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无人赞赏,才是最大的赞赏(今39章)
帛书版: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①侯王得一而以为正。其致之也,谓天毋已②清,将恐裂。谓地毋已宁,将恐发。谓神毋已灵,将恐歇。谓谷毋已盈,将恐竭。③谓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蹶。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夫是以侯王自谓曰:孤、寡、不谷,此其贱之本与非也?故致数誉无誉。是故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
传世版: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致数舆无舆。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版本重大差异:
①[万物得一以生]:这句话帛书版中没有,传世版加入。开篇讲“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天地与万物,其实同属。万物包括天地,单独一个“生”字不足以描述万物。高明说:“帛书甲、乙本无‘万物得一以生’与下文‘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二句对文;王弼、河上公及世传诸本皆有此二句。此乃本章经文之一大差异,其中必有一误。河上公本‘其致之’三字之注文云;‘致,诫也。谓下五事也。’‘下五事’,显然是指以下‘天’、‘地’、‘神’、‘谷’、‘万物’、‘侯王’而言。但是,如依帛书甲、乙本将‘万物’一事删去,则正与河上公所讲‘五事’相合,否则就为六事,而非五事。由此可见,河上公注《老子》时,经文只有‘天’、‘地’、‘神’、‘谷’、‘侯王’五事,而无‘万物’一事。足以说明‘万物得一以生’与下文‘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二句对文,是在河上公注释之后增入的。再就严遵、敦煌戊本以及《文选》江文通杂体诗注引《老子》皆无此二句,足可证明‘万物’二句绝非《老子》原文,乃后人妄增,当据帛书甲、乙本删去。”另在北大汉简本中,也同样无此二句。
②“毋已”,通行本为“无以”,高明说:“帛书各句‘毋已’,今本皆作‘无以’。乃将‘已’字写为‘以’,因一字之差,则经义全非,故各家注释颇多臆测。”如“天无以清将恐裂”,王弼注:“用一以致清耳,非用清以清也。守一则清不失,用清则恐裂也。”把“无以”解为“不使用”,原句义便为“天不用清以致清,否则恐怕将要崩裂”。而河上公注:“言天当有阴阳弛张,昼夜更用,不可但欲清明无已时,将恐分裂不为天。”把“无以”解为“无已时”,即无休无止,原句义便为“天当有阴阳昼夜,不可无休止地求清明,否则恐怕将要分裂不为天”。二注本句义差别很大。北大本同样为“毋已”,“毋”,不、没有;“已”,完成,达到了某个状态;“毋已”指不能完成,没有达到。
③[万物无以生将恐灭]:这句话也同样是传世版窜入,当删。
直译:
以往得到“一”的,天得“一”而清明,地得“一”而安宁,神得“一”而灵动,谷得“一”而水流丰盈,侯王得“一”而成为百姓依从的范式。推而言之,天再也不能清明,恐怕将要崩裂;地再也不能安宁,恐怕将要崩塌;神再也不能灵动,恐怕将要停歇;谷再也不能水流丰盈,恐怕将要竭尽;侯王再也不能贵高,恐怕将要颠仆。故而必定得以尊贵,是以贱作为根本;必定得以崇高,是以下作为基础。侯王以“孤”“寡”“不谷”作为自己的称呼,这不正是以贱作为根本吗?所以,招来太多的赞赏,就等于不是赞赏。因此,不愿做尊贵的玉石,而愿做坚实的石头。
解读:
“昔之得一者”,“昔”,过去、从前,表示已然、既有。“一”在这里指万物各自“道”所得。学者多以“得一”为“得道”,如严灵峰说:“一者,道之数。‘得一’,犹言得道也。”王弼注:“一,数之始而物之极也。各是一物之生,所以为主也。”万物自道有所得,得在自己身上的,只是“德”而已,故得“一”解为得“德”更为确切。恒道独立不改,可是着落在万物身上,表现就各不相同了,万物各得其一。正如第三十二章所说,“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小谷之与江海也”。“道”好比江海,落于万物好比分出支流,支流情貌各异,源于“一”(道)而又各自为“一”(独立)。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而以为正。”天遵从于道获得的状态是“清”,地遵从于道获得的状态是“宁”,神遵从于道获得的状态是“灵”,谷遵从于道获得的状态是“盈”,侯王遵从于道获得的状态是“正”。
侯王之“正”,是天下得以保持中正常态(正态)的根本,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有他在,就能维持天下的正态,万民纷纷来归。来归,也就意味着遵从于他,服从于他,因此他是贵而高的。
天清,地宁,才可以蕴养万物,天地如果动荡而不能得到清宁,那么万物将不得安生。神的运转永不停歇,才能称之为灵,正所谓“谷神不死”。有充盈的空间,才能称之为谷,谷一定是空虚而水流不息的,被填实而水流涸竭也就不复为谷了,因此老子用“浴”字来代表有水的山谷。
人,有健康状态,有疾病状态。健康的状态是谓正态,可以长久保持,可以维持生命。之所以能保持中正常态,是因为我们的生活起居遵从于道,谓之“得一”。而如果失去了这个“一”,就会失去中正常态,转化为病态。病态如果无法恢复常态,人将失去生命。
“其致之也,谓天毋已清,将恐裂。谓地毋已宁,将恐发。谓神毋已灵,将恐歇。谓谷毋已盈,将恐竭。谓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蹶。”“致”,招引、达到;“致之”,导致的状况,可想而知的结果,推而言之的意思。高亨说:“‘致’犹推也,推而言之如下文也。”河上公注:“致,诫也。谓下五事也。”把“致”释为“诫”,以下就成了告诫之言,而非推理之言。“毋已”,“已”指完成,达到某个状态;“毋已”指不再、不能,再也不能达到;“发”,表示物体向上或向前迅速运动,本义为“射出”,也有向上“起”之意。大地不再安宁而是往上往前迅速运动,便是火山、地震之类的天灾了。帛书甲、乙本及北大汉简本“竭”字均为“渴”,《说文·水部》:“渴,尽也。”段玉裁注:“渴、竭古今字,古水竭字多用渴。”
可想而知,天如果再也不能清明,恐怕将要崩裂;地如果再也不能安宁,恐怕将要塌陷;神如果再也不能灵动,恐怕将要停歇;谷如果再也不能水流丰盈,恐怕将要竭尽;侯王如果再也不能尊贵崇高,恐怕将要颠仆。
“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夫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侯王既贵又高,但贵高的前提是得到众人的拥护与推戴,如果行为失道不能服众,也会被下面的人所颠覆。所以贵的根本在于贱,高的根本在于下,侯王的根本在于下贱之民。因此,为了表示不忘本,侯王会自称“孤、寡、不谷”,这都是最低贱的称呼了。
“孤”指单独,侯王警醒自己本孤独无依,是有了众人拥戴才居于尊贵的地位;“寡”指缺少,侯王警醒自己本单薄无助,是有了众人相助才成就伟大的功业;“不谷”指不得其养,侯王警醒自己本无人相养,是有了众人税赋的供养才得以衣食丰足。所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以此来提醒自己不要忘本。
“不谷”是先秦诸侯谦称,常在引咎自责时使用,故也有人解释为“不善”。“不谷”的“谷”字,并非《道德经》中“谷神不死”“上德如谷”“谷得一以盈”之“谷”。在帛书中,意指山谷、水流的“谷”字统一作“浴”,而此处的“不谷”原为“不穀”。“穀”是庄稼和粮食的总称,由此引申出“生长、养育、进食、俸禄”等多重含义。《尔雅·释言》:“毂,生也。”《广雅·释诂》:“毂,养也。”后简化为“谷”,所以“不谷”指得不到五谷粮食相养。用以自称,是警醒自己勿要失去民众的哺养,而以人民为根,以“低下”“卑贱”为本,是因为低下卑贱的民众养活了自己。
“此其贱之本与非也?”,类似我们诘问对方“是与不是”,读作“此(是)其贱之本与(与)非(不是)”。《战国策·齐宣王见颜斶》引用了本章原文,“是以侯王称孤、寡,是其贱必本与非”,正是颜斶在用质问的方式表达肯定。
“故致数誉无誉。”所以任何事物,招来了太多的赞赏,那就不算赞赏了,因为脱离了自己的根本。比如美玉和石头,石头到处都是,造福天下人,却没有谁赞美它。而美玉极为稀少,只有极少部分人可以得到,却人人称颂。称颂的人多,是因为得到的人少,人人都能得到的好处,也就不会觉得有多可贵了。
空气、水、食物、阳光,人人都能从中得到好处,所以没什么人去赞美它,但这种不赞美本身就是最大的赞美。因为它们才是真正做到与下、贱同德,和敛其光,玄同于尘,而非高高在上,脱离根本。因此,第四十一章说“道褒无名”。
“是故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禄”指“福运”,在这里表示稀少而尊贵;“硌”指“坚实、有棱角”,在这里表示众多而低下。因此,不愿做尊贵的玉石,而愿做坚实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