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危夜惊情
申时刚过两刻,温巡似乎刚从公衙下直,急匆匆赶来,还穿着一身绿衣官服,皂青长靴,头戴展翅幞头。
两年未见,如今已敕授官身的他,清俊挺拔,行姿飘逸,步履稳健,自带一股文官的威严与雅气。
与当年茂林修竹般朝气昂扬的少年相比,略有些不同,以至于潘令宁刚刚看到他时,愣了稍许,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温柔地唤了一声:“宁儿?”她才哭出声。
她扑到他怀里放声痛哭:“巡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两年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呜呜呜……”
她哭了许久,一直赖在他怀里,后来,才与他回了官屋。
温巡的官屋并不大,甚至比她想象中还要寒酸,仅是一间破败的小院,远不如她歙州的闺房宽敞。
温巡说,这是同京师左厢的店宅务赁请,否则他还找不到这么大的宅子。
东京城寸土寸金,并非当了官的,都有官邸,多数官员还是寓居租房,更何况温巡仅是一个入仕半年的小官。
院子里请了两个仆人,一个年轻些的小官人,是温巡的长随,平日里替他牵驴,背着文书等跟随他上下值,偶尔也替他传送书信。
另一名仆人是个老妇人,是巷口的邻居,仅白日上工,负责洒扫生火厨事、及宅院庶务。
饶是如此清简,每月也要花掉他半月的俸入。
潘令宁却不嫌弃这院子有多简陋,只要见到温巡,以后能随他一起,她便似回了家。如今温巡是除了乳娘之外,她在京里唯一的亲人了。
当夜,她与温巡秉烛夜谈,温巡说她旅途劳顿,劝她睡下,她也不舍得歇息,非要拉着他话家常。
“巡哥哥,你考取了功名为何不给我捎信?你不知道,这一年发生了什么,阿爹阿娘他……”她又抹起了眼泪。
温巡柔声解释:“我的宁儿受苦了,我对不住你……只是这半年,我在京里也发生了许多事,尤其是你三哥哥。”
“我三哥哥怎么样了?”
温巡摇摇头叹息,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简述——方鸿鸣被捕入狱之后,不知为何被指控为延朔党党魁,如今严加看守于台狱,严禁探视。
潘令宁似抓住救命稻草般攀着他的手:“我三哥哥必是被冤枉的,巡哥哥可有法子救出我三哥哥?”
温巡欲言又止,许久才说道:“宁儿,巡哥哥如今,仅仅是太常寺礼仪院的一个小小的勾当官,未能觐见天子,还说不上话,我知你心急如焚,然而救你三哥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过巡哥哥也在待时而动。”
潘令宁失望地低下头,而后又问他太常寺礼仪院勾当官是什么,温巡回答仅是掌管礼乐祭祀的。
她郁郁寡欢,瞥见了温巡仔细承在案头的乌纱展脚幞头,一旁堆积拥挤的书籍笔架,也不可挨近半分,显得那官帽神圣不可侵犯。
她眼眸一明,轻掀眼帘道:“那江西转运使,又是什么官儿?”
温巡惊讶回答:“江西转运使?转运使,乃是一路的长官,多为五品以上,甚至三四品官阶,且由京官担任,权利极大,是可以上朝议政……”
稍显停顿,温巡又说道,“宁儿怎么知转运使?若是转运使,倒是可以在御前说上几句话。”
潘令宁眼眸转了转,含糊过去了:“没、没有……只是随口问问……”
看来那位崔相公,原是有能力帮她的,只是他不肯罢了。
温巡安轻声安抚:“宁儿别担心,柳暗花明,我们定会有法子!”
潘令宁轻轻叹息,动人的眸子缺因长睫耷拉,显得十分疲惫,她迟凝地望着窗外。
屋檐下一盏孤灯随风摇摆,夜广无垠,萧索冷清,越发迷了方向。
温巡又仔细哄了一阵子,潘令宁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她记得她是在桌子上趴着睡着的,后来也不知怎么躺到了床上,许是温巡扶她上榻,又许是乳娘。
她做了很长的梦,反反复复梦到爹娘和兄长。
三哥哥负箧挥手辞别家长,笑容满面,意气风发赴京赶考的身影;父亲满头白发,骨瘦嶙峋吊死在三哥书房的一幕;母亲临终托着她的手,满是不甘却已枯黄的面容……这半年一直缠着她。
她心力交瘁,似被一张水网困住了,挣扎不开,扑腾不起,呼吸不畅,苦苦等着不知何时才拨明的曙光。
大半年了,不论多么疲惫,她从没有睡得安稳的时候,总是容易半夜惊醒,辗转难眠。
即便今夜已经累极,可院子里但凡有些轻微的声响,她便轻易醒来。
院中窸窸窣窣的,似有人轻声细语,她原以为是蛐蛐声,后来仔细一听,原来是乳娘,正与谁说着话。
然而每一字每一句,似乎都提到了她。
“在歙州马驿之时,差点就得手了,可半路杀出来一个当官的,后来看宁姐儿中毒,还主动邀请同乘入京,奴家也实在没有法子,只能先带她到京城。
“东翁的名帖,还捏在他们手上,若不快些,保不齐也同三哥儿那般……而我家大郎,也还被他们拘着,若没有消息他们可不愿放人……”
潘令宁缓缓醒来,神识有片刻才回笼,她的眼睛却已挣得老大,呆滞无神,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直到又听闻乳娘抽泣:“还望东翁早做打算,当断则断,切莫自毁前程,也请救救老奴一家子!至于宁姐儿……
“潘家已败落,除了委身权贵,她还能有何去处?更别想着救出三哥儿了!她所遭所遇,全当她的命儿罢!”
潘令宁顿感脚底钻起一股冷气,通透全身,不住战栗发寒。
她缓缓掀被爬起,扶着墙根,蹑手蹑脚趴上门缝观看。
不论她多么难以置信,心口紧缩,浑身颤抖,门外之人确实是乳娘!
她的乳娘,她的乳娘果真!当真是她识人识面不识心!
而所谓的“东翁”……
她极力想再看看,可惜他们隐在院子偏隅,夜色浓稠,便是乳娘身形也仅能依稀辨认,且那人不轻易开口。
她心中浮起不安的猜测,好奇心强势驱动,乃至她指尖颤抖,极力克制却又止不住冒险地轻轻扒开一条缝。
恰时,一阵冷风拂过,那未锁上的门“吱呀——”一声,竟敞开好大半边。
她吓得浑身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