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在马克思恩格斯论及历史发展动力的著作中,我们见到“最后动力”、“直接动力”和“合力”这样一些概念。具体地理解这些概念的含义及其相互关系,对于理解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动力的完整理论,是极其重要的。
“最后动力”概念,是恩格斯在《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提出的。恩格斯指出:“如果要去探究那些隐藏在——自觉地或不自觉地,而且往往是不自觉地——历史人物的动机背后并且构成历史的真正的最后动力的动力,那末应当注意的,与其说是个别人物、即使是非常杰出的人物的动机,不如说是使广大群众,使整个整个的民族、以及在每一民族中间又使整个整个阶级行动起来的动机。”[2]接着,恩格斯就以西欧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为例,说明土地贵族、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这三大阶级的斗争和它们的利益冲突是现代历史的动力”,然后进一步剖析这些阶级斗争背后的经济原因,指出“土地占有制和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正如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斗争一样,首先是为了经济利益而进行的,政治权力不过是用来实现经济利益的手段”,而“国家的愿望总的说来是由市民社会的不断变化的需要,是由某个阶级的优势地位,归根到底,是由生产力和交换关系的发展决定的”。[3]
由恩格斯的整个推导可以看出,他所说的历史的“最后动力”,就是“生产力和交换关系的发展”,而在作为最后动力的这种动力的两因素中,生产力又是更为根本的因素。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早就指出的那样:“已成为桎梏的旧的交往形式被适应于比较发达的生产力,因而也适应于更进步的个人自主活动类型的新的交往形式所代替;新的交往形式又会变成桎梏并为别的交往形式所代替。由于这些条件在历史发展的每一阶段上都是与同一时期的生产力的发展相适应的,所以它们的历史同时也是发展着的、为各个新的一代所承受下来的生产力的历史,从而也是个人本身力量发展的历史。”[4]
什么是生产力?通常说生产者同以生产工具为主的劳动资料的结合,就是生产力。然而,从生产者个人来看,生产力就是他在一定的社会分工部门和一定的生产关系中运用一定的劳动资料和生产技术从事物质生产的“自主活动”的个人力量,这些个人力量通过一定的生产关系形成整个社会的生产力总和。所以马克思恩格斯指出:每个个人的力量就是生产力。[5]当然,不能像费尔巴哈、鲍威尔和施蒂纳等人那样,把“个人自主活动”力量的发展史归结为个人的意识发展史,而应视为不以个人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物质运动过程,视为在前一代留存下来的生产力的基础上渐渐地积累着、前进着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个人自主活动”的力量视为整个社会生产力总和赖以形成的基础,把“个人本身力量发展的历史”视为整个生产力发展的历史的基础。随着“个人自主活动类型”逐渐向着“更进步”的形式发展,整个社会的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也相应地发展。
生产力和与它相应的交往形式的发展,构成历史过程中的“经济运动”。与经济运动相应而行并对经济运动产生反作用力的,有“政治运动”。“这是两种不相等的力量的交互作用:一方面是经济运动,另一方面是追求尽可能多的独立性并且一经产生也就有了自己的运动的新的政治权力。总的说来,经济运动会替自己开辟道路,但是它也必定要经受它自己所造成的并具有相对独立性的政治运动的反作用,即国家权力的以及和它同时产生的反对派的运动的反作用”,而“在政府和反对派之间的斗争中也反映出先前已经存在着并且在斗争着的各个阶级的斗争”。[6]
由此可见,恩格斯把来源于经济运动而又反作用于经济运动的政治运动,主要归纳为国家权力的运动以及反映着各个阶级的斗争的“政府和反对派之间的斗争”这样两个方面。
恩格斯进一步指出:“国家权力对于经济发展的反作用可能有三种:它可以沿着同一方向起作用,在这种情况下就会发展得比较快;它可以沿着相反方向起作用,在这种情况下它现在在每个大民族中经过一定的时期就都要遭到崩溃;或者是它可以阻碍经济发展沿着某些方向走,而推动它沿着另一种方向走,这第三种情况归根到底还是归结为前两种情况中的一种。但是很明显,在第二和第三种情况下,政治权力能给经济发展造成巨大的损害,并能引起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的浪费。”[7]
恩格斯还指出,法律、宗教、哲学、科学、道德以及存在于人们头脑中的传统等,也都是来源于经济运动又反过来对经济运动产生反作用力的因素。
从马克思恩格斯的许多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把“动力”分为“最后动力”即原动力和非原动的动力两种,后者相对于前者来说,是直接的动力。并且他们正是从政治(包括阶级斗争)、思想等的运动对于作为最后动力的经济运动的促进性的反作用力的角度,提出了促进历史发展的直接动力的概念的,而且把这种直接动力的作用,比喻为“杠杆”或“助产婆”的作用。
例如,马克思在论述促进资本原始积累的各种方法时指出:“所有这些方法都利用国家权力,也就是利用集中的有组织的社会暴力,来顺利地促进从封建生产方式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变过程,缩短过渡时间。暴力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婆。暴力本身就是一种经济力。”[8]在这种情况下,国家权力就成了促进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确立的直接动力或杠杆。又如,恩格斯指出:“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关于这方面,例如封建制度的和资产阶级的历史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持续不断的证明。”[9]他还指出:“卑劣的贪欲是文明时代从它存在的第一日起直至今日的动力。”[10]这里指的,显然就包括那些在客观上同经济发展“沿着同一方向起作用”的封建的和资产阶级的国家权力代表者们的“贪欲和权势欲”。对于这类人物,马克思恩格斯总是一方面无情揭露他们的阶级本质,另一方面肯定他们在促进经济运动前进方面,客观上起到了一部分动力或杠杆的作用。
“当某一个国家内部的国家政权同它的经济发展处于对立地位的时候——直到现在,几乎一切政治权力在一定的发展阶段上都是这样,——斗争每次总是以政治权力被推翻而告终。经济发展总是毫无例外地和无情地为自己开辟道路,最近这方面最显著的例子,就是我们已经提到过的法国大革命。”[11]在这样的情况下,代表经济发展要求的先进阶级的阶级斗争和革命,就成了推动历史前进的“直接动力”或“巨大杠杆”了。马克思恩格斯说:“将近四十年来,我们都非常重视阶级斗争,认为它是历史的直接动力,特别是重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认为它是现代社会变革的巨大杠杆。”[12]这里所说的“直接动力”或“巨大杠杆”,显然也是就它们所起的促进经济运动“为自己开辟道路”的作用而言的。
这样,我们就看到,阶级斗争与经济运动的关系,就是“直接动力”与“最后动力”的关系,或者说就是“杠杆”与“原动力”的关系。也就是说,阶级斗争是在经济运动这个原动力驱动之下并帮助原动力“为自己开辟道路”的一个巨大的传动杠杆。
按同样的道理,凡是有助于促使经济运动为自己开辟道路的其他的力量或因素,包括法律、科学、哲学、教育等,也都可能成为促进历史发展的直接动力或杠杆。也就是说,凡是能对经济运动起促进性的反作用的力量或因素,都可以视为历史的直接动力或杠杆。
不过,所有这些直接动力或杠杆,包括政治权力和阶级斗争在内,同作为“最后动力”的经济运动相比较而言,经济运动总是“更有力得多的、最原始的、最有决定性的”[13]。
如前所述,既然推动历史发展的除了“最后动力”之外,还存在许多种杠杆或直接动力,所以不能把历史的发展归结为某一种单一的动力,而只能归结为多种动力形成的合力。一八九○年九月二十一至二十二日恩格斯在致约·布洛赫的一封信中就曾经指出,“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融合为一个总的平均数,一个总的合力”[14],历史事变的最终结果就是由此而产生出来的。
乍看起来,这里表述的由各个人的意志“融合为一个总的平均数,一个总的合力”的概念,同我们通常所熟悉的阶级斗争动力论和“新兴阶级消灭腐朽阶级”这类概念,是格格不入的。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所以“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归根到底可以还原为不同的生活条件决定的各个阶级的意志之间的相互冲突,而这种冲突的最后结果,即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融合而成的合力,就促成了新兴阶级的胜利和腐朽阶级的灭亡,促成了旧的社会形态为新的社会形态所代替。所以,从本质上说,合力论本身就包含着阶级斗争动力论。问题在于,对“新兴阶级消灭腐朽阶级”这类概念应有一个恰当的理解。这类概念突出了新兴阶级在历史变革中的主导作用,本质上是正确的。但是,如果把这类概念绝对化,就可能导致忽略经济运动对阶级斗争的制约作用和各种力量、各种因素互相制约、互相影响的作用,这样,无比复杂、无比生动的历史过程,就可能被捆入“最简单的一次方程式”的包裹里,而历史的绚丽光彩,也就可能被历史唯心论和形而上学的丑恶暗影掩盖。
不过,我们在理解合力概念时,有几点需要注意:
第一,虽说是由各阶级的各个意志的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融合而成为“一个总的平均数,一个总的合力”,但这个总的平均数并不是历史活动的全体参与者的意志或力量的简单的算术平均数。按照合力定律,在组成合力的各个力量中,总是矢量最大的那些力在决定合力的大小和方向方面起着主导作用。例如,在资本主义社会代替封建社会的历史过程中,毕竟是顺应着经济运动方向、代表着新的生产方式的资产阶级的力量,起着主导作用;在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的历史过程中,毕竟是无产阶级的力量起着主导作用。
第二,如前所述,合力,还可以理解为来自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各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从科学技术到文化艺术,凡是促进经济运动前进的所有的动力,都包括在内。
第三,来自社会各阶级和各领域的合力如何形成以及形成什么样式,归根到底是由经济状况或经济运动决定的。正如恩格斯指出:“这里表现出这一切因素间的交互作用,而在这种交互作用中归根到底是经济运动作为必然的东西通过无穷无尽的偶然事件(即这样一些事物,它们的内部联系是如此疏远或者是如此难于确定,以致我们可以忘掉这种联系,认为这种联系并不存在)向前发展。”[15]在无数的个人—阶级的意志和愿望中,究竟哪些意志和愿望以何种角度“融合”到合力中去,何种意志在何种程度上能取得成功,归根到底是由它们在多大程度上顺应了经济运动的方向和规律决定的;各个社会生活领域中的各种因素在形成合力过程中能起什么作用,也是由经济运动决定的。
总之,在整个社会历史运动中,经济运动是“最后动力”;代表先进制度的新兴阶级和代表过时制度的腐朽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是在“最后动力”驱动之下发生作用的主要的“直接动力”或“巨大杠杆”;同时,还存在着其他许多来自不同阶级、不同领域的直接动力或杠杆;最后,所有这些动力在总的经济运动规律支配下,形成一个总的合力,促成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一切历史事变和全部历史。
这样,我们所获得的历史图景就可能比较全面一些,符合实际一些,生动具体一些,因而也就可能使历史更富于教育意义,更能启迪人们认识历史、创造历史的智慧。