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暮年诗赋动江关(代序)
——纪念诗人朱英诞
谢冕
在20世纪诗坛声名寂寞的朱英诞开始被重新发现,这与王泽龙教授带领的学术团队的努力分不开。十年前他们开始整理朱英诞文稿,2018年隆重推出了十卷本《朱英诞集》;收集在这本《朱英诞诗歌研究》中的文章,是泽龙和他的团队在收集整理诗人文集时期以及近年来研究朱英诞诗歌创作与诗歌理论批评的成果。他们为推动朱英诞诗歌这座有待开发的现代诗学宝藏投入了满腔的学术热情。这部著作中大部分内容是围绕朱英诞诗歌与中国古代诗歌学传统来述论的,如何与古为新,是我们当代新诗正在面对的重要问题。泽龙把著作稿件发来与我交流,希望我为著作作个序言,我是十分乐意的。泽龙体贴我病愈后还在身体恢复期,建议我把2018年6月18日在北大举办的《朱英诞集》首发式暨出版座谈会上的发言作为代序,我愿意再次借此表达我对北大前贤朱英诞先生的致敬!表示我对《朱英诞诗歌研究》的祝贺!
20世纪50年代,我们创办《红楼》,向林庚先生约稿。林先生很痛快地答应了。他为新创刊的《红楼》写的是一首典型的“林庚体”:
红楼你响过五四的钟声
你啊是新诗摇篮旁的心
为什么今天不放声歌唱
让青年越过越觉得年青
那时不仅我们年轻,林先生也很年轻。那时我们无知,不知道与林庚同时,还有一位叫作朱英诞的诗人。而诗人朱英诞在当时以至于以后的数十年间,都在人们的视野之外,有很多时间是在燕园门外海淀的乡间,默默地为诗歌贡献着自己的智慧。世事易变,数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终于有机会以隆重的方式纪念和重新认识这位曾经与世隔绝的“隐逸诗人”。我们认识朱英诞是有些晚了,但是我们毕竟有了这样补偿的机会。
各位朋友,各位诗人,欢迎大家来到采薇阁。我们选择戊戌端午的前夕在这里开一个诗人的会,端午是属于屈原的,这是我们对诗人表达敬意的最好日子。朱英诞先生平生景仰屈原,他的诗学理想源自屈原,他作过《离骚》的注释。朱先生说过,清代的戴震为屈赋作注,“自序文中给屈原一字之褒,曰:‘纯’”(《朱英诞集·自白》第九卷)。纯是一种境界。他就此引申到对诗歌现状的思考:“我以为屈原未必不是由杂而进入纯的;如果我们由纯转杂,诗的将来便将不堪设想。我想,那要比战争所给与的损害或者更大到不知有多少倍。”(《朱英诞集·自白》第九卷)朱英诞一字千钧,他把维护诗的纯净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朱英诞是一位杰出的诗人,更是一位杰出的学者。他学贯中西,艺通今古,诗文灿烂。他1939—1945年任教于北大,在此期间与废名先生和林庚先生建立了亦师亦友的亲密友谊,两位先生都非常赏识朱英诞的才华。在北大任教期间,朱英诞承接了废名先生主讲的“新诗与写作”的课程,并与废名共同完成了《新诗讲稿》。在《现代诗讲稿》中,朱先生对早期白话诗有系统和细致的辨识。他的特点是引导学生在阅读过程中体会作者的得失。他不是一般的研究者,他是在分析的过程中融合了自己的写作体验。如同废名和林庚那样,他们都是诗人论诗。
在以往,我们因为时代和历史的原因,有了对于朱英诞轻忽的淡忘。而诗人却是在静默地、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诗歌的创作和研究。朱先生谦称自己是一个“大时代的小人物”(《朱英诞集》第十卷第539页),作为一位有良知的学人,他始终以自己的方式低调地生活着、劳苦着,他自爱而坚守,曾经婉拒过张道藩的邀请,而在适当的时候,他又能以自主的决定热情地投入新的生活[1]。他无愧于他所生活的时代。我们今天的聚会,是北大一百二十周年校庆活动的延续,到了九月,我们还要开中国新诗一百年的纪念大会,也是校庆活动的一个节目。我常感慨北大有两种人,一种人如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那样,是振臂一呼震动千军的领袖人物,另一种人是废名、林庚、朱英诞以及吴兴华(梁文星)和最近刘福春在《新文学史料》中介绍的南星那样,毕生守着宁静,默默地为诗歌事业耕耘着的人物。这些先驱者和前辈对于我们来说,他们都是永远的光辉和骄傲。
这次首发的《朱英诞集》十卷中,新诗五卷,旧体诗二卷,收新旧体诗数千首,在其余三卷中,他仍以大部的篇幅贡献于诗的思考。人们不免抚卷深思,发现我们多么不该无视于这些为诗歌作出如此巨大贡献的诗人。朱英诞是一个痴心的诗人,诗,几乎就是他的生活的全部。在战乱年月,在生活极端困顿的日子,他如蚕吐丝,把所有的心力和智慧都化成了华美的诗篇。而他对诗的信念是新颖的和前瞻的:“中国文化不在宫廷、官场文人堆中,而在诗人的灵魂里。我以为陶渊明的头脑就近于鬼怪,不过他是以天生的一支淡雅之笔出之,然而他必须那么爱田野,爱树,——他爱人也如爱树。这些诗人之所以高于李杜韩白苏黄杨陆,就在于他们本身形成了中国文化的实质。”[2]
上面这番话,是在他说到误认李贺为晚唐诗人时提及的。他推崇诗意的纯真甚至纯美。这不仅体现在他的全部诗歌创作中,而且体现在他的诗学阐述中。他为《离骚》注译,研究杨万里,写李长吉评传。他坦言爱读李贺,爱读晚唐诗人。他说:“我读温、李也不是因为他的特殊的伤感,而是他们只承六朝的古典精神。”(《朱英诞集·自白》第九卷)说到这里,他紧接着补了一句:“庾兰成正是古典的源泉之一。”庾兰成是庾信,他提庾信不偶然,庾信与他的一生经历有暗合之处。我思及朱先生一生的“萧瑟”,就自然地想到了杜甫对于庾信多次发出的由衷赞叹。杜甫有诗句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3]
伟大的杜甫在千年之前就代我们说出了我们今天的感慨。岁月有情,遗忘不是永远,在辉煌的沉寂之后,我们可以告慰朱先生的是,我们毕竟看到了一片晚霞(晚唐)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