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作为一个普通教师,本来不太适合给别人的著作作序,但是,张悠哲是我的学生,态度又非常诚恳,我也只好遵命。
在我印象里,张悠哲是淑女型女生,温文尔雅,平和宁静,做事和读书都很认真、执着。她毕业后,时有微信联系,也知道她的一些情况,结婚生子,也在高校任教,生活和工作都很积极、乐观。这部书稿是她多年来学习、思考的一个结晶,虽然谈不上博大高深,却也是她学术上积极努力的累积和见证。
书稿题名为“中国当代戏仿文化研究”,研究范围比原来的论文扩大一些,原来的论文只限于当代文学范围之内,现在加入了文化部分,想必是,她觉得单单在文学上研究“戏仿”有些说不清吧。这或许也有利于问题的深入探讨。
著作的思路是非常清晰的,首先是“戏仿”理论探源和“戏仿”现象发生的追溯,从古希腊开始,然后到文艺复兴,再到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主要根据西方学者的研究著作,涉及玛格丽特·罗斯的《戏仿:古代、现代与后现代》,佛马克、易布思夫妇的《二十世纪文学理论》,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蒂尼亚诺夫的观点,巴赫金的“对话”理论,结构主义学者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新马克思主义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和特里·伊格尔顿的观点等,这些在当代中国具有较大影响的理论、观念,在文中并不显得生硬和芜杂,而是被井井有条地纳入到自己的思考之中,有的地方不免浅显,但是清楚、明白。这些外来的知识也具有必要性,对于理解“戏仿”能够提供非常有价值的启发。学术上不应该过于封闭,鲁迅的“拿来主义”仍然是面对西方文化最值得效法的态度。现在毕竟是文化大交流、大交融的时代,中国当代学术发展需要更好地吸收、借鉴异域文化的养料。中国文化不是凝固的,而是不断变化、发展的,吸收外来文化来强壮、发展自己,一直是中国文化变革的重要特点。在古代,印度的佛教和北方的游牧文化,都对中华文化的发展起到重要的作用。近代以来,吸收西方文化更是成为学术发展的重要动力。晚清以来那些大学者,都不同程度地吸收着外来的学术思想和方法,但又都不失中国的情怀。张悠哲在充分关注西方“戏仿”理论及其起源的同时,也没有忽视中国的传统。她将“戏仿”和中国传统的“滑稽”联系起来,认为中国先秦时期的俳优表演已经具有“滑稽”因素,《史记》的《滑稽列传》则更集中地反映了当时“滑稽”的特征:优孟、优旃、淳于髡三位俳优善于调笑,用滑稽讽刺对君王进行谏言。唐代的“参军戏”滑稽十足,宋代的杂剧保持了唐以来优戏的滑稽调笑风格,模仿多个人物和场景,形成完整的故事情节。近代以来戏曲中的插科打诨也得益于戏剧固有的滑稽戏谑因子。中国古代的小说、诗歌中也存在着一定的滑稽因素。近代的政治小说、言情小说、公案小说中的仿古故事,也有一定的戏仿性因素。《红楼梦》《三国演义》《金瓶梅》等名作,戏仿因素也处于重要地位。在现代小说中,鲁迅的《故事新编》明显具有戏仿性,沈从文、施蛰存、冯至的作品中,也存在着戏仿的因素。这种对戏仿理论和发生的探源、追溯和梳理,也是比较重要的,它既是作者良好的知识结构、理论框架和学术视野的呈现,也是其思想、方法的基本平台。
在探源、梳理之后,便切入具体的论述对象:当代文学、文化中的“戏仿”现象。她探讨了新时期“戏仿”起源于泛化,认为新时期“戏仿”最初是那种讽刺小说,20世纪80年代初期王蒙、高晓声、谌容等人的讽刺小说和具有的讽刺性语言,是新时期比较早的具有“戏仿”因素的作品。在80年代中期以后直至90年代,“戏仿”逐渐渗透,乃至融入社会和文学的各个角落,期间,文坛的各种力量都介入“戏仿”之中,尤其是大众文化的崛起,对于“戏仿”的泛化起着更为重要的作用。这种描述是比较准确的。尽管先锋文学存在着“戏仿”因素,但是,由于其探索性和非大众化,局限在纯文学之中,就社会影响而言并不一定太大。大众化文学由于其对市场的认可和追求,对社会大众影响更为明显、广泛。比如,“二人转”作为一种大众化的民间艺术,其表演充满了戏仿性,在大众社会之中具有非常大的影响力。马原的“叙事圈套”则只在那些先锋的偏好者和一部分关心文学的青年中具有影响力。
在进入更为具体的“戏仿”现象研究的时候,她进行了分类,或者说她选择了几个问题作为突破口,而没有泛泛而论,这是明智之举。如果没有对“问题”的聚焦,就无法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作者选择了语言戏仿、文本戏仿和文化视野中的戏仿,此外,还有“散论”多篇,基本上是论文式的专项研究。就广度而言,这种研究布局虽然未必很严密,但是基本合理,大体上覆盖了中国当代文学、文化的“戏仿”现象。这里涉及许多作家作品所蕴含的“戏仿”现象,从一个角度反映了当代文学的某种丰富、复杂的景象及其发展、变化的轨迹,对于理解一些作家作品特色、风格也不无裨益。比如,人们普遍感觉莫言小说文体多变、语言芜杂,其实,如果从戏仿的角度看,也可以去深入理解莫言文体和语言问题。余华的先锋叙事,存在着对其他文类的模仿,《河边的错误》是对侦探小说的戏仿,《古典爱情》是对古代才子佳人小说的颠覆,《鲜血梅花》是对武侠小说的戏仿;王小波的《青铜时代》将唐人传奇和当代人生拼贴和交融在一起,以此叩问人生、命运和历史;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以世俗化、民间化的立场去关照历史,寻找另一种真实,由此,又涉及新历史小说对历史的态度问题。我以为,在具体问题的研究方面,“语言戏仿类型分析”是十分充实而丰富的。作者无疑是下了很大功夫的,要细读许多作家的作品,还要进行更为细化的分类。她深入到各种类型的语言戏仿之中,不仅涉及80年代以来影响比较大的作家乃至一线作家如莫言、余华、阎连科、残雪、毕飞宇、王蒙、王朔、刘震云、方方、刘恒、徐坤、东西、李洱,等等,还分析了影视剧中的语言,不仅有常见的作品,而且还有人们容易忽略的作品。在对语言进行分类的时候,作者明确声明:“本书借鉴巴赫金对小说戏仿形态的分类,结合中国当代文学中戏仿语言的特征,将语言戏仿的类型大致归为三种:一种是对社会典型话语的戏仿,比如政治话语、毛主席语录或箴言、流行用语等。第二种是针对特定人物或类型、风格话语的戏仿,如对知识分子阶层话语的戏仿,对某种专业术语如历史学术语、词典体话语方式的戏仿等。第三种则是混合了前两种语言戏仿类型,形成语言杂糅的综合戏仿,这种戏仿不局限于某个人的语言风格或某些社会典型的话语,而是将种种语言风格杂糅综合在一起进行戏仿。”对王朔语言的分析比较多,这是因为王朔戏仿语言最为突出的缘故。王朔显然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作家,作者对王朔保持着自己的立场,一方面详细指出王朔语言戏仿的才能,列举了许多具体的语言现象,另一方面也看到了王朔商业化、大众化的媚俗气息。这种分析是慎重而辩证的,但是,对于王朔戏仿语言的文学贡献似乎强调的不够。王朔的确有非常庸俗的一面,但是,也有率真的一面,更有犀利的闪光。从当代中国文学来看,王朔的语言包含着当代中国社会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王朔的语言嬉笑怒骂,将当代社会许多伪善揭示出来,让人们在笑声中获得一种启示,并非像某些肥皂剧一样仅仅是一种弱智的傻笑。这是许多作家做不到的。总之,我以为,语言是文学最具活力、魅力和精神深度的细胞,语言是作家的呼吸,从语言的修辞风格中,最能见出更深层次的文学动向和作家作品的精神特质。语言分析作为一种方法是非常可取的,它可以使研究或批评落实到文学更为实在的基石之上,使理论有了更为具体的落脚点,不再成为对着天空独语的空洞之音。另外,“附录”中的问题探讨,由于集中力量对准更为具体的问题,相对其他地方,具有一定的深度。一些在书中的论述得到了更为切实的深化分析。
“戏仿”是普遍存在的现象,也是值得关注的问题。希望作者能够不断深入下去,在此基础上写出更好的文章。
王学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