单单只是书名，就把那段葬在心底的悠悠岁月完好无缺地展露出来：我也是在即将二十岁的如今才蓦然得知，小孩子眼中真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这种东西我暂且称它为奇物，奇物可大可小、可圆可方，唯独不变的只有它的彩色。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也逐步走向彩色的时代，我们开始利用科技将我们的生活彩色化，这都是好的。但好笑的点就在于我们早就失去奇物，只剩一颗虚无的心，里面装满了在城市当傻X的日子，如果在那些日子里你能像美人儿蕾梅黛丝一样飞到空中去寻找那股奇风，那把它们染成彩色装进心里也还不错。可惜我们只有当傻X的日子。所以，我要称赞陈宗琛先生，因为这本书的原书名叫Boy's Life，是他赋予了这本书更有灵魂的命名。

我们又来讲周游。这孩子有意思的事还多得很，可能脑子总少根弦，或许天生就是喜剧人，他后来上初中时也出过一次糗。这是初三某个下午，当时周游正顶着太阳上完体育课，昏沉着脑袋，困意爬满他全身，但那天并非星期五，后边儿还有两堂数学课等着他。

总之，他把两堂课上得惺忪迷殢，之后就和这个世界提前说了晚安。但他不会知道，两节数学课后还有自习，自习课的老张可不会让他说晚安，两者一起冲突，就只能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对峙。

“下一个问题，周游！”老张坐在讲台上，讲桌上摆着练习册，“周游！好啊，还没醒呢？”

前排的梅同学很识趣地拍了拍桌子：“起床了，起床了，太阳晒——”

“别吵！”没等人家说完，周游蹭的一下站起来，扯着嗓子叫嚷，“天天就知道在那吵，不晓得我在睡觉吗，啊？真的烦！”

霎时间，周围同学都笑了，当然，更多的应该是惊讶，比如梅同学。不清楚当时的周游怎么想，但后来听同桌杜同学说，当时笑得差点趴在地上，还问周游有没有起床气。我觉得起床气倒是没有，就是脑子里的奇物在慢慢飞走，他要抓不住就容易生气。所以我经常在梦里和周游说，你得珍惜拥有奇物的日子，想不通的事直接抛在脑后，奇物可不会给你思考的时间，它只会像南迁的雁群一样一直飞，最后在某个雨夜或傍晚销声匿迹，你就再也找不见了。而他只沉默着，有时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有时则拖个黑书包站在诗小门口，有时甚至看不到他的身影。

半期后的诗小开始吹冷风，这说明冬天已经来了。月底的早晨冷得出奇，本想穿新夹克的周游也不得不换上保暖内衣，走时还裹上一圈长围巾。屋外的天没了往日和煦的阳光，目所能及的只有一片黯淡的乌云层，甚至有雪花夹杂着细雨飞落下来，这些雨雪被迎面吹来的寒风刮成斜线，直冲冲朝周游的脸庞打来。他能望见的，只有蓝白交接的地砖，和几个送孩子的家长。但他并不觉得很坏，反而很喜欢在冷风中缓行。

冒着寒风雨雪赶到诗小，周游的兴奋劲还没过。毕竟在清水江这个小城，能下一场雪——尽管只是细雪——便已是无望的奢求，周游这样的小孩子，自然不必多言。所以他径直走到老郭的课桌旁，细致讲述着清晨的雨雪，还聊起待会大课间如何去操场大干一番。

一直聊到唐老师进教室，周游才急匆匆回到座位。一旁的刘芸悄声提醒今天的早读课需要读作文。至于原因，自然是全班的半期作文成绩已经年级垫底，唐老师明白，再这么放任下去，以后的作文就得靠背范文了。所以，自从半期后，整个四班陷进了作文的世界，每天的早读课都得读两篇范文。

周游这孩子还有个坏习惯——容易丢三落四。所以，不出意外今天必定又把作文书落在家里了。每每如此，刘芸便自然把书放在课桌间，一边一半，而周游则面带歉意傻笑一番，拘谨地坐在椅子上，脸上满是尴尬。半个学期以来，周游丢失的笔刘芸借过、忘带的书一起看过、甚至不敢向老师提的问题，刘芸也帮他提过。所以直至今日，再提起这个特殊的同桌时，也不清楚周游有什么想法，不过我作为一个经历颇多的大男孩，再度忆起她时，心中只有一种渴求，一种突破现实与境地的渴求。

“嘿，今儿早上下雪了！”周游缩着身子拍了拍刘芸臂膀。

“知道，还有雨呢。”刘芸看着周游红润的脸庞，一脸不解，“你......没事吧？”

“哎，没事，路上风大给吹的，我呀，一点不怕，甚至还想再吹一次。”

“唔......看你刚刚那样儿，是没什么问题。”接着刘芸换了一副邪魅的表情，“诶，这两周你和S聊过吗？”

“哎呀，S那人太受欢迎了，我根本插不上嘴，干脆就算了。”刘芸思索片刻，离开座位。

一直到大课间，窗外还是一片灰白，尽管并非银装素裹，大片的雪花还是能尽收眼底。周游随老郭三人出去了，早上商量的结果是在操场上和老赵他们玩追逐游戏，而等到三人到操场后，周游的兴奋劲却开始消散，最终呆滞在雨雪里。周游不得不和老郭确认情况，得到的回复却是真实：“对，S要参加，很意外吧？”

周游很是疑惑：为什么一个女生，一个装扮怪异又矮小的女生会如此合群？她的内心世界又装着什么？真的会有这样一直笑下去的女生？这些问题接踵而至，把这孩子活生生困在雨雪天里。

“行了，看你那样儿，到底来不来？”老郭的提醒把周游拉回现实，“你要真好奇，就和人家聊嘛，可惜你上次又不去，S这人有趣得很。”

这个大课间，周游最终没能迈出那一步。作为十年后的陈述者，我不禁思索这孩子究竟在惧怕什么。如果S能到2023，必定也是个众星捧月的奇女子，至少要比E好些。当然，现在的我也不过是个逃避生活、胡吹海侃的门外汉，不敢保证周游在诗小的真实情况。不过，如若再让我和周游共情一次，我很清楚，他内心的石柱即将坍塌。

“诶，你不是和老郭老马去操场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外面有点冷，我还是回来创作我的漫画好。”

刘芸闪过一个看透本质的笑：“是吗？那行，你的自制漫画怎么样了？”

仿佛就等着那句话似的，周游兴冲冲翻开速写本，其上写有一行大字：我与你们的故事。接着是目录、框架、人物和背景，右下角还贴心地标着页数和脑筋急转弯。

“可惜还没有上色，最近有点懒。”周游露出被速写本挡住的脑袋。

“哎呀，你还特意买了速写本呢？”刘芸一手接过，脸上堆着笑意，“唔，看来是很用心在画哦，对了，这些都是你生活中的事吧？”

“没错，我说过，要把生活中一切有趣的事和人都记录下来，然后给你看，用心吧？”

刘芸脸上终于笑开了花：“很用心很用心，那你要一直画下去啊，我来当你的监工！”

眼前的女孩又一次被逗得笑靥生花，周游心里很是舒坦，他喜欢看眼前这个女孩子笑，像现在的我喜欢看翠翠笑一样，她们一笑，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